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人們說,那時候天上裂開了道口子。”
“他從那裏走進去,一切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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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蜒的山道至此終結,渾身沾滿塵埃的破敗馬車漸漸放慢速度,在山道盡頭停了下來。
道路盡處,往前便是深崖,深崖後方,視野卻驟然開闊,鬱郁岱青連綿鋪陳,浩渺煙塵漫布山嶽,天地於此豁然明朗,唯深綠與墨色沉澱作覆蓋群山的密林,延伸往天之盡處的彼方。
“再往前就是安隴山,穿過安隴山就是靈城,待會兒會有人帶着你去,你該下車了。”葉紅意跳下馬車,回身掀開車簾,不多時一名七八歲的小姑娘抱着行囊從其中鑽了出來。
小姑娘小心試着車廂到地面的距離,見葉紅意沒有要幫忙的意思,猶豫一瞬仍是咬牙閉眼直接跳了下來。
等站穩身子,小姑娘眸中泛起喜色,隨即抬眸望向正背對自己的葉紅意道:“可我還想聽藺塵的故事,後來呢?他從那道口子裏出來了嗎?他去哪裏了?”
葉紅意將視線自群山間收回,微微一笑間瞥了眼身旁瘦小的傢伙,指尖點在她唇上,制止了她的說法:“你該喚他聖者,否則讓人聽到,你便是對聖者不敬。”
“聖者。”小姑娘眨了眨眼,乖順地改了稱呼,好奇道,“所以聖者去了哪裏?”
這次葉紅意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話,她看見葉紅意轉身向著西方的天空望去,脊背筆直,如孤松佇立,良久方才對遍佈霞光的天際遙遙一指,道:“在那。”
小姑娘循那視線看去,只見夕陽伴紅雲沒入山嶺,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對話被一陣動靜打斷,前方矮樹後步出兩男一女,皆穿着樣式相同的素色衣袍,幾人視線向著葉紅意,步履間略帶遲疑,待走近之後方才終於愣住,只聽得其中一人倉促道了聲“見過大師姐”,其餘二人才回過神般匆匆附和,只是神情含混複雜,似驚異又略帶窘迫,似顧忌卻又有嘲弄,幾多情緒盡數掩在這低頭之間。
葉紅意不知是當真未看清那神色還是不願理會,她輕應一聲,牽着身旁小姑娘行至三人面前,復又鬆手將人往前推道:“這傢伙歸你們照顧,我該走了。”
三人都有些怔愣,僵了片刻方才想起將小孩拉到身側,“不知大師姐打算去何處?”
葉紅意回身往馬車走去,幾人的視線便也跟隨而去,看着她翻身上了馬車,執起韁繩,便要趕路離開,幾人這才明白過來,葉紅意壓根沒有要回應他們的意思。
有些尷尬的咳了兩聲,三人牽着小姑娘便要離開,誰知後方卻又突然傳來葉紅意的聲音道:“要變天了。”
那三人被葉紅意這話驚了一瞬,連忙回頭望去,才見葉紅意此時已經將駕着馬車掉頭行去,馬蹄與車輪揚起塵埃,那道身影在塵埃中也模糊起來,幾人只遠遠聽得那人冷淡道:“我若是你們,今夜便會提前找個地方落腳。”
話音落下,馬車揚長而去,煙塵消散只餘下路上一排車轍。
方才那小姑娘面上仍帶着笑意,縱然馬車早已消失在視線當中,仍揮着手與之道別。
葉紅意終於離開,四周因之而凝固的氣氛似乎也漸漸緩和下來,那兩男一女三人相互對視着,神色皆算不上好看,情緒複雜卻又說不清楚,此間霎時沉默,最後是三人間那看來最年輕的女子捉住了小姑娘揮動的手,小聲咕噥道:“別揮了,人家根本沒看你。”
小姑娘收回了手,卻喃喃着道:“紅意姐姐說過將來會來靈城看我。”
“她?”那女子笑了一聲,笑的是小姑娘的天真,“她才不會來看你,不過是隨口騙你罷了。”
小姑娘歪着頭不解地看着女子,女子牽着她的手壓低了聲音解釋道:“剛才帶你來的那個人,是南方葉家的大小姐,也是我們天照山的大師姐,那個人……”
似是想到什麼,女子語聲稍緩,沉了目光半晌才接續道:“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被女子的話一瞬驚到,在聽見“瘋子”二字的時候,那小姑娘分明瑟縮了一下,等回過神來她才連忙向旁邊兩人看去,像是在無聲詢問,那兩名年輕男子稍稍遲滯,神情卻也十分難看。
三個人對葉紅意的過往都十分清楚,或者說,葉紅意的名字,自很多年前便已經傳遍了天下。
葉紅意生得很美,身世不凡,修為高絕,曾有無數人踏破門檻想要娶她為妻。
然而她的名字傳遍整個天下,卻是因為她喜歡上了一個人。
被她喜歡着的那人並非是個普通人,他是天底下的至強者,除魔救世的聖者藺塵。
那段故事直到今日仍在坊間流傳,被人們所津津樂道。葉紅意對藺塵的感情可謂痴狂,身為天下三大家族之一,南方葉家的大小姐,葉紅意本有這天地間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最受人艷羨的生活,但她卻情願拋去一切,風餐露宿流浪街頭,只為了跟隨藺塵腳步。
從魔亂四起到天下太平,她跟了藺塵三年,不管旁人如何說道,從未有過猶豫,人們道是她已經痴心成狂,幾近瘋魔,她卻認為藺塵於她的感情,與她對藺塵一般,認為藺塵將來必定會娶她為妻。
後來藺塵成為這世間至高無上的聖者,閉關神殿之中,葉紅意便一直在神殿外守候,始終不曾離開。
她就這般守了許久,直到兩年前,她回到葉家,做了一件轟動天下的事情。
她在鄴城舉辦了一場異常隆重的婚宴。
婚宴的新娘是她,新郎便是藺塵,她提前將書信遞到神殿之中,要藺塵趕來成婚,正如她從前所說一般,她堅信那人必然會來娶她。
婚宴那日,鄴城當中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等着看這一場鬧劇如何收場,葉紅意穿着喜服在大堂內等了整整一天,人們在外面探着脖子也等了整整一天。
“她最後等到了嗎?”聽三人說到此處,那小姑娘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語聲急切,迫切地想要知曉結局。
天色微暗,幾人正往安隴山走去,三人中那女子看了看天色,搖頭繼續講述這個故事道:“沒有,聖者沒有出現,甚至不曾差人帶來半句回應。”
小姑娘腳步驟然一頓,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耷拉着腦袋看來有些失落。
女子看她模樣,眼底霎時又掠過那種似鄙夷似憐憫的複雜神情,開口道:“那天晚上她成親了,她衝出去喝了許多酒,自街頭隨便帶回了一個落魄的流浪男子,與他拜堂成了親。”
誰也不知道當時葉紅意究竟想了什麼,又或者只是喝醉了酒任性而為,但堂堂葉家大小姐,的確就如此嫁給了一個沒名沒姓一無是處的男人。
那是驚動整個天下的一場鬧劇。
從那天起,葉紅意三個字便成了笑話,人們提到葉紅意,總會將那場婚事拿出來說道,不少親眼見過那場婚宴的人還會形容一番當時那娶了葉紅意的流浪者究竟是如何落魄,說他娶葉紅意的時候,穿的尚是洗得發白的舊衫,破了洞的外袍,模樣若說是乞丐也不為過。
而嫁給那人之後,第二天葉紅意便離開了葉家,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何處,她也從未與任何人聯繫,整整兩年的時間,她好似自這天地間完全消失了蹤影,然而她那場婚宴卻成了所有大街小巷說書先生最喜歡的段子,不論何時總有人提出來說道。
而也正因為這些故事,今日幾人在這安隴山的邊上遇見葉紅意,神態才會如此複雜。
“她除了是葉家的大小姐,還是天照山的大師姐。”女子長嘆一聲,不甘中有幾分怨懟,“簡直是丟光了我們天照山的臉。”
這時候他們已經到了密林之外,密林之外還有數十人,皆忙碌着收拾行囊整理東西,打算要趁夜色徹底降下前離開這片地方。
幾人進入人群當中,與周圍眾人打過招呼,女子和她兩位同門便也開始收拾起來,唯有那剛來的小姑娘望着來往人群不語,心裏還在牽挂着葉紅意的故事,等了良久終於趁那女子動作間隙,扯着她衣角問道:“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呀?”
女子微怔問道:“什麼?”
“紅意姐姐嫁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小姑娘滿目好奇。
女子卻沒料到有人會問出這種問題,那是個旁人連聽都不曾聽過的名字,那人毫無名氣毫無身份,沒有人在意他究竟是誰,他之所以會出現在人們言談當中,不過也只是因為他娶了葉紅意。
面對眼前小姑娘的追問,女子已有些失去了耐性,她皺眉道:“我怎麼知道他叫什麼……”
小姑娘有些失望,眸光都顯得黯淡了幾分。
已近夜晚,清風稍帶寂寥寒意,小姑娘冷得抱緊了胳膊,正要出聲,隱約卻聽得人群中傳來對話之聲,只聽得一個聲音道:“謝見疏。”
那聲音溫然清朗,其中蘊着笑意,聽在耳中不知何故讓人生出幾分好感,幾人微微遲疑,竟同時回頭看了過去。
他們身後不遠處站着兩名男子,其中一人眉清目秀,笑意暖融,着一襲青布長衫,模樣像個不問世事的讀書人,極近隨和,方才那句話,便是他說出來的。他說的話顯然與先前幾人所說的故事沒什麼關係,他此時正與身旁那人對話,言語客氣卻又不顯太過疏離,頷首道:“在下謝見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