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設計

最後一次手術的效果出人意料的好。

留院觀察了兩周,醫生終於宣佈蕭綠的右手恢復良好,可以離開療養院,回到學校了。

蕭綠在這邊呆了好幾個月，許多醫生護士都很喜歡她。

臨走前，特意叮囑她：“之後一定要小心啊，不要提重物，不要勞累……”

說了一長串,都是擔心蕭綠的身體。

蕭綠謝過他們,又寒暄了一番,才和劉露露離開療養院。

劉露露一到葉城，便說要去一趟工作室，跟許薔報告工作。

蕭綠詫異道：“需要這麼趕嗎？”

劉露露說：“對啊,老闆其實挺嚴厲的。”

蕭綠點點頭,她不常見許薔工作時的樣子，唯一一次去工作室,都沒有去工作室裏面看一看。

所幸錢螢回來接機,蕭綠一下飛機便看見了她。

錢螢還舉了個小手牌,上面寫着蕭綠的名字。

蕭綠一看這個手牌就笑倒了，說道：“我難道不記得你的臉嗎？！”

錢螢說：“我不是怕你忘了嗎？都這麼久沒見了。”

蕭綠拍一下她的肩膀，笑道：“胡說八道。”

錢螢不甚在意,接過她的行李箱，塞進出租車的後備箱,坐在車上,這才問道：

“你現在住哪裏啊？”

這下把蕭綠給問懵了。

她躊躇了一會兒,報上了溫顏的地址。

溫顏一個人在校外租房，從不介意她去留宿。

錢螢問道：“不去許薔那裏？”

蕭綠說：“嗯……不太方便。”

錢螢打量她一番，說：“為什麼？”

蕭綠說：“就是……不方便，哎呀，有點事。”

錢螢問：“你不是租住在她那裏嗎？能有什麼事？”

她肯定在套我話呢，蕭綠無奈的想，沒辦法的說：

“我跟她分手了，現在不方便去住。”

錢螢驚叫道：“分手了？”

蕭綠說：“對啊。”

錢螢說：“你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你不夠意思啊，於公於私，你都該告訴我。”

在錢螢責備的目光下，蕭綠小聲的跟她說過事情始末。

她這一整個故事說完，車也到了溫顏樓下，蕭綠給溫顏打過電話，她現在正在小區門口等蕭綠。

錢螢對她揮揮手，她覺得要消化一下這件事。

實在沒人可說，她只好將電話打給陳嫵，陳嫵聽完她的話，報上一個地址，說：“你直接過來。”

錢螢心想……你以為你是誰啊！卻還是乖乖的將地址告訴司機，看着車一路開向市區。

*

溫顏見到蕭綠后，直接把她領回了家。

溫顏的房子是工作室和住宅二合一，樓上是卧室，樓下客廳被她改造成了畫室，現在明顯是沒怎麼收拾過的樣子，到處散落着畫筆和顏料。

蕭綠將行李放下，欣賞了一番溫顏正在創作的長卷油畫，又看了看地上的顏料罐。

溫顏很警覺，問道：“你幹嘛？”

蕭綠聞着熟悉的味道，笑道：“我也喜歡這款。”

溫顏護食的說：“我沒幾罐了，不分給你。”

蕭綠好脾氣的笑笑，說：“給你看點東西。”

溫顏湊過來，看她打開行李箱，拿出文件夾，很是不開心的說：“我就知道你找我，是想開藝術研討會。”

蕭綠斜她一眼，道：“你不是要跟我聯合設計嗎？馬上就是開題報告了，我難道不該找你交流下？”

溫顏自知理虧，接過她手中的文件夾，翻看起來。

她看得出蕭綠這次給她看的作品，依舊是之前說過那一系列。

只不過這次已經了完整的脈絡，扉頁上還寫着小學生字體一般的標題——《她的湖》。

溫顏道：“你這字也太丑了。”

蕭綠說：“我現在還能寫字，已經是醫學奇迹了。”

溫顏一把抓過她的手，仔仔細細的看起來，說：“那個秦露給你砸這麼狠？！我聽說是個半身像，直接落你手上了。”

蕭綠點點頭，說：“嗯，骨頭幾乎全碎了，神經也斷了幾根。”

正因為如此，她的手術和恢復歷程才會那麼艱辛，幾乎是被完全粉碎的一隻手，哪怕是恢復外觀，就已經費盡心力，更不要說恢復它的功能。

溫顏沉默了半餉，才說：“那你……還能畫嗎？”

她停住了動作，不敢再去翻那個文件夾。

蕭綠說：“你自己看。”

溫顏深呼吸一口，翻開文件夾，扭曲的線條撞進她的眼睛裏，讓她頓時將文件夾關上。

蕭綠問：“有那麼丑嗎？”

溫顏咬着嘴唇，不說話。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蕭綠這個系列時的震撼，那些線條，每一根都帶着無窮無盡的張力，如同夏日的一陣雷雨，讓她一陣心悸。

蕭綠說：“你再仔細看看。”

溫顏忍住眼中的淚，低下頭去，盯着那些混亂的線條。

這下她看出端倪來了。

這些線條乍一看扭曲錯亂，根本不是蕭綠往日唯美浪漫的風格，可是當溫顏沉下心來時，它們卻組合成豐富的圖形，似乎包羅萬物。

溫顏頓時明白了，喃喃道：“以前教授總說你美感有餘，力度不足……可是……”

蕭綠點點頭，說：“因禍得福。”

以往她靠靈感而生，安心當著上帝的手，將神的旨意傳達。

而這場毀滅她的災禍之後，蕭綠如同涅槃的鳳凰，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溫顏合上文件夾，聲音喑啞，說：“明天開題報告，我一起聽吧。”

她不忍心再看，越看便越覺得難過。

溫顏與蕭綠，皆是藝術學院這片區盛名在外的學生。

前兩年，溫顏的作品數量和質量都令蕭綠黯然失色，但這最後一次，她甘願當蕭綠的配角。

沒有人比溫顏更清楚了。

當努力到了極致，面對天賦時，只會覺得自己更頹敗。

所幸蕭綠坐在她的面前，一個笑容便能讓她釋懷。

溫顏覺得，如果是蕭綠的話，給她做配角也挺好的。

溫顏抱着一顆興奮又複雜的心，終於等到了開題報告這天。

整個教學樓熙熙攘攘，很多從不來學校的學生也出現了，蕭綠走在人群中，穿一身灰色的裙子，完全不顯眼的樣子。

可惜溫顏在她身邊，還是吸引了諸多注意。

“那是蕭綠嗎？不是受傷了？”

“旁邊是溫顏吧？我記得她們這次要聯合設計，估計是溫顏主導吧。”

“感情真好……唉，學霸和學霸的世界啊。”

“什麼學霸？蕭綠也算？”

依舊如每一次出現在學校一樣，周圍全是竊竊私語。

蕭綠低着頭，完全不為所動。

直至站在講台上，蕭綠依舊是一臉淡漠的樣子。

溫顏拿過話筒，笑意盈盈，開口道：

“各位老師和同學們，早上好，歡迎來聽我們的開題報告。我是S大美術學院的溫顏，我的合作夥伴是設計學院的蕭綠。”

“此次畢業設計，我們倆決定以聯合署名的形式進行創作，主導人為蕭綠，下面請欣賞我們的作品《她的湖》。”

學生們面面相覷，沒想到主導人怎麼會是蕭綠？

幾位老教授看着台上兩個女孩子，慈愛的笑笑，示意她們開始演講。

蕭綠將自己的作品投影在幕布上，頓時便引起了教室一陣騷動。

“我靠這是什麼……太丑了吧！”

“溫顏是不是瘋了……”

“等一下，你們仔細看看啊……”

聲音漸漸熄滅，學生們的臉上顯露出震驚的神色。

溫顏唇角挽起得意的笑容，似乎早已料到。

蕭綠難得露出一點笑意，輕聲開始說起這組作品的來源始末。

隨着她的講述，幕布上放映出一幅幅畫作，還有小型雕塑和短片，最後甚至出現一本裝幀精美的書籍。

不少學生小聲嘀咕：“這樣也行？”

蕭綠緩慢的講述着她的設計思路，她的聲音彷彿有一種魔力，帶着人走進她的世界。

那裏曾經荒蕪一片，現在卻色彩繽紛。

當她話音落下，底下的觀眾盡數沉默，讓蕭綠的一顆心懸在半空。

片刻后，有一個人鼓起了掌。

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很快綿延成一片，所有人都鼓着掌，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前排有一名教授站了起來，接過話筒，高聲說：

“你們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學生……後生可畏！”

蕭綠向他鞠躬，真誠的說：“不敢當，我們還要學習。”

老教授走上台，拍拍她的肩膀，道：“藝術本就不拘泥於形式，這樣做你們的畢業設計，很合適。”

蕭綠在設計學院呆了這麼久，直至畢業設計才露出鋒芒。

她如同出鞘的劍，一旦展露鋒芒，再也無法收回利刃。

溫顏站在她的身邊，看着她的側臉，終於輕輕說道：“阿綠，我真羨慕你。”

她同蕭綠一起向台下鞠躬，走下了講台。

蕭綠這才笑起來，對溫顏說：“可是我也很羨慕你啊。”

她笑得眉眼彎彎，道：“我從未見過你這麼熱愛畫畫的人，真的。”

溫顏笑着攬過她的肩膀，跟她一起向校門口走去。

在蕭綠講完開題報告后，溫顏才真正能正視自己，哪怕天賦平平，如果一直一直向前走的話，終究也會走到想要去的地方。

這既是普通人的不幸，也是普通人的幸運。

她看過太多蕭綠的痛苦，如果讓她跟蕭綠交換，她不願意。

校門離得並不遠，還剩一段距離時，溫顏看見那裏站着一個熟悉的人影。

她推了一把蕭綠，笑道：“她在等你，快去吧。”

溫顏看着蕭綠一路跑向許薔的背影，輕聲說道：

“拜託你……讓她幸福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