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塞內加爾球蟒
漂亮男人關上了門。
他兩隻手分別抓在仿古木門的門扉邊沿上,白皙的手背暴露出條條青筋,手指細而長,卻能看出手皮膚表層下流動的屬於男人的力量。
葉遙一聲不吭,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被漂亮男人仇人似的眼神以及他在看見轉讓契約之後猛然爆發出的蓬勃怒氣給駭住了,他傾向於先坐着聆聽對方的想法,判斷對方怒氣爆發的原因。
“哐當——”
兩扇門板撞在一起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天花板上掉落下細小的肉眼難以看見的灰塵以及白色的粉末。
男人將怒氣轉嫁在門上,如果門板不是店鋪的私產,他說不定會使出全力以內勁將並不厚實的木片震成碎末。
即使這裏不是武俠片場,葉遙也一點都不懷疑男人的力量。
他看見漂亮男人坐到自己對面。
帘子外的空間實在是不大,而對方不知道出於何種緣故並不願意他同那些動物親密接觸,所以他們的對話理所當然就發生在了小小的外界空間。
漂亮男人——
葉遙搖搖頭,他想自己總不能一直以代號稱呼他,只要是人總會有個名字。
他讓自己看上去更加友好,最好還能展現出一點操控全局的氣勢。
葉遙道:“我叫葉遙,是葉上德的孫子,這家店,我爺爺在幾天之前轉讓給我,也就是說,我現在是山海寵物店的店主,你叫什麼名字?”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更有親和力,畢竟在短短的一天之內,葉遙已經從無產階級轉化成了小資產階級,甚至還有一個店員,一個手下,即使他並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給對方發出工資。
但既然漂亮男人能夠在這裏打工這麼久,將山海寵物店內外處理得妥妥帖帖,起碼可以證明,他在這方面頗有些經驗,也能受到他爺爺的信任,否則應該不會雇傭他打理店鋪。
同時葉遙也知道,這樣的人是絕對不希望頭頂上忽然來一個空降兵,空降兵還是店鋪真正的主人,店主甚至能夠掌握一小段僱員未來的命運,有關於他能不能接着打工。
葉遙下意識地忽視了對方口中不合時宜的“主人”之詞,他認為那只是個口誤,現在是法治社會,店員與店主之間只是合約關係,難不成此人還簽了賣身契不成。
漂亮男人坐在櫃枱後面,他的眼中閃爍着憤怒的火焰,以挑剔的神色將誠懇的大學生從上到下打量一遍道:“我是窮奇。”
葉遙道:“窮奇?怎麼寫?”
這名字與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有根本性的區別,不僅僅是後面的名字,他甚至都猜不到對方的姓是哪一個。
據《姓源》說,窮姓是上古侯國有窮氏的後代,然而在漫長的歷史潮流中,窮姓,應該早就退出了舞台。
窮奇並沒有回答葉遙的問題,他只是冷笑一聲道:“我不知道葉上德是誰,也不知道,你是怎麼得到了寵物店的所有權,但如果我是你,就絕對不會試圖接受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大部分貪得無厭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更不要說,你根本沒有接手這家店的能力。”
窮奇的態度,他的話,他盛氣凌人的表情足夠搞毛任何一個脾氣溫和軟綿綿的小白兔,葉遙也一樣。他的措辭變得強硬:“你是這裏的店員嗎?不管是誰雇傭你的,也不管你在這裏待了多久,從法律意義上來說,你並不具有這間店鋪的產權。如果你需要呆在這裏,也能保證盈利,我們可以繼續你之前的簽約條例,正如同你所說,我確實對寵物飼養一竅不通,但是你得明白,我已經是店的老闆,而你的態度也絕對不是應該對老闆的態度。”
無意義的雞同鴨講。
窮奇也不說話了,他只是冷笑,原本就邪氣的臉變得更加,邪惡?他雖然長得很好,卻絕對不是正派人士的漂亮,這張臉很適合出道去影視劇里演個不需要太多演技的反派,等到一部劇結束之後,光是靠他的顏值就能俘獲大半個中國年輕姑娘的心。
他站起來道:“如果你堅持的話,就在這裏獃獃看吧。”
長手一揮,掀開隔離人間界與動物世界的帘子,也不知道是走入了什麼隱秘的通道,人竟然就不見了。
葉遙立刻站起來,但是等他掀開帘子,卻發現找不到窮奇的蹤跡,他往前走了好幾步,卻發現,動物世界比他想像得更加廣闊,左右兩排籠子佔據了絕大部分的面積,只給他在腳下留了小小的空間,通道細細長長,他走過不知多少個籠子才看見了一扇門。
一扇上了年紀的門。
夫子廟的出租店鋪有這麼大嗎?
他想到了剛才路過的另外兩間店,59號的漢服店,以及58號的魔術道具店,進入民間藝術大觀園的時候,魔術道具店還沒有開,只能從外面擺放的以金屬支架撐起來的介紹得知店主是經常上少兒頻道深受小朋友歡迎的魔術師爺爺,而門扉半開的漢服店裏只有一排排用於出租也同時可供售賣的衣服,還有穿半臂的男店主。
他們的店只佔一個小小的角落,一眼就能望到底。
葉遙並不是神經大條的人,相反,他對於周圍環境的變化還是挺敏感的,據說這樣的人是因為小時候缺乏家長陪伴過於寂寞才會產生不安全感,但葉遙本人卻從沒覺得不安全感對他的生活造成了什麼影響。
他看過一個美國的報告,說是生活在恐懼感中的人能比生活在幸福中的人活得更長,所以他堅信自己能夠活得長一些。
但他今天遭遇的怪事已經夠多了。
葉遙將手放在了門把手上,手腕微微用力轉動的瞬間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膛中咚咚咚中氣十足地跳動。
“嘎吱——”
門打開了。
指針已經跑過兩點,外界的陽光燦爛得過分,如果說他才到夫子廟的時候,地面上鋪設的大理石板已經能把雞蛋煎熟,現在,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跌坐在地上被烤熟的會是他的手掌。
這只是一扇通向外界的門,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窮奇的失蹤似乎也有了解釋,他可能通過這扇門到了店鋪外面,然後邁動他幾乎有兩米的大長腿,輕輕鬆鬆就能擺脫之後才站起身的葉遙。
希望是這樣吧。
葉遙關上了門,然後他在櫃枱后找到了大門的鎖,窮奇走的時候帶了鑰匙,這意味着他一定會回來,只有等到他回來,葉遙才能與他的店員進行一場冷靜的交談。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歡而散。
帘子後方的動物依舊保持讓人不安的寂靜,無論是貓也好狗也好還是冷血動物也好,都沒有發出哪怕一兩聲的叫聲。
這不對勁。
葉遙想像中的寵物店應該是雞飛狗跳的,即使這是基於他一個外行人對自己未知領域的想像。
——空氣中瀰漫著動物特有的鮮活生命的味道,貓偶爾發出三兩聲拖着長調的撒嬌,而狗一直吐着舌頭哈氣汪汪汪叫個不停。
他走到了生態箱旁邊,較一般寵物蛇要大上一圈的塞內加爾球蟒在沙石上優雅地滑動身子,當葉遙的臉貼上玻璃面時,他似有所感地抬頭吐出細長的蛇信。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寵物蛇。”
“你會出來嗎,會穿過玻璃面直接暴露在空氣中,還是從排氣的空洞中鑽出來,把細細長長的身體擠成一團?”
葉遙的眼神銳利,但眼鏡片弱化了他的存在感,更不要說他現在的行為,正在試圖同一條蟒蛇對話,大概只有想像力過於豐富的瘋子才會做出這種事。
然而,當他同這條寵物蛇對視時,卻實打實產生了一種錯覺,就好像他對面的並不是一條蛇,而是一個人,甚至是超越了人類擁有智慧的生物。
球蟒用它可愛的豆豆眼看向葉遙。
shit!
葉遙還記得自己在進入帘子後世界時產生的錯覺,還有同蟒蛇對視之後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瀕臨死亡的孤獨感,他確定那不是自己的錯覺,但是再一次同動物對視,他卻無法進入之前產生過的玄妙的狀態。
就彷彿正對挪威的大海,背後只有遍佈嶙峋怪石以及枯黃色野草的地面,而他的面前,是淺藍色打着白沫的水平面,天是朦朦朧朧的灰色——
寂寥,還有空曠。
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
太古怪了。
他合上大門,落了鎖,希望窮奇的鑰匙能夠打開這扇門。
沐浴午後過於炎熱的陽光,葉遙竟然產生了恍惚隔世之感,說實在的短時間內,他再也不想來到這地方,即使這是他手下的合法財產。
實在是太邪門了。
[如果我是你,就絕對不會試圖接受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
葉遙猛地抬頭,然後看看前後左右,無人,一個人都沒有。
但是剛才他確實又聽見了那句話,那句窮奇在離開店鋪之前告訴他的話。
是他的錯覺。
吧?
然而當天晚上,在他不足40個平米的小公寓中,葉遙卻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他夢見了一條大蛇,足足有兩三個自己的長度,當它撐起自己的上肢,便能同人類位於同一平面,他們處於相同的高度。
人與蛇遙遙相望,它肆無忌憚地吐着細長的蛇信,龐大的身軀在沙粒上緩慢遊動,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一股奇妙的韻律。
[我想要穿透玻璃面]
[我想要將細細長長的身子從通風口中擠出來]
[我想要自由]
高大的蛇已經游到了葉遙身邊,他忽然發現這條蛇身上的花紋同上午所見的塞內加爾球蟒身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它們還有一條相同的漂亮的尾巴。
[我想取回身體]
那條蛇與他平視。
[解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