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鹿禹稱推開接待室門的時候,那個男人正陷在沙發里,雙手撐着頭,整張臉都被手掌擋住,看不出表情。
“徐先生,”鹿禹稱落座的時候看到男人身前的桌上滴水未動的玻璃杯,又抬頭看着男人漸漸鬆動的身體,出言詢問,“感覺怎樣?”
對面的男人雙手向下划,停在眉心處捏了捏,爾後打起幾分精神來直面鹿禹稱,或者說,直面他心中被深藏多年的那個他自己:“我沒事。鹿先生,你直接告訴我診斷結果就好。”
鹿禹稱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而是換了個問題,狀似不經意地開口問:“冒昧問一句,徐先生和你姐姐關係如何?”
男人背脊僵硬了一下,聲音有些暗啞,老實作答:“我們關係很好。我父母離異早,我跟我姐姐跟着父親,父親忙於工作,這些年她一直像是母親一樣照顧着我。”
鹿禹稱瞭然的點頭,話鋒一轉:“你姐姐和姐夫結婚有多久了?”
“十二年。”男人有些敏感又介意地皺起了眉,“鹿先生,我想我們要談的不是……”
“他們關係好嗎?”鹿禹稱彷彿沒有收到他的打斷,幾乎是步步緊逼地問,緊接着又自己給出了回答,“我猜應該不好吧?哦不,應該說是很差。”
他抬頭看向對面啞然的男人和他臉上愣怔的神情,得到了自己預料中的全部反應:“徐先生,剛剛催眠結束時我有暗示你記得那一切,我想你自己也應該想清楚噩夢的緣由了。在你的青春期,某一個性.體驗曾和你至親至愛的姐姐有關,對吧?”沒有給他反駁的機會,鹿禹稱接著說,“而且,那個經歷應該說是很差,以至於給你留下了極其深刻的陰影,那時的你不知如何處置,罪惡感和羞恥心讓你強迫自己忘記,但那樣的壓抑只會為日後埋下更大的隱患,比如說,這次。”
鹿禹稱的眼神彷彿能看透對面人的內心,他的目光追擊着對方几欲躲藏的視線,雙手交握在唇前,緩緩地向前靠近幾分:“我想,另一個給予你重大打擊的人,應該是你現任姐夫,你姐姐當年的男朋友……徐先生,願意和我談談了嗎?”
對面的男人額頭幾乎要冒出冷汗來,他背脊僵直着,就好像自己回到十五歲那年,而他沒能像從前一樣躲閃開、隱藏起來,反而被揭露在人群中,被鞭笞,被炙烤。
“我的父母離異……我幾乎是姐姐帶大,她對我很好,但再怎麼講,也是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子,我青春期對性感到好奇的時候,她也同樣是懵懂的。沒有人教育過我這方面,我就跟着同齡的男孩子看一些出格的片子——就是他們說的黃.色影像,那時候我覺得愧疚又刺激,持續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男人哽咽了一下,幾乎覺得喉頭快要被粗石一般的觸感磨出血來,“直到有一天,我在某個網站看到一對年輕情侶做.愛時拍的視頻,那裏面的女人,是我的姐姐。”
話說到這裏,就好像一間塵封多年的儲物間終於被從外面一腳踹開,塵土飛揚,水落石出。男人也終於給自己鼓足了勇氣,就好像是信徒帶着原罪終於找到了牧師,發了瘋一般告解:“視頻明顯是在她不知情的情況拍下的。那個男人,是她當時的男朋友,現在的丈夫……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辦法面對我姐,她在我心裏像是陡然從神壇墜落塵埃,滿身泥濘;青春期的我一面對着她赤.裸的肉體有着可恥反應,一面又像撞到母親亂倫現場的孩子,手足無措。我恨極了那個男人,他幾乎不把我姐姐當愛人家人一樣呵護着,保護着,而是像一件物品一樣拋到那個骯髒的網站,讓所有猥瑣腌臢的目光一遍遍侮辱着她。我投訴了很久,那個網站終於刪除了那個視頻,但,怎麼可能真的清除掉所有痕迹……”
男人諷刺地拉起嘴角,低着頭,肩膀壓得很低,像是自語,又像發泄:“後來我姐還是嫁給了那個男人,她和我一樣,怕極了被拋棄,更害怕別人異樣的目光,即使過得不好,也都一個人默默承擔下來。我是在她結婚兩年後才知道這個男人還有家暴傾向……”男人抬頭,目光緩緩對上鹿禹稱的,眼底泛着殷紅。
鹿禹稱眼裏沒有任何異樣情緒,他此刻就好像包容所有的上帝,用漫長的歲月在局外悲天憫人。
“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
男人的眼眶一瞬間紅了,幾乎是瞬間羞愧地低下了頭:“我?我過得很好,很好……”實在是太好了,結了婚,有了賢惠溫順的妻子,可愛稚嫩的兒子,對比起來,就像是對他那苦命姐姐的嘲諷。
“如果不是那個男人一再挑釁和侮辱你摯愛的姐姐,你這份不堪的記憶可以一直被埋藏直至帶入墳墓,而你的幸福也可以一直延續的。”鹿禹稱替他補足了他再說不出口的話。
男人幾乎要一瞬間哽咽出聲。他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抬起頭同鹿禹稱對視:“是,如果不是他出軌外加巨額賭債壓垮了我姐姐……如果不是他為了搶奪外甥學費去賭博,將我姐姐打至顱內出血,我可能永遠不願想起那些,然後麻木而可恥地活下去……”
“我恨我自己,如果當初不是自己可恥的私心,我就該揭發那個男人的面目,或許我姐一開始就不會陷入這份悲劇婚姻的泥潭……即使陷進去了,如果我不是為了維持自己幸福美滿的現狀,我也應該想起來什麼,在第一次家暴端倪的時候就拉她一把……可我沒有,我什麼的都沒做……也許現在我承受的這些噩夢都是活該的……比起我姐那噩夢的人生,這些根本算不得什麼……”
“如果你當初說了出來,你姐一定會和那個男人分開嗎?”鹿禹稱問。
男人有些訝異和急切的嘴唇開合了幾下,終於不甘地閉上,什麼也沒說。
“就算你每一環都去重走一邊,也可能什麼都不會改變。”鹿禹稱語氣平緩,沒有說教,沒有開導,只是像一個先知一樣,把他渴望的另一種過程平淡地敘述給他,“你的姐姐,那樣一個傳統保守,渴望家庭和愛情的女人,婚前肯同那個男人上床,證明了她深陷而不自知的愛。即使你說出了口,那個視頻只會成為束縛她和那個男人的枷鎖,她只會把自己捆綁得更緊,甚至比現在陷落得更快。再往後,她的婚姻生活就好像她用來麻痹自己的毒.品,即使有家暴,背叛,傷害,她依舊像是每一位癮君子一樣,無法自拔,愈陷愈深。有的人醒悟得過來,對自己狠得下心,戒毒成功,但你要知道,更多的人根本戒不掉,最終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你也要知道,被讚揚的甩開糟糕婚姻的獨立女性更是少數,更多的女人選擇把自己糟糕的人生和無可挽回的婚姻包裹成繭,在裏面抱着發爛發臭,走向滅亡。這不是你的干預能改變了的。而且,這也是你姐姐自己深思熟慮的選擇。”
他把話題緩緩引上自己這次治療的最後一筆上,干涉別人人生開導一個不得救解的人並不是他的職責,他只負責收錢做事:“徐先生,這世上眾人皆有戀父戀母情結,而你的那份轉嫁到了自己姐姐身上,很多人擇偶的標準都是要像自己的父母一方或一定不要像他們,這並不是一件可恥或者有錯的事,只是一直沒有人告訴過你而已。你不必把過多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肩上,這是你噩夢的根源,你將她的不幸歸結於自己的不作為,所以猛然回想起了那段不堪,甚至在夢裏選擇替換,將毆打她虐殺她的人替換成自己。事實上,造成你姐姐如今痛苦的,是她自己的選擇。不過,你又怎麼知道她是不是癮君子食髓知味呢?負罪感和自責並不能改變任何,只會讓你在日復一日煎熬中比你的姐姐還要先倒下,這對你的妻兒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不公平?”
男人眼中有晶瑩一閃而過,從來沒有人說過,他是沒有錯的,即使是他自己,都覺得不可原諒,這時代這枷鎖又何嘗不是一開始將他裹覆了呢?他很快抬手撐着額頭,捏着眉心,嗓音很啞鼻音很重:“我知道……我知道……謝謝您,鹿先生……”
鹿禹稱抬頭看了一眼掛鐘,傾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低沉,卻像是黑暗中能讓人攫取的一道光:“毒.癮患者,即使是到了幾乎不可挽回的地步,在片刻清醒的時候,也總還是渴望有誰來拉自己一把的。也許有的人拉一把,這就是最後一次的墮落了。畢竟誰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是下一個倖存者,但起碼,她現在沒有像你夢裏一樣,她還活着,沒有被任何人殺死。”
包括她自己。
求生欲,這是人的本能。
只要沒有喪失這本能,那就有可能會有奇迹,那是上帝對每一個絕望之人的應許。
男人眼眶一陣酸脹,溫熱終於落滿手掌。
鹿禹稱起身,步履沉穩地走出去,拉上了門。
毫不留戀,也未必有遺憾,就像每一次他走進別人的世界,又悄然離開。
這是他的職責,他的使命,也是他心之所向,是他的毒,讓他沉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