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跟大部分人想的不一樣的是,林茂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的命好過。
他極小的時候便被師父帶入忘憂谷,是故與親生父母親緣極為淡薄。好在後來谷主待他倒是極好——然而這好也沒有好上幾年。
儘管老谷主對林茂宛若親子,林茂卻也不能摸着良心說老谷主是個好人。正確的說,老谷主可以說得上是個惡人,而且是極為心狠手辣,行事乖張的那種,而老谷主的得意弟子,常師兄自然也與老谷主一樣——甚至比老谷主還要更加殘忍,更加可怕一些。
林茂從來都不敢去想忘憂谷里那一批批來人是如何消失的,也不敢去探究空氣里的血腥味,後山延綿不絕的慘叫是究竟是什麼人留下來的。他只當自己依舊是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無知孩童,日日在老谷主和師兄的懷裏撒嬌打滾……像是一隻靈智不通的寵物那般。
只是他終究是害怕師父和師兄會因為他們做的那些事情遭了報應,在自己床腳下偷偷請了一尊菩薩,每日睡覺前他在菩薩前上一炷香,求菩薩能夠化解一些師父和師兄的罪孽。
不過有時候想想,一炷香終究是不夠的,無論是老谷主也好,常師兄也罷,最後的下場還是那般凄涼可怕,讓林茂又傷心,又覺得冥冥中是必然。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就算是林茂自己,也知道自個兒遲早是要遭報應的——他掩耳盜鈴地無視當年師兄和師父犯下的那些錯,卻始終騙不過自己。
他是踩着多少人的血與肉在人間地獄一般的忘憂谷過着那樣舒服的日子——他自己心裏明白。
所以老谷主死了,常師兄也死了,林茂不恨也不怨,只是覺得傷心。然而他沒法瀟瀟洒灑地離開,他身上有着忘憂谷最後的武功,手邊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常師兄的遺腹子。林茂不覺得之前的忘憂谷有什麼好,可是師兄讓他把忘憂谷撐下去,他便努力撐下去。
可是,真累啊……
林茂總是忍不住想。
他的身體天生與常人不同,其實是受不得忘憂谷那幾百年來浸透人血毒物催生出來的功力的,到了最後那些年,那些功力中的穢毒一點點在在他的血脈中生長,直至他五臟六腑都被毒爛成漿。
林茂是真的受不了這個,他真想死,又放不下他養大的孩子。
尤其是常小青……
他的小青啊。
看着常小青,林茂恍惚間就像是看到了常師兄的臉。當初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時,心裏是怎麼想的呢?怨嗎?恨嗎?明明說好了同他在一起,最後卻與其他女子有了孩子——若是常師兄當年還在世,林茂或許是真的會怨,會恨吧。然而事實卻是常師兄早就已經死在了他的懷裏,死之前兩眼淌出血淚,最後一句話猶在耳邊。
“貓兒啊……我要死啦,我正想帶着你,可是我又捨不得你去死……罷了,罷了,貓兒你還是活着罷,誰叫我喜歡你。”
是啊,誰叫我喜歡你呢。
林茂就這樣想着他的常師兄,熬啊熬,總算熬到三個孩子都成了材——他自己也算是能鬆一口氣。他不松這口氣不行,他病入膏肓,已經救不了了。
只是小青又怎麼辦呢?常小青雖然長得與常師兄像,脾氣卻隨了林茂本人。
是他對不起常師兄,他把小青給養歪了——哪怕小青總是板著臉,又有那麼一個天下第一的頭銜,骨子裏卻同林茂一樣,膽小,害羞,怕生,心腸也太軟了一些。
林茂愁得要命,最後在便是在這愁苦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只覺得周圍暗了下來,那些糾纏他許多年的病痛簌簌落下——他的身體也因此而變得又輕,又暖,飄飄悠悠便要散入那虛空之中。
然而,林茂恍惚中卻還是能聽到常小青的聲音。
“師父”“師父”……
那一聲接着一聲的呼喚,宛若杜鵑啼血,滿懷都是極致的哀痛傷悲……簡直讓林茂死了都放心不下。
可是小青還是在喊着師父,喊得讓人心慌。
小青啊,你莫怕啊……
這句話在林茂的舌尖來回滾動,卻始終也說不出口。
林茂聽着小青聲音里漸漸染上的凄厲,一個着急,喉嚨里竟然噴出了一口血。
“噗——”
溫熱的液體帶着濃烈的鐵鏽味,濺到了林茂的臉上。
他打了一個機靈,驟然睜開了眼睛。
然後……
然後他就發現他死了,然後又活了過來。
他不僅活了過來,還發現自己活過來的時候,人是在一口棺材裏。
……
……
……
不然,怎麼說林茂的命不好呢。
他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在那漆黑的棺材裏定了兩個時辰的神之後,他發現自己呆得這口棺材,已經被下葬了。
發現這一點之後,林茂心中就愈發的愁苦了。棺材裏空氣漸漸稀薄,林茂敲着棺材板企圖呼救,喉嚨卻是火燒火燎地一陣劇痛,除了幾聲“嘶嘶”氣音之外半點旁的話喊不出來。林茂只得運氣企圖擊破棺材,然而一個周天運轉下來,他卻發現氣海空空蕩蕩,一點內力卻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變得十分微弱,甚至還不如他十五六歲躲懶貪玩時的功力。
好在林茂心中覺得自己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旁人遇到這種境況怕是要慌張不已,他卻心態平和,只道若是破不開棺材,在這地底死一死也不是什麼大事——怕是還能再給三個徒弟們省點麻煩。然後林茂便聚着體內那細如絲線一般的內力慢慢細細在棺材上撬了一個口子,最後倒也讓林茂從那土底掙扎出了一條通路來。
不過好不容易從土裏爬出來,林茂從閻王爺手裏拽回來的那條命十分也已經去了九分。他趴在地上歇了許久,才發著抖勉強撐起身子環顧四周。
他在地底耗費了不知道多少時間,終於重見天日卻已經是夜深十分。一口慘白的月亮掛在天邊,落下一片雪亮的銀光,倒是將小片墳地照得十分清楚。林茂往自己左邊望去,見到的是老谷主的墓碑,再往旁邊一點,是常青的墳。這是林茂生前給自己選的地,總覺得死後還是傍着師兄和師父能安心點,卻沒有想到最後他沒死成,反而將師兄師父地這片墳地弄得有些狼藉。
林茂回過頭便看到了自己的墓碑,上面寫着“恩師林茂”幾個字,從字跡看似季無鳴提的字,深入青石之中的指法卻是常小青的。墓碑前供着堆積如山的貢品,玉石香爐里供的香燭已經是一小撮煙灰。
林茂看着這一切,越看就覺得心中越是惘然。
他知道自己之前是死了,那具身體早就已經支撐不住了——可是,為什麼現在他又活過來了呢?
林茂想要給自己號個脈,結果手還沒抬起來又垂了下去。
他這回復生,身體似乎有些不太對勁,總覺得有些精疲力盡之感,內息極為綿軟,氣海虛空,內力……唉,他身體裏的那點內力怕是習武的十歲孩童都不如。
喉嚨依舊不好,極為疼痛,像是含了一口燒紅的炭。
林茂又歇了好久才能勉強靠着自己的墓碑站起來。
忘憂谷歷代谷主都葬在忘憂谷的後山禁地,離谷內人起居生活的莊子還有數十里的距離。若是林茂武功還在,倒也不過是半個時辰的事情,然而如今他光是起身都只覺得眼冒金星頭暈眼花,這距離卻遠得有些讓他經受不住,更別說環繞着禁地周圍那一圈兇險的機關。林茂又看了一眼遠方,能見到的依舊只有山脈寂靜起伏的黑影子,月亮旁邊掛着一道一道白紗似的夜雲,星星卻看不到多少。
天十分之冷,先前怕是下了一場雪,那雪落在地上又融化,化為濕漉漉的水汽並着寒意順着林茂的腿往上竄,他打了一個寒戰,攏了攏身上的衣服——那衣服上也滿是泥水雪水,散發出一股怪異的土腥味來。
“唉……罷了……”
林茂皺着眉頭嘆了一口氣。
他暫時沒可能自行回家,只希望白天幾個徒弟來拜祭的時候再將他帶回去。不過看現在的情況,他卻也不可能就這樣坐在自己的棺材裏守着墓碑等到天亮。好在沒多久林茂就想起來,就在後山的隱秘之處有一口溫泉——說是溫泉,實際上只能說是從亂石嶙峋中湧出的一縷水流,積在石塊之下一不足澡盆大的淺坑之中,隨後便沒入周圍的草地亂石之中。因為那溫泉着實太小,周圍的景緻也實在一般,林茂雖然知道有這麼一口泉,卻絕少到那附近轉悠。可如今這口溫泉於他而言,卻是莫大的恩賜。在泉水旁不僅可以洗去污垢,更能藉著溫泉的熱氣暖暖身子,好讓他支撐着虛弱的身體挺到天亮。
於是林茂又花了許多功夫,拖着虛弱無力的身體強撐着挪到了記憶中的完全旁邊。
那溫泉卻又不如他想的那般讓人舒服,泉眼旁邊熱且濕,因為天氣冷,整個泉水所在之處騰起團團帶着硫磺氣的乳白色水汽,只熏得林茂愈發頭暈腦脹。
他原本只想彎腰潑點水好洗掉身上的棺泥,結果卻腿一軟,直接跌到了泉水之中,將全身上下的衣裳都浸了個透濕。
“真是的……”
林茂眉頭緊皺,頭暈且心煩,低聲罵了一聲。
流水潺潺將他滿手污泥漸漸沖刷乾淨,恰在此時,亮晶晶地月亮從一塊雲里透出了半邊臉,將銀光灑在溫泉這塊。林茂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頓住了。
“這是……”
他驚疑不定地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端詳起來,心跳有些加快。林茂死前年紀已是不輕,加之纏綿病榻許多年,精血骨肉都已經被消耗殆凈,伸出手來只能看到自己硬邦邦的骨架和干縮枯燥的人皮,皮上滿是毒瘡留下來的黑斑。
可如今他眼前的這隻手卻生得再好不過,骨肉均勻,手指纖長,在月光之下白瑩瑩的皮膚好似塊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摸上去更是豐膩柔滑。
到了這個時候,林茂已是覺得不對。
他顫顫巍巍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沒有摸到記憶中凹凸不平的疤痕,臉頰微熱,指尖觸到的皮膚極為光滑細膩宛若少女一般。
林茂被嚇得一顆心兒幾乎要跳出胸口,不顧上羞恥,他草草撕開自己的褻褲,擺了個有辱斯文的姿勢借光朝着大腿根部望去。
只見一顆紅痣宛若鴿子血般印在林茂雪白的腿根內側。瞅到了這個胎記,林茂才驚疑不定的放下了一半心神——他如今用的這具身體,倒還真是他原本的軀殼。
然而為何……為何他現在會變成這副模樣?簡直就像是他的身體回到了他十五六歲的樣子——
等等!
林茂剛鬆了一口氣,想到這裏驟然又嚇得差點跳起來。
十五六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