第199章 落定（4）
施喬又想到一個問題：“如此說來，皇上只是不希望你續弦的事影響朝局，所以才為你賜婚，並不是想在你身邊安插個探子。”
“探子？”邵庄覺得有點好笑，“青竹巷的人是這麼想的？”
“嗯，他們覺得皇上想故技重施，就像當年讓你娶佟嬌雲那樣。”
“施祭酒這麼想我還能理解，施閣老也這麼想？”邵庄略顯意外。
“怎麼，他不能這麼想嗎？”施喬驟然不悅。
邵庄笑了笑，語氣帶上些許安撫：“當年皇上讓佟家拉攏我，是因為我正被迫周旋於邵、鄭、吳三家之間，朝不保夕，急需助力。但今時不同往日，姻親對現在的我來說只是錦上添花，這一點但凡是聰明人都明白……”
經他這麼一解釋，施喬也意識到了其中的不對勁，但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施遠茂的想法。
不管皇上真正的用意是什麼，二老爺的確為了施雨黛而斷送了她的姻緣，而大老爺因為不想讓青竹巷牽扯進皇子之間的爭鬥，默認了賜婚的事。他們對不起她是事實，與其費力解釋這裏面的彎彎繞繞，不如想辦法勸她接旨。
她不由又想起小四當時的樣子，那麼失望，那麼傷心……
見她發愣，情緒突然變得很低落，邵庄不由停下來，問道：“怎麼了？”語氣里有幾分他自己都沒發覺的小心翼翼。
“沒什麼。”施喬抬眸一笑，神色恢復了正常，“我在想二老爺比大老爺差在哪兒。”
“差的地方可能有點多。”邵庄笑道，“否則皇上也不會只找他說話，不找施閣老了。”
這倒是，施喬點點頭，臉上雖然帶笑，眼神卻有點暗。
邵庄迅速把他們剛才的對話捋了一遍，瞅着她的臉色說：“雖然我用了點手段，但的確是真心想娶你。”
施喬的目光閃了閃，不動聲色：“可是你知道的，我本是要跟沈大哥定親的。”
她這麼說原想試探一下他有沒有提前得知沈星朝和平樂郡主的婚事，誰知他卻滿臉詫異：“你很在意沈星朝？他背棄了你不是嗎？”
“他沒有背棄我。”施喬愣了一下后道，“皇上想讓肅王世子娶星月，所以沈大哥不得不娶平樂郡主。這是他為家人做出的犧牲，我理解並且敬佩他。”
她的語氣很真誠，真誠得讓邵庄困惑：“既然不覺得可惜，你為什麼不願意嫁給我？因為我為晉王做事？”
“……”施喬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便答非所問道，“你真的支持晉王？我要是沒理解錯，那次你在大佛寺鐘樓里說的話，應該是支持其他皇子的意思吧，可剛才卻又對晉王百般維護……”
“我並沒有維護晉王，只是指出你的偏見而已。而且你把‘德’拔得太高了，對普通人而言尚且是強求，於君王而言，更是奢望。臣民如果將君王的聖明寄希望於他個人的品德，那是非常危險的想法。至於我上次在大佛寺說的那些話……”邵庄挑了下眉，“我沒有支持什麼別的皇子，不過我為晉王做事，也不代表我支持他奪嫡。”
茶水有些淡了，他打開茶罐，打算重新沖泡，“皇上目前並沒有立儲之意，不用着急。”
“……”施喬發現她越是跟他對話，越是不懂他在想什麼。“那你盡心儘力為晉王做事，圖什麼？”
邵庄提熱水的手一頓，看了她片刻，沒頭沒尾地說了句：“看來你不只對晉王有偏見。”不待施喬反應過來他這話什麼意思，他又點頭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嫁給我了。”
“……我說，”施喬呆愣幾息后，氣笑了，“你能不能不要自己腦補那麼多？”
邵庄慢條斯理地泡茶，表情冷淡。
施喬瞪着他。
這陣子，她常會在夜裏回想他們相處的場景，想弄清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動心的。
想不清楚。
她只知道，只要想到他們在一起時，他那種包容耐心的樣子，以及不經意露出的那些在意的表情、愉悅的笑容和明亮專註的目光，她整顆心就像被羽毛輕輕撫過一樣，有點癢，有點悸動。
如果說包容、耐心是因為另有所圖，那那些笑容和目光是怎麼回事？也是刻意裝出來的？
那他的演技未免也太到位太自然了，連她這個專業的都得甘拜下風。
就如此刻，他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泡茶，嘴唇微抿，似有不快，彷彿真的很在意她對他的看法似的，讓她很難不多想……
如果只是想利用她，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令人遐想的樣子？
她總覺得，他不至於做到這種程度。
施喬深吸了口氣，一股混雜着煩躁的無力感漫上心頭，讓她很久都吐不出半個字。
“……喝茶吧。”
見她不說話了，似乎有點疲憊，邵庄抬手將她的茶杯斟滿，表情仍然淡淡的，眸中卻閃過一絲悔意。
施喬瞟了他一眼，胸口仍覺得有點堵，下意識去摸茶杯，結果被燙得“嘶”一聲，飛快縮回了手。
“怎麼了？燙到了？”邵庄立刻放下紫砂壺，目露緊張。
施喬吹了吹被燙到的手，皺眉道：“沒事。”
“我看看。”邵庄拉過她的手，湊到燈下細看，發現她指腹上有淡淡的紅印子。
“楚清。”他立刻叫人，“取燙傷膏來。”
“不用了。”施喬下意識想抽回自己的手，但見他似乎挺自責的樣子，就沒動，任他握着，“就燙了一下，都怪我自己不小心，不用塗藥，這會兒已經不疼了。”
說著把已經跑出去的楚清叫了回來，笑着說，“與其塗藥，不如給我換個厚實點的杯子。這種薄胎的茶杯，精緻是精緻，就是不隔熱。”
楚清的視線不禁瞟向他們相握的手，興高采烈地應了聲“是”，也不管邵庄怎麼說，扭身就去拿杯子。
施喬這才微微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邵庄看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心頭湧起一種陌生的滋味，不過他沒有細究，拎起紫砂壺為自己倒了杯茶，茶水的微苦眨眼就將那滋味壓了下去。
“小姐，您看這個杯子如何？”楚清拿起一隻胖乎乎的水杯問道。
她要是用這杯子喝茶，那可真成牛飲了，施喬噗嗤一笑：“挺好的，就用它吧。”
邵庄看在眼裏，不禁鬆了口氣。
楚清笑着把水杯放在炕桌上，為她倒了杯茶，熱氣蒸騰上來，又暖又香。
“我們家的情況，你應該是知道的。”施喬捧着茶杯，想了想，緩緩開了口，“我祖父雖是探花郎，但並不擅長做官，在官場熬了幾年，覺得沒意思，也就隨心而為，搬到鄉下開了間書院。我父親十八歲中舉，因為一心繼承祖父的遺志，連會試都沒參加，全心撲在書院裏。我二叔不喜歡科舉，勉強考了個秀才的功名傍身，就瀟瀟洒灑經商去了……到了我們這一輩，三個兒子都很會讀書。大哥從小就對書院的事上心，爹爹就把他帶在身邊，二哥喜歡生意場上的事，二叔就帶着他東奔西走，而小四呢，從小立志當大官，爹爹不但托官場上的朋友抄送邸報，還讓在南京城裏做官的舅舅帶他出去長見識……”
邵庄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這些事，安靜地聆聽。
“我是最折騰的。”說到自己，施喬笑了笑，“從小到大不知請過多少個師傅，今天學這個，明天學那個，有的一直很喜歡，就堅持下來了，有的新鮮個幾天就厭倦了，扭頭拋到一邊……別說普通人家，就是世家大族的姑娘也不見得能這樣任性，可長輩們從來沒有責怪過，不厭其煩地給我請師傅。我長這麼大，雖然談不上完全隨心所欲，但確實沒做過什麼不情願的事。”
“就拿我與沈大哥的親事來說。家裏人都覺得這是門極好的親事，可我娘也是在我答應以後，才跟沈家約定的婚事……坦白地說，就算沒有賜婚，最後我可能也不會嫁進沈家。這跟沈家好不好，沈大哥好不好無關，全在於我自己的心意。所以你問我為什麼不願意嫁給你，其實原因跟你這個人好不好、優不優秀無關，你明白嗎？。”
她看着邵庄，目光清亮乾淨，一片坦誠，“可能在你看來，姻緣只要合適、相配、甚至有用就行，但我不這樣想。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生在這種充滿桎梏的時代，卻能擁有相對自由的人生。因此我感恩上蒼的厚愛，不想輕易辜負，”
她微微一笑，在邵庄愕然的目光中，說出了心底的真心話：“我一定要嫁給我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