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Ch.4
虞安根本沒能靠近床,她離床八百里,就被背後突如其來的一隻手揪住了領子拽了過去。
呂明來接班守夜,今天是他來臨安分局的第一天,被下放到這個破地方,他心情實在算不上好。可論做警察,呂明是老油子了,直覺告訴呂明這個女人沒什麼威脅。呂明在病房裏站着的時候,是眼看着門縫一縷一縷透出光的。
來者剛開始的影子投在牆上,還是微微躬着背的,不過很快對方就挺直了腰背,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那個心態的轉變顯而易見。
——這麼晚了我進來幹嗎這樣不太好吧……艹我也沒幹什麼慫個屁!
“叫什麼?”
呂明鬆開了手,在黑暗裏問。
“虞安。”
她目光迎上去,鎮定答道。
“來幹嘛的?”
“我不知道。”
虞安的回答相當理所當然,這讓呂明不由得多打量了兩眼面前的人。
白皙秀美,五官像是工筆畫斟酌過的細膩,略微下垂的眼角與天生微笑唇形成奇異的和諧。
這也有點……太坦然了。
呂明嗤笑了一聲:“不知道,夢遊呢你?認識他?”
“不認識。”
呂明有點惱火,臉色一沉:“什麼都不知道,那就跟我回趟警局吧。”
虞安沉吟了一會兒,應下來:“行。”
病房涼颼颼的,她本來沒覺得的,現在覺得這都有點像冬天的意思了。虞安有點不舒服,而且不爽。每個冬天都是一樣的難捱,她非常不喜歡,虞孟清也不喜歡。
呂明還覺得自己是個油子,沒想到轉頭遇到個更油的,這種人比刺頭難打交道多了,絕不能擱他們跟前食言,不然指不定被怎麼笑話吃了吐。
“那走!”
呂明立馬轉身去拿掛在架子上的大衣,快的腳步差點一個趔趄。
他忍不住有點火,氣得暗自操了一聲,同時注意豎起耳朵聽了聽,背後很安靜,好像沒有笑聲。
虞安背靠在牆上,耷拉着眼皮,目光沒有焦點。她只是覺得困,又困又累。
又一陣不知哪吹來的涼氣,她把衛衣袖子拉下來,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窗戶,道:“麻煩順便把窗關關嚴。”
呂明邊穿警服外套邊哼了聲:“你這人說話也逗,挺橫。”
虞安心想算了,自己來吧。
她哪還有力氣說話,平時回去還會餓,兌碗蛋花疙瘩湯喝了再睡,今天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把縫隙合嚴實,虞安轉身,正好對上病床,她眼神自然落下去,靜靜地注視了幾秒。
呂明一早注意到了,他扣衣扣的手一頓,犀利無聲地盯着她。
“我第一次看他臉,好奇長什麼樣,沒問題吧。”虞安轉過頭沖呂明挑眉一笑,頗有些挑釁意味。
“看唄,怎麼樣?”呂明問。
“也就那樣,傷太重了,燈暗,看不清。”
虞安邊說邊湊近去看,本來準備應個景抽身就走的,但卻看到了額角邊緣被亂劃開的幾道痕迹,是刀痕,很小,細看不像是亂划的,似乎是某種符號。
她眯起眼,想要就着倒映進來的月光看個仔細。
就在這時,她突然對上了一雙緩緩睜開的黑眸,靜水流深的幽暗無聲。
最刺激的是,虞安還沒尷尬完,就聽到了一聲微弱而委屈的,從喉頭醞釀許久喚出來的,
“媽。”
……
???
……
呂明噴了。
虞安臉綠了。
誰他大爺的是、你、媽?!
***
跟呂明扯完皮,虞安去了西施家,她家也住一樓,一家五口住的地方和開的店前後連着。虞安本來想走窗戶,但想想不太合適,從門口的墊子下摸出鑰匙,悄悄開了門。進去脫鞋的時候,虞安注意到鞋比平時多了兩雙。
她看了眼西施家客廳的鐘,都快兩點半了。
虞安進屋,拉開了門縫,往裏看了一眼。床上躺了三個人,虞孟清在中間和餅乾夾心沒兩樣,西施和西施她表姐各睡一邊,緊緊貼着中間的虞孟清,窄床顯得很擁擠。虞安在心裏低低嘆了口氣,有些過意不去。
她把拖鞋拖了,小心翼翼走到床邊,揪了兩把虞孟清的小辮,在她耳邊輕聲道:“醒一醒,走了。”
虞孟清和聲控娃娃似得,砰蹬一下坐直了,眼睛艱難地睜了一下,很快又重新閉上了,她把手臂直直伸出去,虞安看她方向都反了,也沒及時糾正她,只把人朝自己的方向拖過去一點,把毛衣從窗檯拿過來,反着給虞孟清套上。穿衣服的過程中,西施被輕微的聲響驚醒了。
“醒了?”虞安看了西施一眼:“你繼續睡,別管我,我帶她回去。”
西施見她在給孩子換衣服,一下急了:“都睡到現在了,大晚上的你吵醒她幹什麼啊你?”
“抬下右手——沒,你家今天不是,來人了嗎,我早上想給她洗個澡,不想太打擾你們了。”
西施愣住了,大腦當機一樣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笑了笑,帶着濃重的自嘲和悲哀:“我操他大爺的,他們還要點b臉嗎。”她狠狠抓着自己微卷的深棕色長發,眼裏很冷:“所以我只回來一周,見到他們都噁心。”
西施家是早年從主城區拆遷過來的,拿了一大筆錢,然後搬來了臨安。如果當時他們預料得到清陽以後的發展,在主城區住進垃圾桶都不會來臨安安家。
當然,一百五十平的房子,確實不算小。而分的錢在五年內就被西施父母、周邊親戚揮霍而空。西施也想弄明白,精明又貪婪的父母為什麼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給那些親戚借錢,還任由他們拖債拖到天荒地老。但無論怎麼說,西施家都是不欠人情的。
虞安把虞孟清掉了個個,背在背上,走到西施這一邊的床沿邊緣,拍了拍西施的肩,然後一把將人攬進了懷裏,這個擁抱很用力,勒得西施都疼。
“睡吧,晚安。”
虞安走到房間門口,想起了什麼,又回頭道:“明天的飛機吧?一路平安。”
西施嗯了一聲。
西施家房子雖然大,隔音效果顯然不怎麼好。站在玄關,右側兩個客卧里的旖旎聲響聽得很清楚。她給虞孟清換鞋前,撕了一小塊紙巾團成團,塞進她耳朵里。
虞孟清環着她的脖子,側着臉枕在她瘦削肩上,肉嘟嘟的臉硌得估計很不舒服,總是換方向。
虞安擰開門離開,門啪嗒合上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來,忘了跟西施說了,今天有人叫她媽。西施可能會笑死。
踏着落葉的碎聲,她走過一家又一家關門的商店,想到這一點,有點懊悔。
他們五個總是互為爸爸,她在那一分鐘裏多了個兒子,相當於大家都多了個兒子。
不過……那一聲媽,真的飽含感情,他閉着眼都抱住了她大腿,好像真把她看錯了。
虞孟清迷迷糊糊轉醒,隱約感覺到姐姐在笑,不自覺抬手用手指頭輕戳了戳虞安的笑渦:“姐。”
“嗯?”虞安側了側頭,笑意明顯。
“什麼事,那麼開心?”
虞安扭過頭,右臉蹭到了虞孟清的頭髮,就像小時候一樣,那時候她背虞孟清還很吃力:“天氣不錯。”
夜色萬里無雲,只有一輪清月。
這晚過後,她再沒去過醫院,也沒有警察來找過她。
快一個月後,猴子在隔壁市找到了工作,走之前,他和歪脖正上躥下跳的把她架去喝酒烤串,一直想套她的話,想知道那個病患到底怎麼樣了,到底會不會有電視台來採訪,他們能不能用那張帥臉拋頭露面blabla……
虞安盤着腿坐在塑料椅上,啃着骨肉相連裝聾,她今天剛給了虞孟清四百五補課費,以後周一到周六都要補數學和英語,到晚上八點半以後。
虞安算盤打得很響,反正這頓她沒錢,吃完就走。
人聲鼎沸的大排檔,正逢周五人山人海,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火紅並着煙霧,裊裊上升,映着一張張陌生面孔。
猴子見虞安不理他,憤怒地探頭過去,一口咬掉了她手裏最新那串最上面的羊肉。
“回答啊啊啊我操——!”
虞安抬腿把猴子椅子掀翻了。
她扭頭把羊肉串塞到了笑倒的歪脖正手裏:“給給給,你倆吃,我先走了,喏,這是我份子。”
歪脖正笑得東倒西歪:“圓你好歹再多給幾塊湊個整數吧!”
虞安切了一聲,把六塊錢收了回去:“不要就算。”
猴子哀哀切切地躺在地上望天:“你們兩個混蛋,沒有一個問我的,我死了算了——”
歪脖正嫌棄地踢了他一腳:“滾滾,你他媽站過的樁比老子打過的樁的都多,裝什麼b!”
猴子家開武館的,門派不明,生意一般,搞得猴子他爸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培養兒子身上。虞安剛出學校那段時間,年齡不夠找正規打工的地方,去的就是猴子他們家。
猴子憤而躍起,一個漂亮的鯉魚打挺,肚子直接撞上了桌子:“那隻能說明你生活淫|亂,還能說明……”
他倆時而相愛時而相殺,虞安已經習慣,她搖了搖頭,轉身就準備走。但人群中忽然一陣騷亂,好幾個人反向跑過來的時候,把虞安撞到了一旁。尖叫聲陡然四起,眾人都在滿世界找聲源,這時不知道誰高聲一句——
“他大爺的,煤氣罐要爆炸了,快跑!!!!”
空氣彷彿安靜了一瞬,接着就像沸水倒進了油中,誰都不知道要往哪跑,一堆人跟無頭蒼蠅似得。
猴子和歪脖正也傻了,他們往哪跑啊?煤氣罐又在哪?
虞安本來準備拉着他倆跑路,想想不對,三下兩下爬上桌子,朝他倆吼道:“幫我扶穩!”
她四處看了一圈,見兩三百米外有一小塊包圍圈空了出來,那裏有個男的悶頭拎着煤氣罐,跑得飛快,沒多久就從她眼皮底下竄過去了。
煤氣罐瓶身起着火,危險的火光熊熊燃着,沒有半點要滅的意思。
虞安迅速在腦子裏搜索了一圈,雙手攏成喇叭狀朝對方喊道:“瞎跑什麼!朝東邊,兩點鐘方向,有河!”
那條河是護城河的分支,河邊垃圾成堆,污水口也往那邊排,兩廂夾擊散發著惡臭,久而久之也沒人會往那邊去了。對大部分人來說,刻意忘掉的東西,是可以當做不存在的,那樣活多久算多久,才能更坦然心安一些。
她看到那人腳步一頓,轉了方向,虞安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從桌子上跳下來,她手撐着桌子,猶疑了幾秒,最後還是拔腿追了上去。
虞安始終遠遠落五十米,直到那拉着煤氣罐的人把它擲入了河裏,煤氣罐重重落在水面上,在水面緩慢地打着旋。
她心徹底放回肚子裏,餘光瞥見對方轉身踱步走來,步子不快不慢,走得很閑適,目光卻一直定在她身上。
虞安本來準備走人的,但被這麼不禮貌地看着,她實在有點不爽,立馬精神地回瞪了過去。
對方身上繫着咖啡色的圍裙,上面印着‘羅記燒烤’幾個字,看來是是在那打工的。她以前待過,老闆實在是很瑣碎的人,每天嘟嘟囔囔,時時刻刻嫌棄全世界,做的是服務生,但除了本職工作還要幫忙刷碗加算賬,可以說相當的善於挖掘員工天分了,她當時一周只在羅記幫四天,回家累得小拇指都動彈不了。
她把自己從回憶里的那段日子丟出來,目光離開了圍裙,抬眼一看,那人已經走到了跟前。
男人顯得跟這裏格格不入,他個子很高,整個人修挺如竹,膚色很蒼白,長得相當打眼,比她見過的人看着都順眼,不像是臨安的水土能養的出來的人。本地的帥哥不少都以戀愛為生,年紀輕輕,肆意飛揚,其中當然也有學習好的,體育好的,女孩子們會逃課去看他們打籃球,但是自戀太過,用力過猛,虞安覺得油膩。
他的眉骨和鼻樑很高,眉峰與眼角的弧度清冷凜冽,眼神卻透着不相符的安靜與隨和,甚至帶着些乖巧。
“你到底在看什麼?”
虞安看累了,脖子酸肩膀痛,遂移開了目光,話里也摻了幾分冷淡與不耐煩。
“我在看,你能不能認出我。”
他唇角微勾,眼裏波瀾不驚,聲線和淡笑卻無聲無息的惑人耳目。
虞安怔愣住了,定定神,她終於知道,那一股熟悉的感覺不是錯覺。
她平時生活庸庸碌碌,雖然只在臨安這巴掌大的亂地方,但因為這地界流動率太高,她又得裝着雷達,不停地掃射着新機會,為自己和虞家擴出一條生路來。有時候虞安覺得自己像一個倉鼠,永遠在奔跑,可一步都沒有前進,連帶着周圍的風景也沒有變過。
“想不起來嗎?”
奚清楷問道,話里並沒有失望的情緒。
虞安卻倏爾一笑,露出一顆小虎牙,略含深意地望過去,直直撞進他眼裏:“我記得。畢竟是我人生第一個兒子,怎麼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