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Ch.1
九月之於奚清楷,是個很特別的月份。
他在沿海一帶出生,數不清幾歲的時候沒了父母,印象里早早就離開了家鄉混日子。離開的時候就是九月,他記得清楚倒不是因為多有值得紀念,是因為離開時滿城掛的都是有關開學的橫幅,大都是紅色的,寫着和現實完全不符的‘喜迎開學’之類的屁話。
而後來,每當在什麼重要的節點,奚清楷無意間回頭去看日曆,時間好像大都停在九月份。
出事之前,奚清楷倒數第二次出現在新聞上,是因為事業上迎來了一個高峰。
一是霂遠集團以3.5億美元收購了申城江邊的費爾蒙酒店,二是以遠超其本身價值的三千萬買下了一個創業期的公司。
霂遠於大部分人來說,留下的印象就是起家頗早的私營企業,作風低調,第一次弄得全城皆知、震動商界,正是拜這新聞所賜。
新聞播出當晚,合伙人付明浩十分興奮地撲到了他辦公室的沙發上,閉眼滿意地聽着背景的新聞音,在沙發上滾了兩圈后,四肢舒展地長舒一口氣:“我操,總算他媽告一段落了,以後不用再累死累活了,再多一天我都得死的透透的……靠,不提了,走走走,Vincent那邊說讓你去慶功宴呢,新收的那刺頭也去,你不就是為了那個人才硬把他的公司挖來嗎?”
等了很久,付明浩沒等來回答,只等來了偌大的辦公室悄無聲息地暗了下來。
奚清楷從窗前離開,調暗了感應燈,走到衣架旁邊,取下深灰色的大衣掛在臂彎里,聲線淡淡:“你去吧,我沒興趣。”
付明浩在沙發上半支着身子,抬眼時看見倚在牆邊的男人取下細框眼鏡,低頭細細擦拭,霧一樣的淡色暖光打散在他身上,斯文禁慾的絕色下裹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性感。
他暗自操了一聲,剛想撐起身子,不料手滑了,從沙發上直接滾了下去。
“我警告你——”付明浩艱難地拒絕了奚清楷伸來扶他的手,一臉警惕地抵禦誘惑:“色|誘也沒用,分成我不會讓步的。”
“滾。”奚清楷的手壓根不是朝付明浩伸過去的,他單膝跪地,俯身撿起了掉在沙發下的什麼東西。
撿之前他扔了塊手帕蓋住,所以付明浩也沒看清他撿了個什麼,隨手放進了西裝內襯的兜里。
付明浩的性取向是雙,十年前他們在碼頭邊剛認識時,奚清楷就知道了。
不過這麼多年合作相處過來了,付明浩是嘴上說說還是真動了心思,他還是能分清的。
付明浩要是後者,他們不可能在一條船上綁這麼久。
付明浩從地上爬起來,之前臉上混不吝的調笑神色淡了些,他坐在沙發上,兩手張開搭在邊沿上,看着奚清楷的背影。
操,這人的腿長分他點多好。
一米七五的付明浩混亂的想了一下,忽然站起身來,大步朝奚清楷走去,在他開門之前堵住了路,隨之一手按着奚清楷的肩,一手伸進他西裝外套的內襯口袋裏。
奚清楷站着沒動,任他拿走。
兩條紅杠。
付明浩搖了搖手裏的驗孕棒:“是盛時那個女學生?你最近是不是經常去那邊?”
奚清楷抱臂靠在門上,眼都懶得抬,只有唇角似有若無地一翹。
“唉,你有點分寸,別成天見的給自己惹事,我們是綁在一條繩上的,”付明浩定定看着他,“我是愛玩,但我絕對不會玩出人命。不要把風險留給自己,你知道那些女人是怎麼抱着什麼目的接近你?你準備怎麼解決?”
奚清楷接過付明浩手裏的東西,乾脆地一掰,將斷成兩節的驗孕棒扔進了一米外的垃圾箱裏,頭也不回地走了。
早知道他這人的脾性,但為什麼,還是忍不住。
付明浩咬了咬后槽牙,才勉強收回心裏洶湧滔天的情緒。
奚清楷顯然不在乎。
但付明浩知道,兩條杠的主人是誰。
她的名字是他故鄉開得最盛的花,到了季節開得是漫天遍野。
那是付明浩離開家鄉前喜歡過的一個人,對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
奚清楷是南方人,斯文高挑,偏瘦。
他近視,一隻兩百度,一隻一百五十度,卻不常戴眼鏡。睫羽很長,眼睛總是帶着溫淡的笑意。
是有錢的人,紳士風度,家教極佳的男人,最優秀的一點,是他還未成家。
這是故櫻知道的全部。
還有,是她在盛時午夜兼職時,第一個翻她台的人。
後來大概每過幾周,只要他來盛時,除了跟舊友老闆娘打招呼,多半會來找她,在她指名了自己不過夜不□□的前提下,他依然出手闊綽。而且都說男人是石頭做的,她卻鮮少見到一個人這樣……克制而通透。到後來,她想通了后,曾經紅着臉想要獻出自己,他卻常在最後一刻推開她。
故櫻失望,但也僅此而已。畢竟他也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人,他把她當人看。
平心而論,奚清楷除了不談他自己,話有些少外,都沒有什麼可指摘的地方。
她差點愛上他,但知道絕無可能,只能早早掐了這念想。後來故櫻決定半隱退了,半個月後交了個男朋友,一不小心懷了孕,她既不敢讓父母知道,也不想讓懵懂的男友為難,生怕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夭折了……一急之下竟找了奚清楷,他們在他辦公室談了十分鐘。
奚清楷後來出了錢,找手下陪她去了醫院,從此後也就斷了聯繫。
他再沒去過盛時。
故櫻沒太在意,她不再固守原先的準則,因為缺錢,跟男友也分了手,後來跟過兩個老闆,雖然他們有家室,但只限於肉體關係,她也不太在乎。故櫻藉此機會攢了不少錢,從盛時慢慢退出后,也開始了新生活,只把這段記憶當成一段值得回顧的邂逅。
怎麼都沒想到,幾個月後再遇到,他會毫不留情地推翻所有他曾留下的印象。
故櫻從申城每半個月飛回臨安老家一次,把攢下來的錢帶給她媽補貼家用,忙的話幫家裏看兩天店,這半年來她們一直在努力和勸拆遷的開發商的人周旋,家裏不敢缺人。
但是那晚上故櫻回去,店被要債的人砸了,她媽媽受了傷,還在死命護着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
對方是專業討債的,站在邊緣踢了一腳東倒西歪的貨架,嘿嘿一笑,目光陰冷。
“五十二萬,我上周就說了只給你三天,現在六天了,徐姐,你既然沒有錢,那你給我個手指,我也好回去交差。”
話音剛落,為首的示意了下,身後兩個馬仔立刻上前去摁住了故櫻母親的肩膀,對她們的絕望和驚恐視而不見,故櫻眼看着那刀要落下,臉色慘白地閉緊了眼睛,剛想不管不顧地衝過去,結果沖反了方向,給人輕鬆被掀到了一邊,額角連着耳朵磕在了櫃枱上,撞她左耳嗡嗡作響,好一會兒都沒緩過勁來。
“這樣,”那人突然蹲了下來,一副有商有量的樣子,笑着說:“你不還吧,也行,用你身後這店賠,怎麼樣?”
徐麗啐了口唾沫在對方臉上,氣得聲音直發抖:“你做夢,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想都別想!我告訴你,多大的老闆請我我都不走,你們算個屁,有本事你殺了我!”
“大姐,你是不是以為我真的沒有這個本事?”
為首的抹掉臉上的口水,一反常態的沒有生氣,不屑地笑了。
猝不及防地,他猛地伸出手扼住了徐麗的脖子,揚手極快地給了她三個巴掌:“操|你媽,敢吐老子,自己欠的賭債自己還,還不上你牛逼個什麼勁?老子最看不起你這種嘴上牛逼的貨!”
故櫻尖叫一聲,撲上去想要護在她媽身前,卻在那之前就被拉開,只能眼睜睜看着幾個人帶走了神志模糊的徐麗。
他們剛走,她就顫抖着拿出手機想要報警,但是在摁下0之前,故櫻想到了什麼,又把號碼刪掉,重新撥通了另一個她偷偷存過的號。
那邊接通了。
故櫻一個激靈,泣不成聲地趕在對面開口前把所有事情倒了出來:“求求你,奚總,我只能想到你了,救救我媽好不好,我只有她了,我真的只有她了。”
那邊不發一言地掛斷了。
然後發來一個信息,只有三個字。
—知道了。
事情在兩天後解決的,她媽沒有受什麼傷,但看上去精神恍惚,而且一開口,那聲音好像就要化成一把灰散了。
“櫻子,我們該搬家了。”
故櫻剛要開口,想說這不是她爸留下來的店鋪和家,就被徐麗歇斯底里的大吼震得說不出話:“我說走!走到沒人認識你的地方去!我丟不起這人!”
搬家前,故櫻發了短訊,想在離開前親自道謝。
對方發給她一個地址,她在網上查了查,是霂遠集團的總部。
故櫻最近沒有回申市的打算,可她還是訂了票,去盛世收走最後一點東西,順便想去見一次奚清楷。
前台說沒有預約,但後面有人輕推了推她,示意她往前走。
故櫻聽見前台恭敬叫了聲‘付總’。
電梯上升的過程中,她甚至不太敢扭頭看對方。下意識地,她對這些階層的人都帶着畏縮的懼怕,就像螞蟻不知道人走過時是無心,導致自己被踩死也是無心。
“故櫻。對嗎?”
身後的男人聲線微沉,問道。
其實那根本不是問句。
但故櫻還是怯怯點了點頭,依然沒有抬起頭來。
“我說,你也真的是天真的有點可怕。你覺得是奚清楷幫了你,”付明浩的聲音沾了一絲笑意:“有沒有想過別的可能。”
故櫻一愣,看向站在前面的付明浩。
很快,她知道了什麼是‘別的可能’。
那幾個人的背影,走進總裁辦助理辦公室的幾個人,和這裏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但他們化成了灰她恐怕都忘不掉。
故櫻站在門外,透過磨砂玻璃妄圖看清裏面的景象。
什麼都看不清。
她忽然有些全身發冷。
付明浩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空間傳進她耳膜,伴着近在咫尺的煙霧。
“故小姐,以後離他遠點吧。我活了也差不多三十年,”付明浩低語道,“見過了不少人,沒有遇到過比他更心狠手辣的。不知道你們聊過什麼,不過以他的背景,從一無所有打拚到今天,你不會以為靠得是人品好吧?靠得是誰更沒下限。”
付明浩用指尖掐滅煙,臉部肌肉牽動出一個不像笑的笑容:“我一直以為我夠不擇手段了,在我遇見奚清楷之前。我知道你在盛時待過,從他找到你的時候我就想着,他大概是為了今天,為了這塊地皮的完整。”
故櫻像個被掏空的木偶,想起母親之前說的話,很輕的笑了笑:“他想建房子做生意,所以把什麼都告訴我媽了,對嗎?”
“不是,他只是想轉手,也不是特意去找你的,可能是剛好遇見了。”
故櫻噢了一聲,說了句我去找他。
接下來的半個月,她天天來霂遠報道。但付明浩不再帶她進來了。
她終於堵到了一次奚清楷,在抱住他的小腿時,她一低頭,便能透過大理石地板看見自己面無人色的樣子。
“真的是你嗎。逼我媽的,是……”
奚清楷徑直打斷她的話:“是的。”
他蹲了下來,溫柔地掰開了故櫻的手指,面上一絲波動也無:“我請他們,把你母親請來。我不問過程,只看結果。如果有冒犯的地方,”
奚清楷撇開她的手,緩緩直起身,標緻而溫和的笑了笑,好看極了,那斯文背後卻是無盡寒冬的冷意。
“多擔待。”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奚清楷!你沒有母親、沒有家人是嗎!!”
故櫻猛然提高了聲音,衝上去抓住了男人的手腕,忍不住全身的顫抖:“你知不知道……”
“好賭成性,一周欠下五十萬的家人,我確實沒有。”奚清楷目光下滑,落在她握住自己的手腕上,再次禮貌地把她的手拂開,並用隨身攜帶的手帕拭了拭被碰過的地方,語調冷漠:“從這點來看,故小姐,你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故櫻如遭雷劈。
那一晚,故櫻爬到了寫字樓48樓的天台,一躍而下。
當晚也正逢奚清楷去雲南出差,翻到這個新聞時,半點停頓都沒有就滑了過去。
但鬼他媽知道,七十二個小時后,循環頭版的人就成了他。
被人綁架,在盤山公路處翻車,汽油泄露,起火,警察趕來。
因為奚清楷為人作風低調,多年來從沒有照片流出在媒體上過。所以聞風趕來的媒體扛着長|槍短炮,冒死越過警戒線卻連奚清楷骨灰都沒拍到,眾人不是不沮喪的。只能轉頭深挖它背後的霂遠,但是一定體量的、完全乾凈的企業大概只存在於夢裏,所以各種稅務問題、曾經違法的招標、已經去世的奚清楷在灰色地帶遊走的證據都被翻了出來,群龍無首,引來了徹底的封查。
一切發生得如此迅疾,於他二十九年的人生相比,短的就好像一瞬間。
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出現在新聞里。
右下角的時間,正好是九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