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第 236 章
看到這行字證明作者開啟了百分之五十購買的防盜!
他忍不住循聲往那藏頭露尾之人處多看了一眼,恰恰對上從人縫中往外窺視的半張慘白的臉。
那人也在看着他,頭髮脖子都被細密的白貂毛攏好,露出來的臉頰毫無血色,眼睛下面生着一片細細密密的暗青皸裂,嘴唇很薄,嘴角彎彎,彎得卻有些過分——幾乎快要劃到耳下了,隨後是一雙黃澄澄的琥珀色眼眸,也是細長的眼形,向上挑着——林茂怔住,那種微妙的熟悉感愈深,倒像是曾經在某個夢裏也曾與這樣一對眼眸對視過一般。
而那人明明人多勢眾,與林茂四目相對之後卻宛若雷亟,泛着微弱反光的瞳孔驟然縮成細細一道,身形一動,騰地一下縮到了那幾人的包圍深處。
寒冷徹骨的雪地上,只聽到了那人一連串愴然驚慌地低呼:“快走,快快快走——”
“你……”林茂不自覺往前踏了一步,下意識開口,“……我可認識你?”
“不不不,不認識噠!”
話音落下,那人反倒是愈急,也不知道他暗地裏又下了什麼吩咐,幾位白袍人齊齊聚攏來,掩着那人飛快往另一方向疾馳而退,舉手投足之間,竟然透出了些許落荒而逃的意味來。
林茂皺眉,說不清是什麼道理,偏偏那對琥珀眼在心頭微晃,彷彿要將陳年往事中些許記憶勾出一絲出來,眼見着那人要走,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了一步,口中喊道:“等等!”
而那一行人自然是未曾聽他的,說起來,這些人雖然舉止裝扮都十分怪異,輕功卻是十分精妙,轉瞬之間便已經往遠處去了。而林茂身後的常小青聽着自己師父的這聲呼喚,面上茫然,身形卻極快,林茂只覺得自己身側倏忽掠出一道人影朝着那幾人方向追去,不消說,那自然便是常小青。
“小青——別——”
林茂大驚,連忙喝止常小青。
這一行人也不知道是敵是友,能夠彼此避開交鋒本是最好,林茂那一句等等也不過是心急之下脫口而出,可常小青如今神智昏沉,卻是木愣愣要將林茂的無心之語貫徹到底——眼看着快要追不上那一行白袍之人,他便伸手平平往前推了一掌。
那蓬鬆雪白如素錦一般的雪氈上騰然蓬起一線晶瑩剔透的白霧,正是那片片雪花在常小青的掌勁之下受力即碎隨風而動。而那琥珀眼的主人縱然被下屬掩得嚴實,常小青一掌之下,落在最後的兩人也被齊齊震得往兩側踏了一步,正好將那琥珀眼的身形顯現出來。不過即便是這樣,那人一身長襖,依舊是將自己上下都遮掩得嚴實密封,常小青的這一掌拍開了兩個從人,落到正主身上,也僅僅是讓那人長袍尾部在雪中掀了掀。
而這一剎那,林茂唯一見到的便是那長袍之下飛快一甩的一抹黑影,那黑影表面隱隱有鱗光,倒真不像是人身上應該有的部件。
然而也就是這麼一個舉動,原本對林茂避之不及的那人卻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傷害一般,嘴裏發出一聲極絕望的絲絲怪響,雙手一晃,便見着一道細細的細黑影子被拋入雪中。
說時遲那時快,那影子在雪上彈了一彈,竟然迅猛如利箭般原地跳起,正好往那常小青身上竄過去。只見到常小青身形一頓,順手將胸口的細長黑條一把扯下——而後便在原地石像一般站定了一瞬。
林茂見此情形,心口頓時一緊,咬牙朝着常小青處狂奔過去,正好就見着自個兒徒弟宛若一座鐵山傾倒,砰然倒在地的模樣。而那白袍人正藉著這個機會,不一會兒身影便隱入雪中看不見了。
林茂看也不看他們,腳下一個踉蹌便半跪在了常小青身邊。
“小青!”
林茂偏過頭,見到那已經被小青甩丟在地的細黑影子——不是別的,正是一條硬邦邦漆黑如墨的細長黑蛇。
不過那蛇一瞬之前還兇狠瞬敏,這時候卻是僵直如棍橫躺在地,頭顱處一朵暗暗的紅花在雪地上蔓延開來——在剛才就已經被常小青一把捏爆了頭,死得不能再死了。
“小,小青……”
林茂被駭得心神俱裂,連忙將常小青胸口的衣襟解開來,那蜜色的胸膛上一對細小的牙印異常清晰,怵目驚心。一時之間,林茂也顧不得別的,連忙將常小青放平在地,自個兒伏趴在小青的身上,低頭便用力吮起那被蛇咬傷的傷口來。
“嗯……”
年輕人傷口處的血一入口,林茂的身體便是微微一抖。
極濃烈的血腥味,卻又是那樣的醇厚,香甜。林茂的舌尖抵着牙齒,指尖在常小青的胳膊上掐出了幾道紅痕,總算沒將那腥甜鮮紅的甘蜜就這樣咽下喉嚨。
他側過身將血吐到雪地里,看見晶瑩雪花上綻開的顏色依舊是鮮艷的,心頭微定。
從傷口處吸出來的血未曾發黑,滋味也唯有變化,暫時像是未曾有劇毒的模樣。
林茂探身過去將那已死的蛇撿起放在手心裏,撥弄着已經不成形狀的蛇頭細細端詳了一番,卻也沒認出這到底是什麼蛇。但就如同之前對着那有着琥珀色雙瞳的怪人一樣,這樣一條怪模怪樣的蛇落在他手裏,也讓他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哪怕對這條蛇的名字習性一無所知,林茂卻覺得自己整個人的魂兒落回到了自己的驅殼裏。
【……這種蛇不過是好玩嚇唬人的玩意兒罷了,連只雞都咬不死的……我們那兒的人也就用它來啃啃不聽話的細娃,一點皮肉苦而已……】
似乎在很久以前,有人在林茂耳邊得意洋洋地這樣說過?
不過如今狀況,是容不得林茂細想這些的。那蛇毒雖然並非致命(林茂心裏倒是十分確定這點),可常小青現在昏迷不醒倒是事實。說來也是凄楚,林茂同常小青相處多年,倒從未有過這段時日的狼狽——不是他被擄,便是小青昏迷不醒。怕是因為自小無父無母,常小青向來是極為警惕的,極少露出哪怕絲毫鬆懈的情態。過去二十多年加起來,林茂也未曾見過這樣多常小青雙目緊閉的模樣。
想到這裏,林茂心中大痛。
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將小青帶回忘憂谷內。林茂記得自己床前暗格里還藏着幾顆秘葯,還是當年老谷主給留下來的,恰好是可以解天下百毒的靈丹。
所幸無名老人所贈的那頭白驢靈性非凡,林茂只負着常小青在雪地里搖搖欲墜走了幾步,便見着它從山道上輕盈踢踏而來,將兩人背負回了忘憂谷中。
這其中白驢是如何刁難,山道是如何艱險,而林茂是如何心急如焚等事便不一一細表,只說林茂半抱半摟着常小青好不容易回了忘憂谷內,騎在白驢背上往自己住慣了的地方看了一眼,這谷內現在的景象落在他眼裏,竟讓他猶在噩夢之中。
“這是?這是……發生了什麼?”
縱然知道此刻無人可以回答他,林茂還是不由自主地喃喃出聲道。
忘憂谷先前有大小院落數十座,可謂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然而那等光研亮麗的亭台樓閣,軒榭廊舫卻早已在多年前的慘劇中毀於一旦。之後林茂便帶着幾個徒弟和零丁幾個老僕尋了當年僥倖逃過一劫的一處院落住了下來。因為忘憂谷亂後人丁稀少,這不過三進三開的院子住着倒也未曾覺得局促。
只是如今就連這處僅存的院落,竟然也在林茂被擄走的這段時間裏被人付之一炬,焦黑的門廊傾頹,葯田和花樹都已經化為灰燼。更可怕的是,當林茂踏入那院落之中,便見着廢墟殘垣之間橫卧着數具屍體,都已燒得變形,辨不出來歷。過了一夜之久,那屍體和院落上都已覆了一層白雪,竟有種融為一體的感覺,林茂步入其中,只覺得自己似乎跨入了一頭怪物的屍骸之中,遍體生寒,說不出的驚怒惘然。
“呼……”
林茂在院中轉了一圈,未曾發現又疑似季無鳴金靈子的屍骸,才慢慢踱回了遠處,他口鼻處呼出一團白氣,雙手在身側微微顫抖。他身旁的白驢來時路上倒是趾高氣揚,這時候看着這滿園屍骸,倒像是也會感知到害怕一般,一聲不吭,噠噠走了兩步,緊貼在了林茂肩處。
林茂被身側忽然貼過來的溫熱激得打了一個機靈,回過了神。
事到如今,他面上卻只是有些蒼白,比起之間失神落魄之態,這時候反倒是鎮定了許多。
“走吧,這裏住不得人。”
他偏過頭看了看伏在驢背上的常小青——後者在回谷的路上便已經發起了高燒,這時候臉頰上兩團異樣地潮紅,嘴唇皸裂,雙目凹下,與那殭屍並無兩樣。
林茂拉過白驢,在那畜生頸側拍了拍,隨後便牽着它往院子外走去。
這樣一腳雪一腳泥地往北邊走了兩里路,白雪皚皚中驟然間展露出一片枯朽的樹林來,那樹木已有年頭,枯敗之後愈發顯得扭曲可怖,遠看去像是無數冤魂鬼怪至地面破土而出,張牙舞爪,而樹林正中間卻是雜樹不生,矗立着一間竹制小樓
林茂抬眼看了看樹林,再看看那間竹樓,眼波微動,微微嘆了一口氣,朝着小樓走去。
安置好白驢之後,林茂強行提一口氣背着常小青踉蹌爬上了竹樓。
推開門,只聽見門框嘎嘎作響,抖落滿地灰塵,顯然已是許久未有人來。
不過等進了門,便可以見到整間竹樓只敞明一層,未有隔間,靠牆是一床青帳小床,窗前有一處矮几,廳中是一張書桌——書桌上還擺放着一本閑書,書頁攤開着,依然停留在當年他翻開的那一頁,一隻毛筆橫在地上,沿着墨漬往上看,便見着鎮紙下壓着一張已經發黃髮脆的薄紙,上面墨跡依舊: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那一行字旁邊又加了一行字,筆法大刀闊斧,與先前一句大不一樣,顯然是另外一人所加:眼前人應當是吾。
林茂看着那句文法狗屁不通的“眼前人應當是吾”,情不自禁地微微淺笑了一瞬。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輕觸那張薄紙,那張紙卻已是一觸便碎,瞬間化為四分五裂幾張紙屑。
他怕還是在春風裏這該死的妓樓裏頭……
“你醒了。”
恰在此時,喬暮雲推了門進來,恰好對上林茂懨懨的視線,一張極英俊的臉上瞬時露出了個極燦爛的笑容,看着竟然透出了幾分傻氣。
他今天總算沒戴那張瞎眼的□□,只是林茂看着他還是覺得糟心。他今天穿着一身極華麗的玄色織金長衫,腰帶頭飾上都有鎏金托綴着拇指大小的碧綠翡翠寶石,看着沒有半分江湖氣息,倒像是哪裏來的冤大頭富家公子。
林茂實在是不喜歡這幅扮相,再想起這人之前的所作所為,就愈發覺得喬大公子這幅模樣十分礙眼,偏生那人還故意要坐在他床沿,將那張討人嫌的臉湊得極近。
“木,木公子,之前是我太唐突了……”
他衝著林茂開口道。
林茂愣了半天,瞪着喬暮雲那不知為何越來越紅的臉,死活沒搞明白這一聲“木公子”指的是誰。
那喬暮雲對上他的眼神,鼻尖上沁出了些許細汗,極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揉了揉鼻尖:“那個,之前我令人換了你的衣服,這才知道公子的名諱……”
林茂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死前穿着的那套衣服上確實是有個“木”字。
只是一想到那個“木”字的由來,林茂的額角卻是跳了跳。
他死前那段時間病得厲害,不愛見人,暈暈沉沉間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皆由常小青打理。等到他回過神來時,那江湖中武功第一人不知為何竟然便迷上了制衣——林茂從裏衣到外袍,一針一線皆出於常小青之手。
林茂是真心覺得這樣有些不大妥當,然而看着那孩子一幅極認真的鑽研模樣,難免少了幾分底氣同他說這回事,便尋了一個機會,同他開玩笑道“這份活計自古以來理應是由自家媳婦兒經手,小青你卻是辛苦了。”
偏巧,那一日恰好金靈子也在一旁伺葯,那人來瘋的二徒弟不僅沒幫着林茂打消常小青這份熱情,反倒積極地慫恿他多學些繡花花樣——
“你老是讓師父穿着這樣素凈的衣服怎麼行,若真是哪家的媳婦兒,總要在那袖口衣襟上弄些精巧的花樣才對.
林茂當時聽着就覺得眼皮直跳,第二日再見到到小青,就看到那高大健壯的男兒面目凝重地坐在窗前,手中持着一根細如牛毛的繡花針,正小心翼翼對着花樣往林茂的裏衣裳繡花。
當時林茂實在沒忍住,將小青叫到窗前罵了一頓,恨他不好好在江湖上出人頭地,每日在自己床前做這些婦人般的伺候之事,說著說著平白心中多了七分心酸三分無奈——他也知道是常小青天性孝順才這般細心守着他這沒用的師父。後來糊裏糊塗的,常小青的繡花大業便止於這場沙啞低沉的喝罵。他往林茂裏衣裳繡的,原本應當是個“林”字,不過因為繡得慢,到最後也只綉了半個字,歪歪斜斜一個“木”字綉在了袖口。
林茂那一日罵他罵得胸,到底體諒他的心意,日常便常常穿着這件裏衣,直至他病得藥石無醫,病得在常小青的胸口斷了氣,直至他冷冰冰硬邦邦裹着這層衣下葬。
想來喬暮雲看到的便是那個“木”字便產生了誤會。
林茂從記憶里回過神,正想解釋,喬暮雲又搶先在他前頭開了口。
“如今你喉嚨受傷略重,怕是不方便講話。我令人拿些筆墨過來,你要是想說些什麼寫下來可好?”
他小心翼翼地說,眼神中倒是透露出了一些羞赧。
說來也是,自從與這位木公子相遇之後,喬暮雲就愈發覺得自己像是着了魔。那人一顰一笑都被他刻在腦海之中,沒事便忍不住從心底翻出來細細地品嘗一番。那美少年之前伸手在自個身上手指輕划的場景自然也是如此,只是喬暮雲將那一日場景翻來覆去沒日沒夜地回想了許多遍,漸漸地察覺出了些許不對味。再然後,總算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木公子當初恐怕是想以指代筆,好同他溝通,只是他當時滿腦子都是那等齷齪下流的事情,理所當然便想歪了——倒也難怪後來木公子再看他時,視線總像是帶了小勾子,略有些刺人。
偏偏木公子就是那樣帶着幾分惱意瞪着他,他也依舊是覺得心口甘甜。喬暮雲一邊覺得自己當初竟然有那般齷齪的想法實在該死,一邊又被木公子瞪得全身酥麻,便不敢多抬頭,拍拍手令人抬了竹制的小几到了床上。
小几上整整齊齊放着一疊天青色撒金箋,羊脂玉的筆托,湖州簡家狼毫筆,一方明制古墨。
林茂暗自皺了皺眉,知道光是這套文房具所費怕是要三兩金不止。他先前在溫泉旁見着喬暮雲,還覺得這孩子雖說出身富貴,衣着配飾上卻看得出樸素刻苦修身——只是沒想到這喬暮雲到底是金樓喬家的人,行事自然一如他記憶中那般嬌橫奢靡。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伸手拿起了那支筆準備寫下自己的真實身份,沒想到原本極為簡單的事情,如今卻是難之又難——他手肘無力,手指更是酸澀不堪,光是拿起這支筆,整隻手便顫抖不已。
“啪——”
還么來得及反應,那支筆竟然直直從林茂手中脫落,摔了下去,筆尖落在紙上,落下一團烏黑墨團。
(這是怎麼回事?)
片刻后,林茂滿臉慘白將筆放了回去,他左手扶着自己右手手腕,心中一半詫異一半驚慌。他早就知道死了一遍之後自己身體情況十分不好,卻沒有想到筋脈堵塞內息虛浮到了如此境地,竟然連雙手持筆都做不到,那麼他的武功……
“小青——”
等到手腳總算能動,林茂立刻急促地喚了一聲,而後也不等那白髮小徒弟的回應,直接偏過臉用牙咬起手腕上一帶的一角,掙扎着將那一帶從自己身上扯開來,就那樣踉蹌着從驢背上滾落在地。
白驢尾巴在屁股後面用力地拍了兩下,微微側過臉看了林茂一眼,也不知道是因為這人類的狼狽姿態,它掀開嘴唇打了一個響鼻。灰驢聽着白驢的聲音,低聲回應了一聲,慢吞吞又往前走了幾步,離那懸崖遠了點兒。林茂這時候也顧不上儀態,連滾帶爬往常小青那兒撲過去。不過他這時候也是穴道初解,血行不暢,走路時雙腿都有些發軟,趴在灰驢身側,花了好一會兒力氣才將常小青解下來。
結果常小青縱然這時候消瘦若骷髏,到底是身長腿長,等到林茂好不容易解開衣帶,常小青偌大一個人便直直地往林茂身上墜下來,砰然一聲悶響,卻已經是像是肉牆一般將林茂整個人兒壓在了身下。
“唔……”
林茂悶哼一聲,被自己家的小徒弟砸得頭暈眼花,鼻頭正好被常小青下巴結結實實磕了一下,頓時好一會兒都眼前發黑,金星直晃,勉勉強強抬起手手在小青胸口推了好幾下,最後也沒能把他推開來。
灰驢看着白髮男人身下艱難挪動的少年一眼,尾巴甩了兩下,略有些嫌棄地走開來湊到那白驢身邊,兩頭四條腿畜生嘟嘟囔囔自顧自地交流去了,徒留林茂一人仰面躺在地上,被常小青硬邦邦的一聲骨頭壓得險些喘不過氣。
“小青……你醒醒……”
林茂幾番掙扎,愈發恨起如今自己這幅弱不禁風的模樣來,同時心裏也愈發有些不安,不知為何這樣大的動靜,常小青依然暈睡若死。
好在他推搡了好一會兒之後,常小青終於是有了一些反應,只聽到他呼吸急促起來,凌亂白髮間驟然亮起了兩點鬼火——卻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目光極專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林茂的面容。
“小青?!你怎麼樣?可還是有哪裏不舒服?”
林茂察覺到常小青醒來自然大喜,然而常小青卻並未回答他的追問,依舊只是睜着眼睛灼灼地盯着林茂。
白髮凌亂地掩住了常小青的如今消瘦而憔悴的模樣。目光相觸的一瞬間,林茂竟然又恍惚了起來:
常小青已經長得同師兄那樣相似了——
這念頭飛快地滑過林茂的腦海,然後轉瞬即逝。
常小青灰白皸裂的嘴唇微微翕動,吐字異常沙啞。
“師父。”
常小青喃喃道,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眼角淌出一線濕潤的水跡。
“師父,你不要再丟下了我了。”
他繼續說道,眼眶周圍有一圈異樣地嫣紅,他呼出的熱氣打在林茂的臉頰。
“我好怕。”
常小青話音落下之後,林茂頓覺痛徹心扉。
他也是知道自己養大的徒弟有着多麼沉悶安穩的性格,若非能忍旁人所不能忍之苦痛還能面不改色,常小青也斷不可能成為忘憂谷中武功最高的那人,然而這一刻常小青挨着他的臉,滿頭白髮,憔悴不堪地紅着眼眶說出那一句“我好怕”,聽起來卻比尋常孩童還要更加委屈和慌張。
林茂再沒有如同此刻一般心疼起自己這太過於一根筋的小徒弟,原本推搡着對方的手不自覺便環在了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林茂對着常小青胡亂說道,一隻手沿着小徒弟的背脊輕輕拍打了幾下,掌心下凸起的骨節愈發讓林茂心酸,也不知道自己死去的這段時間裏常小青究竟是如何糟蹋起自己的身體,才變成現在這幅皮包骨頭的憔悴模樣。
“師父這不是回來了么。”
林茂補充了一句。
聽着林茂如今清脆的少年音,常小青喉嚨滾落出一聲含糊的嗚咽,他湊到了林茂的面前,嘴唇微微顫動,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小青?”
林茂帶待詢問,便看着常小青的臉一下子貼近了。
乾燥滾燙的嘴唇擦着林茂的唇邊滑過,然後乾枯的髮絲掩了下來——
林茂只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骨頭架子鬆了松,他躺在地上看着灰白色的天空眨了眨眼,慢慢地轉過了臉……
常小青已經垂下了頭,下巴擱在林茂的肩頭,雙目緊閉。
竟然就這樣清醒了不到片刻,就又昏迷了過去么?
……
林茂只覺得自己臉上之前被常小青嘴唇擦過的地方有些發燙,但他最後也沒有多想,只是依舊十分擔心常小青如今這昏迷不醒的狀態究竟是怎麼回事。
等到林茂好不容易從常小青身下爬出來,又是好一會兒過去了。
若按照最好的打算,他和常小青應該立刻在風雪變大之前趕緊沿着山道往忘憂谷內去,可是林茂心中挂念着無名老人,無論如何都得再回去一趟。
只是林茂確實是忘了,片刻前,他才對常小青說過,從今以後再不會丟下他不管。
腦袋裏紛紛亂亂恰是狂風颳了燦然綻放的一樹桃花,一時間像是有千頭萬緒,仔細想來又覺得腦袋空空,只留有林茂那張皎潔如月般睡去的臉。
隱約間,倒是有些念想如同魚自深水浮出一般慢慢顯現在他心間,然而他卻實在是不敢去細想,只因為他下意識便知道,那念頭若是真想明白了,只怕就是萬劫不復。
但林茂那消瘦的身影近在咫尺,喬暮雲又活生生用那仙白露把自己灌了個半醉,就算那念頭再是有危險,也實在有些按捺不住的徵兆。
心旌搖動中,喬暮雲體內陽轉功怕是也感應到他氣息不穩,便自發地運轉起來,恰好將這位少爺胸口那點綺念敲了個粉碎。
“噗——”
猝不及防間,喬暮雲一掩嘴,一口鮮血徐徐沿着指縫流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