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承君此諾,誓守一生
依然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晚上。
銀時最近有點感冒,隨口吃了一點飯菜就去睡了。松陽和桂一起收拾了碗筷,想着銀時晚上應該會餓,就準備去廚房給他開個小灶。
“老師沒吃飽嗎?”桂揉了揉眼睛,“我來給老師做東西吃……”
松陽微笑着摸摸他的腦袋,“困了就去睡吧。”
現在的時間才晚八點左右,屋子裏前所未有地安靜。松陽探頭看了看,學生們都安靜地在卧房裏睡着,大概是白天鬧騰得太歡了,才會這麼早就休息。
松陽站起身,眼前稍稍黑了一下。他打了個哈欠,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看書了。
凌晨一點左右,他熄了燭火,然後聽到了窗外僧仗叮噹、無數帶刀者落地的聲音。
他眼神一凜,抓了手邊的刀站起身。經過學生卧房門口時,他順手輕輕關上了半開的拉門。可那薄薄一片紙門,又能抵擋什麼呢?
他心生苦澀。
“天照院奈落一等大罪人吉田松陽,吾等奉命前來捉拿你,奉勸閣下乖乖束手就擒!”
還是那個句式,只是稱呼變了。
怎麼,天照院內部政變了?男人唇邊露出一絲極冷極淡的笑意。他走出草屋,面前是一片黑壓壓的奈落,身後的屋頂上肯定也落滿了烏鴉,不消去聽,草屋周邊的樹林裏肯定也藏滿了人。
“不準動我的學生。我跟你們走。”
松陽淡淡道,把刀往身前地上一丟。
晚飯被這些人動了手腳,除了排毒極快的自己,難怪其他學生早早就一睡不醒。儘管卸了武裝,他的身體一直都在緊繃的臨戰狀態。
這是最糟糕的境地。成百上千的烏鴉在這裏,就算他能依靠不死之身殺光他們,卻沒辦法在混戰中保護好每一個學生。但天照院奈落的口頭承諾,他又能信幾分?
“只要閣下好自為之,奈落也會就此罷手。這是首領的命令。”
虛就在這裏,哪裏又來一個首領?松陽皺着眉,望着拿着繩子的奈落一步步接近自己。
“——你們是什麼人?”
少年略帶沙啞的病音在身後響起。
不好。
松陽幾乎一瞬紅了眼瞳,回頭喊道:“不要傷他!”
太遲了。守在屋頂上的奈落們一躍而下,兩把冰冷的鋼製僧仗直接把銀時按倒在地,左右架在他脖頸上,讓他根本爬不起身來。
——……可惡。
還在感冒中的銀時用力甩了甩腦袋,試圖讓自己滿是漿糊的腦子清醒一些。剛剛挨的那一下並不輕,他下巴磕在了泥地上,咬破了舌頭,嘴裏開始淌出血來;額頭也被僧仗磕破了一塊,溫熱的血從額角開始流下來。
——這些是什麼人?幕府?天人?為什麼要帶走松陽?
銀時飛速地思考着,卻發現根本沒法抓到頭緒。
啊……明明只是晚飯沒吃飽,想找同學討點東西吃,卻發現矮杉假髮他們就像睡死了似的,怎麼都搖不醒。
——但是為什麼唯獨針對松陽?又是那群迂腐無用的武士論宣揚者來找事嗎?
銀時用力掙了一下,發現架在他脖頸上的僧仗紋絲不動。不,不是那伙廢物,這群人明顯更強,而且受過精銳的訓練。
“我說過不要傷他你們聾了嗎?!”
還是第一次聽到松陽用那種聲調說話。少年怔怔地抬了頭,看見素來溫和的男人反手奪過一把僧仗,手腕熟練地一抖一翻,那僧仗脫了鞘就變成鋒利長刀,寒光閃閃地橫在所有人面前。
黑壓壓的奈落眾集體後撤兩步,僧仗點地噹啷作響,指間滑落出尖刀,全體擺出開戰架勢。
眼看就要發展成一場混亂血戰,屋頂上一個穿着奈落戰裝的男人躍下屋檐,悄無聲息地落在銀時身邊。
“到此為止。”
男人聲音很沉,語速也不緊不慢。銀時被死死壓在地面上,沒辦法抬頭看清他的模樣,只能勉強側頭看見輕輕點地的僧仗。
“把他帶走。”
人群中那個淺色長發的男人回過頭來看到他的面容,淺綠的眼眸微微睜大了幾分。
“動手。”
銀時臉邊的僧仗往地上重重一點。
“是,首領。”
前方的奈落小心地接近松陽,取了他手上的僧仗,又用粗礪的麻繩將他綁了起來。他們都心知肚明,一旦虛暴起殺人,這繩子形同虛設,只不過能有個警示作用罷了。
眼見松陽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反抗意識,銀時又用力掙動了一下,喊出聲來:“松陽不行!不可以跟他們走!”
松陽低垂着頭,緊緊地抿着唇,聽見銀時嘶啞的聲音,他儘力調整了神情,回頭輕聲安撫道:“銀時,沒事的,跟同學們在這裏乖乖等着。我去解決一些事情,很快就回來。”
這一眼望得,他真是心都要碎了。
銀髮的少年趴在地上絕望地望着他,灰頭土臉的,淌得滿臉都是血和眼淚。這孩子還病着,從早上開始就沒精打采地咳個不停,連紅豆飯都吃不下去。明明已經讓他趕緊吃藥了,但是少年覺得苦,又撒嬌又耍賴皮地不肯。
這會兒估計也是因為肚子餓了,才知道爬起來找東西吃。想着,松陽忙告訴他:
“廚房裏還溫着白粥,趕緊喝掉。還有,給我好好吃藥。”
他身邊的奈落們頓了頓,都從斗笠下悄悄瞅這位天照院奈落的舊首領。
“我會回來的。”松陽想起他們拉過勾,被綁住的手努力伸了小拇指出來,想提醒銀時他還記得他的諾言,“我回來之前,銀時要保護好大家哦。”
那人身後的月華落在銀時眼裏,一片凄惶。
“我……”
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幾乎不像人聲。
“……可惡……你又這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制住銀時的兩根僧仗移開了。奈落的腳步聲也漸行漸遠。一直站在他身邊的男人似乎停了停步子,想跟他說些什麼,但看到銀時趴在地上流淚的模樣,男人輕輕地嗤了一聲,拉低斗笠遠去。
銀時慢慢地支着身子,從地上爬了起來。卧房裏的學生們依然在睡,他走到廚房,揭開一口鍋,裏面果然有煮好的白粥。
他在廚房裏摸了兩包糖,倒進粥里。一時找不到碗,就抱着鍋一勺勺舀着喝。喝得急了點,少年被嗆得咳個不停。他咳了一會兒,好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地落進粥里去。
可惡。
胡亂用袖子用力擦過臉,少年重新拿起勺子,繼續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嘴裏塞。喝到覺得撐了,他放下勺子,在松陽的房間裏找到了感冒藥,倒了一些出來,咬碎了咽下。
站起身的時候,只覺得頭重腳輕,眼前的世界都是昏暗的。隱約聽到了神社的鐘聲,是餉宴又要開始了嗎?
銀時眼前彷彿又出現了從前的情景,狩衣烏帽的神官,鮮紅的神轎和雜戲藝人,滿天的風箏和彩繩,還有貨郎擔子裏的米糕和糖。還有緊緊拉着自己的,松陽的手。
真是熱鬧啊。那時,大家都還在呢。
少年仰起頭,望向黑色的天花板。他彎起嘴角輕輕笑了一聲,整個人朝後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