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藏粢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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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破了半頁的書皮上寫着“青鸞詩集”幾個字,季鴻便覺得燙手,剛想放回原處,忽地從書里掉出幾張紙片來,他撿起來一瞧,是臨抄的幾個大字,筆跡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寫得很是認真。他將紙片收起來,又忍不住仔細翻了翻,可見書冊是很破舊的,彷彿是被翻過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鴻這才打量起四周來,房間很小,陳設簡陋,一床一櫃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擺着兩盆不知名的小花草,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機勃勃,只可惜……桌上有些亂。
他輕輕嘆了口氣,將桌案收拾了一下,終於看起來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裏了,昨日自己酒後朦朦朧朧的,只記得一簇溫暖的火光,和一個散發著甜蜜氣息的茶碗。見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硯,季鴻便一邊在房中等余錦年回來,一邊將書冊攤開,取筆抿了墨,將書頁上殘缺的字一一補齊,如此也算是報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罷。
補到某頁,季鴻嘴角的弧度漸漸地凝固下來,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詩作怎會也在這上頭?
想起二哥,他臉色更是陰鬱了。二哥才華出眾,百年難遇,季鴻曾聽聞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為介與怨魂交換精魄,令其重返人世。這多年以來,他常常夢到二哥的背影,他想問問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軀回歸塵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張黑洞洞的沒有五官的臉盯着他,之後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將他遠遠地丟在後面。
可是昨夜……季鴻垂下眼睛,烏睫輕微顫|抖起來,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雖然他已想不起昨夜與二哥遺魂說了些什麼,卻總記得他握住的手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舊沒有說話,臉上也似蒙了一層薄霧,看不清究竟是什麼表情。
此時一碗麵館的後院中裊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傾拋在窗柩間,在手中翻開的書頁上撒出斑駁光點,屋中暗沉靜謐,窗外卻時而傳來爽朗笑聲,有人遠遠喚道“小年哥兒”,接着在一番嘈雜交談中隱隱夾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樹下初遇這個少年的時候,季鴻恍惚又回到了二哥與他採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紀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詩,風流倜儻,以至於少年雙袖盈香走過來時,險些讓他以為自己又在夢中。但大抵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總是帶着一股甜甜的味道,總能讓人心中輕快起來。
季鴻不由放下書,撿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頭花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邊站了三兩個食客,都聳着鼻子要與他分一勺來嘗嘗,那花販自然不肯,端起碗來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險嗆着,喝罷抹一抹嘴,感覺彷彿凍在身體裏的汗都慢慢蒸出來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個人都暖和了!”
那三兩食客聽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們沾沾仙氣兒啊!”又轉頭對余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兒,也給我們做兩道唄?”
另一人也勸:“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兒你這樣的手藝,連|城中那家春風得意樓的大廚都做得!不然那壽仁堂的醫藥侍子也沒得問題,又何必屈尊在這小面館裏營生?”
“呸呸呸,小年哥兒若是去了春風得意樓,你這樣的糙漢還有錢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說錯了話,連連擺手說“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販,小聲說,“你這兩盆蔦蘿松,再便宜些給我嘛!”
蔦蘿松在大夏國內委實算不上什麼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漸漸地就漫開了一大片,是種價賤的蘿花。柔|軟細長的藤蘿絲能拗折成各種形狀,譬如球團狀的,塔狀的,還有富貴人家將它纏|繞向上,做成一扇蔦蘿屏風,開花時節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點綴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別名叫“錦屏封”。
余錦年既不喜歡牡丹芍藥之類榮華富麗的,也不熱衷清淡素雅的菊蘭之屬,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薔薇一類活潑娟麗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見花販車上的蔦蘿松便拔不動腿,想弄兩盆在後院裏栽種。
要說長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權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皺便總感覺透着些可憐,很是惹人憐愛,花販心中一攝,頓時動搖道:“好好好,看在你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錢給你!”
他這一鬆口,別的買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興了,紛紛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給他們也讓五文錢才公平,攪得那花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頭傻笑。
余錦年砍價目的達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兒趴在桌上,邊看他們打鬧邊輕輕地笑。
季鴻撩開隔簾,便看到一盆修剪纏|繞得似圓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點綴着十數朵或紅或白的小花,朵朵狀若明星,映襯得旁邊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時愣着,倏忽從身旁捲簾底下竄過去個小東西,直撲進少年懷裏。
季鴻往旁邊側了側,見少年將撲過去的穗穗揪下來,放在手邊的小凳上,又從旁邊拽來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隻金魚炸餃看了看,嗷嗚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魚尾巴,舔盡了嘴邊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腳丫說:“唔……小年哥呀,那個人站那裏幹什麼吶?”
“嗯?”余錦年順着穗穗手指方向回頭一看,見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牆邊,他眼睛一彎,朝季鴻擺擺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餃,起身跑過去。
從前堂映照進來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鴻眯起眼睛,視線慢慢凝聚在背光跑來的少年身上,鼻息間隱約聞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這味道究竟是從糖餃上傳來的,還是從少年手上傳來的了。
余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嘗嘗。”
季鴻看着眼前一碟六隻小金魚,搖頭擺尾甚是可愛,他夾起一隻來,有些猶疑該從哪裏下嘴。余錦年見他皺眉,以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廚房裏燉得軟糯香爛的紅棗山藥羹盛出來,經過後院時,還從竹匾子裏抓了把干桂花撒進去。
“可還有哪裏不舒服?頭疼,胸悶,口惡?”余錦年將羹碗推過去,又道,“吃點山藥羹吧,和緩胃氣。你若是喜歡甜些,我還有之前釀的棗花蜜。”
雪白的粥,鮮紅的棗,灑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沒有棗花蜜,融化在喉舌間的氣息也足夠甜糯,勾出了季鴻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錦年跑回廚房拿來棗花蜜時,驚訝地看到男人已經將那一整碗山藥羹給喝完了,連碟中的金魚糖餃也吃掉了好幾隻。
季鴻輕輕擦了擦嘴,猶豫了一會,沉聲問道:“很好吃……可否再來一碗?”
余錦年笑起來:“自然。”
這一整個上午,季鴻便像一個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裏,看着來來往往的人,聽着熱熱鬧鬧的交談,看眾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滿,看少年時而跑出來熱情地招呼,滿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樣卻又不太相同的面來。
進進出出間,余錦年也難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裏的季鴻,那男人不說不笑,彷彿是紅塵局外人一般,靜靜觀察着這一方小小的世間。他早已過了探究別人八卦的年齡,並不想猜測季鴻背後的故事,但也許是感同身受,總是見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給了馬車中的花娘幾顆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與蜜橘皮,打算送給季鴻打零嘴。
余錦年想起上一世遇見過一個年輕的女孩兒,抽屜里總是藏着各種各樣的零食,臉上也總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別人向她討教開心的秘訣,她便掏出一袋零食來送人,並說,心裏的鬱悶吃出來就好啦!
也許美食真的有這樣神奇的魅力也說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覺得這碟果仁怕是遠不夠抵消男人心裏的不開心,這思索間一轉身,穗穗不知什麼時候跟過來了,他就偷了個懶兒,用兩張薄脆餅做誘餌,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給季鴻捎去。
薄脆餅是穗穗最喜愛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麵館對面斜岔着的那條百花衚衕口,有家孫大餅店,每天烤出來的薄脆餅供不應求,要說做法也不難,單單是油、糖二物,與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圓餅,最後撒上芝麻入爐烤制即可。開爐時,熱乎乎薄脆餅的味道恨不得香飄十里,每每這時候,余錦年無論壞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頭是絕不會有半分怨言的。
打發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錦年當下就鑽進了廚房,要給那個不開心的冰塊精做個別的花樣。
他取來之前買來的豆乾,以及新下的菰筍,和蘿蔔、香蕈一起切絲,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後就拿出泡軟的腐皮,這是要做一道素黃雀。
素黃雀之素,即說明這並非是真黃雀,而是道假葷,乃是用切好的菜絲入鍋,下醬油、白糖、精鹽略炒調味,盛出作餡心。之後余錦年就將腐皮切方,以腐皮角開始斜捲入混上核桃仁的菜絲餡,捲成長條,又手腳熟練地把腐卷攔腰打出一個結,便做出一隻“小黃雀”來了。
打好結的小黃雀還要在油鍋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黃燦燦宛如黃雀腹羽,最後還要有一道工序,將之前包餡剩下的菜絲再入鍋以醬微燉,湯汁一滾,就把煎好的素黃雀放進去燜上少時,等湯汁收濃,淋上麻油,就是時候盛出來裝盤了。
大白瓷的盤子孤零零卧着幾隻黃雀,余錦年靈機一動,便又快手快腳地燙了幾根小青菜,繞着白盤擺上一圈,倒是營造出了一個“黃雀銜枝”的意思來。
他端着這道素黃雀出去,還烹了壺清爽除煩的薄荷沁飲,就是綠茶與薄荷、花蜜沖調出來的茶飲子。
剛邁進了前堂,便大吃一驚,那方才還扭扭捏捏連盤果仁碟都不願意送的小丫頭,眼下竟老老實實坐在那冰塊精旁邊,兩手托着腮,嘴裏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鴻給她敲核桃仁吃。
那邊季鴻也不知哪裏找來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開擺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腦門兒似的一溜敲過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見幾顆薄皮核桃當中各裂開了一條縫,季鴻再撿起來,斯文地指間輕輕一捏,啪嘰,一顆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裏。
穗穗高興地接過去,往嘴裏塞了兩顆美|美吃了,又把剩下兩顆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裏,轉而慢慢地剝起瓜子來。
季鴻擦着手指,有些疑惑:“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進了肚裏,這才又害怕起季鴻來,搖搖頭小聲道:“給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呢……”
季鴻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摸了摸穗穗的頭,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罷,我再給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說著便又在地上排開四顆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這,余錦年端着素黃雀走了上去。
聽見哐哐哐——,只三下,最後一隻敲歪了,那不聽話的核桃打着滾跑了出去,季鴻伸手就去追。余錦年也彎腰,把那沒長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撈起來,笑眯眯遞還過去,同時道:“做了道素黃雀,你們嘗嘗?”
季鴻抬起頭看見是余錦年,神色一頓,手裏還拿着條難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實在是舉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試試。”余錦年也坐進他倆之間,從地上撿起季鴻敲出縫來的核桃,學着他剛才的樣子去捏。他向來是核桃殺手,敲的核桃從沒有不碎的,還被二娘嘲笑過是要在核桃皮里撿渣兒吃,剛才看了季鴻的操作,不過是文文雅雅那麼一捏,便覺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結果,自然是很氣,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塊才罷休,可余錦年就是不服自己學不來,還要敗壞最後那顆。
季鴻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過手來,就着余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隨着余錦年一聲輕呼,一隻圓噔噔的核桃仁出現了,他像是得了什麼大發現,興沖沖翻來覆去地看。
穗穗已經毫不客氣地吃起了素黃雀,季鴻也咬開一個,金黃的腐皮里別有天地,香蕈鮮,菰手脆,蘿蔔艷,雜上碎碎的核桃,讓人連筷子上沾的醬汁都想舔進去。
他吃完一隻,見余錦年還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屍體。季鴻夾了一隻素黃雀過去,無奈道:“別玩了。吃些東西,過後我教你。”
余錦年心有不甘地點點頭,但這一點點的煩惱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隻素黃雀下肚,便又心情輕鬆起來。
麵館另一頭,那販花的中年男人吃飽了面,車上的便宜花草也賣出去了大半,餘下的幾盆貴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東城那邊試試看了,他吃完麵條,將錢置在桌上,回顧四周好像在找什麼人,沒多會便忽然大笑着揚揚手道:“小年哥兒,多謝你的神仙粥!”
余錦年抬起頭來,也笑着擺擺手:“下次再來。”
王姓花販心滿意足地走出一碗麵館,牽着他那頭被人圍觀了一上午的傲嬌灰驢。季鴻望他走遠了,心下想到了什麼,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錦年:“嗯?”
“說是粥,其實也是葯罷。”季鴻眉心輕輕一皺,“你還懂醫理?”
余錦年聽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鴻又道:“有醫者曾說,食間百味皆可入葯,葯間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過一碗便宜粥湯,卻恰恰是葯對了是症,解了花販的病痛,倒是妙極。”
余錦年啜着一口薄荷飲,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個懂醫理的?那不知道什麼樣的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鴻不答,反輕笑:“聽聞醫者皆菩薩心腸,目見餓殍便心生悲戚,耳聞疾痛則愁郁滿腔。這兩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來余小公子也是這般無邊仁慈的人,想來也能急人之急,解人於難厄之中罷……”
余錦年皺起眉,這話怎麼越聽越不對勁了呢。他在一碗麵館這幾月來,並未刻意掩藏自己會醫術的事情,鄰里街坊偶爾有個頭疼腦熱卻因各樣原因無法延醫時,常常會來敲麵館的門,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頭爛額,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馬當活馬醫的。
唯有季鴻這樣頂着一副貴公子的做派,先與他扯上半個時辰醋詞酸文,將他誇得世間難見仿若菩薩轉世的,他確實頭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錦年聽得了無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單看出你中氣不足,肺腎虧虛,卻沒看出你還有口齒言述不清的毛病來。”他換了個手繼續托腮,“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被大庭廣眾扣上了“腎虛”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飲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蕭蕭肅肅,白杯玉手,舉止端寧,儼然貴家之風,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輕嘆一聲,道:“實不相瞞。季某……無家可歸了。”
余錦年:“……???”
那喘聲一停,過了好一會,季鴻才沉沉應道:“嗯。”
余錦年往回小跑兩步,見季鴻正停在一戶燈下,暖黃的光暈在他的臉上,卻仍顯得男人臉色蒼白,他將要走過去,季鴻卻挺直了脊背朝他緩緩步來。
“走吧。”離開了那盞小燈籠,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來,他慢慢地開口,顯得有氣無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錦年定定地站在那兒,看季鴻有一隻手虛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卻被季鴻推了一把。
少年雖看着細瘦,其實身體結實着呢,季鴻這一下沒推開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錦年也不與他打虛招,直接拉住了季鴻,借他半個肩膀靠着,兩人身量上差了一個腦袋,遠看去倒像是余錦年依偎在季鴻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兩步,余錦年拉了拉季鴻的袖子,問:“你可舒服一點?要不我們坐下罷?”他朝前頭踟躕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師傅,稍等一會兒!”
季鴻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沒來由的懊惱,嘴角也緊緊閉着,他鬆開余錦年將自己穩住,才想張口說話,卻先嗆出幾聲咳嗽來。之前是因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幾口喘,實在憋不住了才蹦出兩下急咳來,他忙躲過頭去,又用勁忍住,才道:“……無妨,快到了。”
余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鴻不肯,執意要自己虛虛晃晃地走,路面發黑,他沒走兩步就扶住了牆,顯然是走不動了。
余錦年也靠牆上,道:“那我們都別走了,今晚誰也不要看。”他是賭氣,因為自己身為醫生,明明第一眼見面時就知道季鴻身體不怎麼好,卻還帶着他走了這麼多的路,連季鴻逞強都沒看出,他只顧着何家那個是病人,卻忘了自己身後這個也不怎麼強健。
大家都是病人,顧此失彼,真是失責。
何大利是個直腸子,一聽余錦年這樣說,還以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時急得團團轉:“小年哥兒,這……”
“作甚生氣。”季鴻見少年眉毛皺成了一團,本就心悸亂跳的心臟更是緊巴巴的,他搖搖頭,抓住了少年的手臂,無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
話雖如此說,余錦年卻感覺自己支撐着的身體在漸漸傾斜,幾乎一半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給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經答應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麵館,先給季鴻看。
“余先生的醫術,季某信得過。”季鴻輕輕笑了句,聲音很小,但因為離得很近,像是直接飄進了余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軟軟的。且不說余錦年如今還只是個小廚子,就算是有幾道葯膳吃食給人看好了病,也是當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這句誇讚的玩笑話卻破開了兩人方才的不愉快,氣氛又再度融洽起來。
何大利也不禁鬆了口氣,帶着兩人邁進了家門。
何家院落很窄,進了門便是堂屋,何大利讓兩人先坐下歇會兒,又轉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來上茶,余錦年急着帶季鴻回去,直言還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況如何。
他叮囑季鴻:“你就坐這兒,我看完了馬上回來。”
季鴻這會兒舒服了些,便搖搖頭,要與少年一起過去,余錦年自然又伸過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鴻,以防他再頭暈摔着。
何大利聽余錦年在吳嬸娘家時喚這美公子為“哥哥”,便一直以為二人是兄弟關係,此時還在心裏感慨了一聲“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當初分家時候與家裏兄弟搞出來的鬧劇,簡直是難看。
三人剛走到何二田的房門前,就聽裏頭傳出嗽聲,接着門就被打開了,走出一個背着木藥箱的郎中,和一個哀聲嘆氣的婦人。
何大利也嘆氣:“一到下午晚上這會兒,就又咳起來了。”
那婦人年紀不算大,頭上簪着一支銀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鬚簪樣式,便是一朵兒什麼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誇張卷鬚的蕊來,斜插在髮髻里,很是嬌巧。何大利能給自家娘子買這樣精緻的簪花,想來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也因此,對家中獨子更是寵愛無比了。
何家娘子見到自家男人領來兩個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個禮,猜想許是丈夫又尋來了什麼郎中。這幾月,家中來來往往不少郎中,兒子的病卻仍是兜兜轉轉好不透徹,這回見到余錦年二人,臉上也沒什麼期待,甚至添了許多麻木。
“這位是濟安堂的妙手回春鄒郎中。”她道。
那尖臉郎中揚起臉,從鼻子裏哼出個音兒,就算跟余錦年打過招呼了。
信安縣中有兩家名聲在外的醫堂,一個是壽仁堂,另一個則是濟安堂,兩家門堂相距不過百步,既是對家也是對手,濟安堂的鄒郎中更是以難請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鄒郎中問好,后介紹道:“這位便是一碗麵館的年哥兒,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說年哥兒會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兒不是說年哥兒家的糖餃好吃么,我這不,將他二位請來了。”
何家娘子一聽是余錦年,這才露出笑容,只她還未寒暄,旁邊那個還沒邁出房門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不過如此,嘩眾取|寵。”
余錦年只當沒聽到,走到裏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聽得門口“哎喲”一聲痛呼,那郎中連人帶藥箱一齊翻倒在地,余錦年聞聲回頭,卻只見季鴻正收了腳,面色端正地走進來。
“……”
走到余錦年身邊時,季鴻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過如此。”
余錦年失笑一聲,忙秉正態度,嚴肅地給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歲與余錦年相仿,他此時見來的小子還沒自己大,連個正眼都不願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葯湯,臉色發紅。只是葯還沒入口,他就皺着眉頭咳了起來,咳聲短促,聽着是乾咳,沒什麼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氣道。
“方才有喝過別的葯,或者吃過什麼食物?”余錦年問過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對面,笑眯眯問道,“何小少爺,能否伸舌頭給我看看?”
他問是否喝過葯,是因為那關繫着看舌象是否準確,藥物與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醫者得到一個假苔象,影響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