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46章

46.第46章

我的故事無聊且有點長,所以我們可不可以多坐幾次摩天輪,讓我笑着給你講完。

——陸之暮

“之暮,你知道家裏有一個瘋子是什麼感覺嗎?”兩人並肩坐在樓梯上,扶夕語氣幽幽地問了她一句,爾後立刻齜着牙倒吸冷氣,“哎,輕點輕點,疼——”

陸之暮給她嘴角上藥的手頓時一抖,眼淚都還在眼眶裏打轉:“你怎麼那麼傻,你不會跑么……告訴老師啊……”

怎麼就能傻待着讓人打。

扶夕想扯着嘴角笑,卻牽扯到傷口,咧着嘴一臉痛苦,隔了會兒又緩和下來:“沒辦法,你能跟瘋子講什麼道理呢?瘋子殺人都不算犯法。你說他要是徹底瘋了也好啊,拿到鑒定我就可以不用守着他了,偏偏他是一陣一陣的,有時候又像是個沒事人。我偶爾會難過的是,他瘋也就算了,可這瘋病會遺傳啊。”

她忽然轉頭看陸之暮,眼裏有了一層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哀戚和冷漠:“我都不知道哪一天會不會像他一樣,突然就瘋了。”

“之暮,我知道你其實挺在意我沒有邀請你來過我家的。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是看過陸叔叔和姨的好,我更加不敢帶你來了。這裏就像是地獄,可也是我唯一能待着的地方……哎你別哭啊,我就怕你是這樣……哎喲喂你這眼睛水龍頭做的啊。”

陸之暮拿手裏的紙巾捂着眼睛,紙巾瞬間就被浸濕了。她搖搖頭,帶着濃濃的鼻音:“你這葯太辣眼睛了,我眼都睜不開。”

“水。”

頭頂上方傳來少年清冷的聲響。緊接着耳畔響起扶夕的傻笑:“嘿嘿,你怎麼才下來啊。”

陸之暮剛抬起頭,就從淚眼朦朧中看到師辰在扶夕另一側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扶夕手裏接着師辰給她的兩瓶礦泉水,又遞給她一瓶。

看她呆愣愣的表情,扶夕皺着眉給她解釋:“之暮,之前沒告訴你啊,我們倆其實是鄰居來的,初中就住得近,上下學車站老能碰上,時間長了也就熟了,嘿嘿。”

陸之暮不做聲,她抬頭瞥了少年一眼,卻見師辰正緊鎖着眉頭,看着扶夕嘴角的傷和微腫的臉頰,聲音冷硬,卻難掩擔心:“你這學期一共翹了八次課。”

陸之暮心裏數了一下,還真是。

扶夕笑得滿無所謂:“哎呀,那老頭講數學特無聊,沒想到他講化學也無聊,我都快聽睡了。還是聽你彈琴有意思。”

少年臉頰紅了一瞬,還是怒着訓她:“以後,不許逃課了。”

“哦哦,我盡量改。”

“扶夕——”

當事人沒皮沒臉,陸之暮卻訕訕地縮了縮脖子。要知道,那可是她人生第一次逃課。

當然,有了第一次跟着扶夕就有二三四五次。

所以她這學期成績中段,沒有很出彩。

倒是扶夕,居然還是個隱形的學霸,猛地衝進班裏前五年級前十,陸父陸母聽了都開心不已。

——

寒假過去,新學期很快到來,陸之暮為了彌補第一學期的漏洞,下功夫猛學,抵制住誘惑,一個學期沒跟扶夕翹課,扶夕就總自己去找師辰。

晚上偶爾還是會悄悄鑽她被窩,拉着她的手給她講師辰多麼多麼好,彈琴又得了什麼什麼獎。

她也就聽着,想了下少年清冷的面龐,扶夕說好,那他就是真的很好了吧。

偶爾在閱覽室會碰到之前撞到她的男生,一來二去,陸之暮就記得他叫唐崇,聽同學們說是從B市過來的,背景神秘,老師們都供着的那種。

到學期末的時候,陸之暮一下子在年級里進步了五十多名,陸父陸母很是欣慰了一陣子。

而扶夕更是一下考到了第一,轟動全校的那種。她自己也看起來心情很好。

暑假的時候,扶夕約他們出去登山。

T市郊區有一座有名的山,風景獨好,山上還有小溪流,是避暑納涼聖地。

少年少女三個人騎着車就去了,滿頭大汗爬了老半天,也才到了山腰,扶夕嚷着累了不爬了。

師辰就無語地看着她,陸之暮自己也喘,她運動神經向來不發達,趕忙順着話說:“要不我們在這先休息會兒吧,等會再爬,天氣太熱了。”

附近就是一條細細水流的小溪,一直蜿蜒到向下深處。

陸之暮拿濕紙巾擦了臉和脖子,吹着風看着水流,偶爾伸手嘩啦一把,涼絲絲的,很舒服,讓人心情都莫名好。

看了水看魚,反應過來的時候,師辰和扶夕都不在身邊,她趕忙去找。

繞過一塊大石頭,她眼神四下尋找着,忽然定住不動。

慢慢的,臉頰爬上一層紅暈,緊跟着燒到耳根,她捂住嘴,猛地側身躲到石頭後面,大氣不敢出。

透過樹縫的淺淺陽光下,師辰攬着扶夕的腰,扶夕纖細的手臂圈着他的脖頸,兩個人身體緊緊相貼,正深情痴纏擁吻着。

光線在他們臉上變換着角度斑駁,兩個人唇舌交接,泛着水澤。

許久后,她聽到師辰帶着沉重呼吸聲的聲音傳來:“扶夕,再等一年,你再等我一年,到時候我帶你離開。”

陸之暮手一頓,忽然不敢聽扶夕的答案,她飛快的離開,腿上被某種鋸齒狀植物劃出一道,泛着絲絲血珠,成了她也不能說的秘密。

——

開學后的幾個人面臨著新一輪的分班,好像暑假一下子濃烈起來的情感無處宣洩,她一個人被分去了普通班,難過得什麼都不想做。

考了第一的扶夕卻死活不肯照安排去文重班,師辰黑了臉等她,她卻書一扔,挺着背脊就進了老師辦公室。

好久後人才出來,神神秘秘地跑來陸之暮的教室,把她的東西一樣一樣往書包里塞:“哎呀陸之暮你傻呀,走錯教室。快,回班了,等會兒晚自修點名呢。”

陸之暮坐在文重班那群學霸後頭,好久都還沒有真實感。但事實就是她真的被調來文重班了,不可能是她走錯,名單就貼在外頭,也沒有重名的。她再去看,已經被不知道誰給撕了。

晚自修的時候,教室後門被推開,接着一個咧着一嘴白牙的男生抱着桌子凳子,笑着喊報告:“我也被分錯班了,換回來了哈。”

他看了看,直接將桌子搬到陸之暮身後落座。

陸之暮看着唐崇一臉促狹,大張着嘴半天沒反應過來。

為這事,全校都知道了他們文重班塞進來兩個學渣,四個人從此一炮而紅。

——

自從知道了扶夕的情況,陸之暮三五不時的去找扶夕,邀請她來自己家裏玩和住。

陸父陸母旁敲側擊問了一下,陸之暮就含糊地說她爸媽時常不在,沒人照顧。於是夫婦倆對這小姑娘多了一分憐惜。

高二這年寒假,學校放假前一天公佈成績,陸之暮回去看,撞到了扶夕和師辰。

師辰高大清瘦,擠進去幫兩個姑娘看成績。

陸之暮緊張得心臟都快跳出來的樣子,扶夕一副心情不好的樣子。

她自己咽了咽唾沫,反倒還安慰扶夕:“你別擔心,大不了下學期好好努力嘛,沒事的。”

話音剛落,師辰幽幽地走過來,看了看扶夕,然後看着她:“627,班級33,年級77。”

呼,居然進步了,陸之暮由不得鬆了口氣。轉頭擔憂的望着扶夕。

師辰憋了憋,看着她的嘴角,緩緩地說:“702,班級第二,年級也是第二。”

扶夕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陸之暮卻霎時激動起來。“你確定沒看錯吧?扶夕她第二?”

702啊,太厲害了,學霸永遠穩居前列。看來她這種學渣才需要擔心成績。

師辰點頭,似乎也不見多少喜悅:“確定。”

陸之暮看着他們的表情,也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之暮,我先回去了,你生日那天找你哈,新年快樂。”扶夕扯着嘴角沖她一笑,然後轉身離開。

陸之暮看不出她有多快樂。

後背被猛地拍了一下,陸之暮回頭,對上唐崇笑得很歡的面龐。

唐崇沖她豎了個大拇指:“看不出來啊,你居然能夠碾壓那些個大學霸,真給咱倆爭氣。”

“咱倆?”陸之暮皺眉。

“哎,說起來我們倆也算是同病相憐同仇敵愾了,”唐崇笑得格外陽光,“可真是有緣啊。”

有緣個鬼。說得好像她跟他一樣是關係戶似的。惡霸。

陸之暮轉頭就走,心裏有氣偏偏還不能發泄,畢竟她真的不是憑自己實力進的文重。她有扶夕。

唐崇卻不在意她的冷淡,跟上她的腳步,絮絮叨叨跟她搭話:“哎,你文綜還挺好的啊,要不你教教我政治?”

“我可以教你英語啊。”

“你以後想做什麼工作啊?不會是語文老師吧,那還挺……有趣的。”

“我以後想當警察,刑警你知道嗎?專門破案的,懲惡揚善啊——”

陸之暮猛地停下腳步,把嘴裏說個不停的唐崇還嚇了一跳,跟着猛地停了下來,看着陸之暮,耳根微微泛紅。

陸之暮抱着書,嚴肅的看着他:“刑警?破案的我就只認黑貓警長的,你可別毀我童年男神。”末了又說,“你這形象也不行,臉太白了。”

唐崇愣着地看着少女走出好遠的背影,手心裏有微微汗意,這是她跟他說過最長的話了,繼上次撞到她之後。

幾乎是立刻,唐崇對着前面的身影喊:“陸之暮,我會努力的,做一個更厲害的警長!”

——

陸之暮生在冬天,據陸父說是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高二寒假那年的生日離除夕只有七天。

因為她被調進文重班,而且考的還不錯,陸父陸母喜上眉梢,給她在家備了一桌子菜,提前訂做了蛋糕,在冰箱裏藏着。

等了好久也沒有等到扶夕。電話打過去,關機。

陸之暮在房間裏低落了一瞬,走出來,笑着看着陸父陸母:“我們先吃吧,扶夕可能有事在忙。”

蠟燭點上,燈關着,忽明忽暗裏,陸父陸母給自己的寶貝女兒唱了跑掉的生日歌,催促她許願。

陸之暮雙手交握在胸口,想了半天,剛想到個願望,門鈴響了,像是有預感一樣,她猛地起身,快步走過去開門。

扶夕站在門口,嘴角又添了新傷,懷裏抱着個小盒子。看到她咧嘴一笑,接着疼得嘶嘶抽冷氣。

“之暮!生日快樂!”

“暮暮,是不是夕夕來啦……”陸母按開客廳的燈,手還停在開關上,看着少女微腫的臉頰和破損的嘴角,話一下子頓住,隔了會兒,開口,“夕夕來啦?快進來,外頭多冷。”

彼時,天空淺淺飄起雪花,一片一片覆蓋在陸之暮心上,每多一片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暮暮,你快去你房間給夕夕找件厚衣服,這孩子怎麼穿這麼薄就往出跑。”

“阿姨,我也想吃蛋糕。”扶夕看着陸之暮那個寫着生日快樂的蛋糕,眼睛亮晶晶的。

“哎,先去換衣服——”

“哎呀,你們倆丫頭切一塊拿房間去吃啊——”

陸父打斷她的話,抬手分了幾乎三分之一,拿個大盤子盛着,遞給扶夕。

扶夕手都凍僵了,顫巍巍伸出來,陸之暮趕忙接過來,催促她:“回房間才能吃,你也不怕凍感冒啊。”

聲音裏帶着濃濃的顫音。

被催促着洗了熱水澡,穿着陸之暮的棉睡衣,扶夕一臉紅潤的盤腿坐在陸之暮床上吃蛋糕。

她抿了一口奶油,滿足得眼睛都眯起來:“不愧是生日蛋糕,就是比別的蛋糕甜啊。”

陸之暮嗔怪她:“你慢點,嘴不疼啊——”

隔了會兒,她沒忍住:“他又打你了?”

扶夕一邊含着蛋糕頂的櫻桃,一面沖她努了努眼睛,對着桌子上的小盒子:“你快看看我給你的禮物,喜歡不?”

陸之暮吸吸鼻子,轉回去拆小盒子。心裏酸澀的緊。想不通,為什麼她考幾十名,父母可以那麼高興,甚至獎勵她,扶夕考了第二,她那麼優秀,卻要挨打。

盒子很好拆,輕輕打開來,一個寫着一味茶屋的小木屋子展現在眼前。

小房子栩栩如生,門口蹲着一直胖胖的大白貓。

“這是……”

扶夕湊近了她幾分,聲音里有小小得意:“你不是說將來想開個茶屋嘛,我就想着你這性子還真挺合適的。然後可能還要養只貓,胖貓。名字就叫一味茶屋,人生百味,你只需要甜就夠啦。多好。”

陸之暮抽了抽鼻子,抱緊小房子,卻怕將它捏壞,趕緊鬆開,聲音悶悶:“笨扶夕。”

“喂,我才花了三天就做好了好不好!”

“我明明說的是想開咖啡屋。”

“誒?是嗎?差、差不多吧。”

隔了會兒,扶夕嚼着蛋糕,若有所思的湊近:“茶屋不能賣咖啡嗎?也能吧……”

晚上的時候,陸之暮跑進父母房間,她抱了抱手中的小盒子,抬頭問:“爸爸媽媽,我今天的生日願望還沒有講。”

陸父笑着看她:“我們寶貝想要什麼?爸爸都滿足你。”

陸母也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陸之暮吞咽了一下,忽然理直氣壯。她說的飛快:“我想去B市那個遊樂場。明天就去!帶扶夕一起。”

17歲生日第二天,陸父開車帶着陸母,她還有扶夕,過高速走了兩個小時,專程去B市新建成的遊樂場玩。

玩了一天,晚上的時候坐了摩天輪。

他們所在的艙升到最高處的時候,陸父興奮地給她們指地標,說那邊有個像貓臉的建築,陸之暮有些害怕的去看,扶夕一臉興奮。

陸父感慨而至,搭着兩個小姑娘的肩。慈祥不已:“玩得盡興點,我的寶貝們。”

陸之暮慌忙偏頭去看,卻見扶夕睜大的眼睛裏,有亮亮的瑩瑩點點。

——

新學期明顯較之前更忙,要升高三的壓力一下子落在這些年輕的肩頭。

扶夕頭髮剪得更短,顯得眼睛更大。

課間,她總是回過頭來找陸之暮說笑話,對師辰的搭話愛答不理,甚至直接冷臉。

一來二去,少年的自尊也讓他冷了臉,兩個人開始形同陌路,低氣壓籠罩在周圍。

唐崇還是時不時戳點她,好像整個文重班只有他一個人無事發生一樣傻樂。

陸之暮看了就氣。

“陸之暮,我明年可能就轉回B市了,我爺爺在那裏,說不定都不高考了。”

“陸之暮,那樣我可能可以提前當警察呢。”

“陸之暮……”

“走走走你趕緊走。”陸之暮筆一甩,“求求你去禍害B市人民吧,我們T市花朵要面臨高考水深火熱的,經不起摧殘啊。”

唐崇被別了個大紅臉,陸之暮拎着單詞書到外面走廊去。

天氣逐漸回暖,熱了起來,她來回在露天走廊走來走去,單詞一個也背不進去,卻驀地瞥到琴房後頭一個熟悉的清瘦身影。

師辰穿着他一貫的白襯衣,筆直的站在那裏,對面站着個穿着短裙的長發少女,留着齊劉海,皮膚白皙,眼睛笑起來彎彎的。正在跟師辰談論着什麼。

身旁那顆櫻花樹被風一吹,片片花瓣飛舞落下,藏在少年黑亮的發間,少女抬手幫他拿下,握在手心舉在少年眼前笑不停。

陸之暮皺起眉頭,目光瞟到不遠處站定的少女。

扶夕。

她的扶夕,短髮張揚在風裏,冷眼看着這一切。

幾乎是瞬間,師辰也看到了她,出聲喊她:“扶夕。”

扶夕轉身就走。

陸之暮一愣,下樓去追。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晚上的時候,陸之暮翻來覆去睡不着,洗漱回來的扶夕腳步輕輕,緩緩掀開她的被子,鑽了進來,兩個人默契的把頭蒙在被窩裏。

“之暮,師辰他喜歡了別人了。”

“他之前答應過我的……人怎麼說變就變呢……”

“我還以為我還有他……”

“之暮,”扶夕抱緊她,聲音格外小,“還是你好,你最好了。”

陸之暮說不出話,黑暗裏也看不清少女的表情,她回抱了少女,她好像更瘦了。

——

學期結束,一個暑假,陸之暮很少見到扶夕,倒是開學高三動員大會上,看到她和師辰相攜着出現,臉上是罕見的笑意,她似乎長高了許多,頭髮留長了些,顯得整個人更瘦。

陸之暮坐在台下,看到舞台上代表講話的女生,她依舊長發齊劉海,皮膚白皙,一笑唇紅齒白:“大家好,我是本次代表藝術生髮言的唐詩,剛剛轉校過來。”

唐詩。

詩。

陸之暮想,這個女生叫什麼名字不好,非要和她的扶夕有那麼星星點點關係。

高三整個上學期的學習都按部就班緊鑼密鼓。

除了心態更緊繃,別的沒有太大變化。

唯一一點變化,之前一直在她耳邊聒噪的唐崇真的不見了。聽說是轉學回B市去了。

還挺清凈呢,陸之暮想,這人還算沒有騙她。

師辰和扶夕兩個人的關係時張時弛。兩個人前一刻還相談甚歡,后一刻就劍拔弩張。

陸之暮看着,偶爾會想起山腰上那個不能言說的吻。

師辰接連在國內拿下幾個大獎,又在國外嶄露頭角,聽說已經被意大利某音樂學院錄取,高考都不用參加。一群前路未卜的孩子們羨慕不已。

學校和區里舉辦的各種活動,師辰總是出現,和他一起的還有主持極好的唐詩,兩個人似乎也分外熟識起來。

師辰和扶夕爭吵的次數越來越多。陸之暮勸也勸不住,看着兩個人像是相斥的兩極,拚命想要靠近,又被對方身上的磁場狠狠撞開,不疲不休,不死心。

她想,原來愛情會讓人這樣坐立難安,心神不寧。

扶夕的狀態似乎更加不穩定,眼下時常青紫,即使是熱天裏,她也裹着長衣長袍,不露分毫胳膊。陸之暮扒着她要看,她偶爾還會吼她,吼完立刻就後悔了。

“對不起,之暮。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別生氣……”

“你離我遠一點吧,我就只會傷害人。”

扶夕的脾氣越來越壞越來越不穩定。

這年十一月份,T市一中發生了件極轟動的大事。天才鋼琴家師辰帶着個女孩私奔了,兩個人就此失蹤,家人動用了各種關係都找不到。

陸之暮一遍又一遍打她的手機,忙音四起,沒有一個是扶夕。

最後直接鬧到學校來,師辰的父母急紅了眼,在學校里鬧得極凶。

風言風語跟着也起,學校洗衣房裏總會有女生低語:“是吧?那女的看着就不正常,自己瘋就算了,還把好好的人也帶走了,哎——呀媽呀。”

猛地摔盆聲把女孩嚇了一跳,她回頭,就看着鐵青着臉站在身側的陸之暮。

女生剛準備理論,被她好友拉住:“算了算了,你不知道吧,她跟那女的是朋友。神經病的朋友能是什麼正常人呢?”

陸父陸母看她心緒不對,給她告假,每天上放學都接送,在家裏給她做飯補營養。

陸母時常紅着眼眶摸她頭:“別太擔心了,夕夕那孩子總有自己的主意,不會有事的。啊——”

陸之暮抱着母親的腰哭了又哭。

“她怎麼那麼傻,再怎麼忍一忍,等高考就可以去別的城市離開這裏啊……怎麼那麼傻!”

陸之暮想,扶夕真的傻,而且過分,一點不為她這個朋友想,不想她會擔心她。

她擦着那個小木屋,心想,要罰她不許遠走高飛,陪她開這個小咖啡屋。哦,是茶屋。

兩個月後的某一天,剛放寒假沒多久,陸之暮在家看書,突然接到個陌生號碼的電話。

她接起來,對面一句話不說,隱隱有着吸鼻子的啜泣。

心猛地一頓,接着狂跳起來,陸之暮小心翼翼:“扶夕?”

那邊的少女像是被觸動了什麼一般,猛地抽噎着哭了起來:“暮暮,你來接我好不好?我撐不下去了……師辰……師辰他……”

“你在哪?!”

五分鐘后,陸之暮拎着電話跑去客廳,拖鞋掉了一隻都不覺,她半晌才讓自己說得出話來,話出口已是滿臉淚痕:“爸,媽!你們去接夕夕回來好不好?她在哭,一直哭……”

見過她的狼狽多次,可陸之暮從來沒見過扶夕哭。

陸父急匆匆繫着圍巾,陸母在一側催促。

末了,陸父摸摸她頭:“乖女兒,別怕,爸爸媽媽肯定給你把夕夕好好帶回來。你在家看家,別著涼啊,回來給你們一起過生日——”

“行了快點哇,春運路上堵了怎麼辦——”

“知道了知道了——”

門被拍上,陸之暮在客廳里坐立難安,心裏有着忐忑,有着期待,臉上淚痕剛乾,眼眶又泛熱。

她看了一眼衣架,陸母連圍巾都沒系。可真粗心,大過年的,也不怕着涼了。

一直等到深夜,都沒有消息。

她給陸父撥過去電話,打不通,陸母的打過去,一直沒有人接。

凌晨的時候,陸之暮蜷縮在沙發上,被客廳驟起電話鈴聲震醒。

她猛地抖了一下,下意識的拿起電話舉到耳邊,手都在顫抖。

鼻子不通,頭腦昏沉,半天才“喂”了一聲。

那頭很吵,伴隨着叮叮噹噹的聲音。隔了會兒才從嘈雜中傳來男人提高的聲音:“請問是陸顯銘和張書儷的家屬嗎?”

客廳泛着涼意,陸之暮猛地一抖,聲音都在顫:“是……”

“我們是T市第二人民醫院,他們昨天出了車禍,人沒有搶救過來。您過來處理一下後事吧。”

“什麼?”

“車禍,昨天晚上下了大雪,路面打滑,有輛貨車司機酒駕,發生了連環車禍。對了,還有個小姑娘,在重症病房觀察室,還沒過危險期,您看——”

陸之暮一瞬間全身血液都僵住,手裏的電話都滑了下去,磕在桌子腿上,發出一聲悶響,猶如喪鐘。

機械的打開門下樓。外面果然大雪覆蓋,一片潔白,映着喜氣的掛飾對聯,四起的新年快樂歌,一派喜氣。

再過幾天,就是她18歲生日。

被爸爸媽媽捧着的小寶貝,再有幾天就真的長大了。

陸之暮抹了一把臉,忽然狂奔起來。

摔倒在大雪裏,就爬起來再跑。

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令她作嘔,陸之暮身上穿着居家睡衣,是陸母買給她的粉色.貓耳的。

她被醫生領着到太平間門口,忽然就不敢再走。

醫生長嘆一聲,也是惋惜:“你家裏沒有別的大人?還是叫個親戚過來,你一小姑娘這個不好處理——以後的人生路還長,節哀啊——”

陸之暮定了定神,給叔叔和姑姑打電話,一開口忽然泣不成聲。

“叔叔,我爸爸媽媽出車禍了……您可不可以過來一下……”

“姑姑……”

大過年辦喪事本就不喜慶。陸之暮渾渾噩噩,對着來的親屬鞠躬,接受對方的花,不知道想起什麼就又會落淚。

安葬好陸父陸母的第一天,她跑去醫院裏,直奔往重症監護室,卻發現裏面凌亂着,是空的。

拉着進來的護士,聲音都在抖:“請問,這裏的那個女孩子——”

“哦,這位病人早上又出現了排異反應,進搶救室了。搶救室在那邊。”

陸之暮順着看去,搶救室上紅燈亮着,格外刺眼。

旁邊幾個醫生推着一個矇著白布的人從她面前匆匆而過,想起某個場景,陸之暮忍不住的瑟縮。

一直等到近晚,外面天早已擦黑。

燈,總算滅了。

陸之暮騰地站了起來,捏緊了手指。

醫生推門出來,摘下口罩,滿臉倦容:“誰是家屬?”

陸之暮顫巍巍地舉起手,像個小學生,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對不起,病人排異反應過重,身體內臟損傷過重,我們儘力了。但,無力回天。節哀。”

無力回天。

轟的,她最後一根賴以維繫的樹榦也倒下了。

陸之暮猛地跌坐在地上,半晌回不過神來。

陸之暮想不通,這件事到底該怪誰呢?

怎麼就變這樣?

如果扶夕還活着,那麼她是不是可以恨扶夕,恨師辰,可她沒有活着,她只能恨自己。

總不能怨壞天氣。

究竟為什麼恰好是那天呢,如果扶夕沒有打電話,她沒有接,如果爸爸媽媽拒絕了,如果他們沒找到扶夕……

為什麼不能夠有一個如果。

讓她一個人這麼難過,這麼難過的活着,不知道要活多久。

——

開學前一天,陸之暮申請了休學,然後去學校里收拾東西。班主任看着她同情又惋惜:“要不還是回來上課吧?老師和同學們會幫助你的!”

陸之暮手沒停,將書包背起來,向她鞠躬:“謝謝老師。”

走出校門,保衛廳旁有個男人搓着手,驀地回過頭來看她。

陸之暮腳步一頓。

“你就是夕夕那個同學吧?夕夕這裏有些東西,好像是給你的。”

——

這是陸之暮第二次來這裏。

桌子上擺着的容器和標本統統不見了,牆上的畫和書架也空了,看起來蒼白得可怕。

男人紅着眼眶,給她指:“左手邊第二個,夕夕的房間。”

陸之暮沒有直接過去,而是抬頭看着男人,近日的嗓子都有些啞:“您後悔嗎?之前那樣對扶夕。”

沒等到男人的回答,她冷冷地移開了目光,向著他指的房間走去。

門關着,陸之暮抬手擰開門把手。

屋裏漆黑一片,窗帘拉着,連陽光都不透絲毫,陸之暮腳下一頓。

她隱約看到牆上掛了很多畫,各種圖形扭曲交疊。

床一側的桌子上擺着四個容器。

另一側的書架上堆滿了書。

她心裏隱隱想起些什麼,剛想轉頭,卻被男人猛地推了一把,沒有站穩,頭狠狠地磕在了床頭,頓時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陸之暮手腕折了一下,半天撐不起來,男人逆着光,影子一直拖到她的手邊。

他晃了晃手中的繩子,拖拉着陸之暮,將她捆在床邊柱子上。

床頭燈被緩緩擰亮,陸之暮停止了無畏地掙扎,終於看清了男人臉上駭人的神色。

她由不得瑟縮了一下。

本以為自己經歷那兩場生死和失去,情緒不會有太大波動,此刻卻發現,原來恐懼是人最本源最無法剋制的情緒。

旁邊的器皿里浸泡的標本泛着慘白的光。陸之暮身上被蓋上被子,一直蓋住腿。

男人的聲音幽幽:“怕嗎?夕夕生前蓋過的。”

跟着,腿上被扔上一本書。

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陸之暮就趕緊別開了目光。面上卻突然捱了一耳光。

她瞪着眼睛去看男人,卻只見男人正從窗戶下拎過一條長長的木棍。

陸之暮上次見過這木棍。

“念。”

陸之暮的手死死捏住書頁。

男人的長棍在地上磕了磕,滿意地看着她隨節奏的瑟縮。

“夕夕以前最喜歡這些故事,我給她讀,後來她自己讀。現在,你來念給她聽。”

臉上的灼痛還在提醒着她,陸之暮低頭瞬間,眼淚滾了下來,她翻開書頁,幾乎瞬間背脊發毛,可還是抹了一把眼睛,強迫自己去看清上面的文字。

“……兩年前,也有一支探險隊進入到這裏,可是所有隊員都離奇死亡了,最後只活下來唯一一個女人。我們這個隊伍,恰好也只有一個女人呢……”

“……他顫抖着手,剛要把蘋果放上去,那樹、樹卻忽然生出來一張古怪的臉,青面獠牙,樹榦也化身無數利爪,將他的手臂死死抓住,那裏頓時青黑一片……”

“……燈猛地熄滅下來,走廊盡頭,遠遠地傳來高跟鞋踏着水泥地的聲音,蹬蹬蹬蹬,有節奏,一點也不着急的湊近他,而他像是被定住一樣動彈不得,空氣中彷彿隨時有手會忽然將他的脖子掐住……”

從早到晚,故事書換了一本又一本,瓶子裏的標本換了一個又一個。

整整七天。

陸之暮像是個乖巧的機器女兒,靠坐在床上,一遍一遍用顫抖的聲音將書架上的書一本本念出來。

到後來,那些故事由心入腦,混合著牆上的故事,將她猛地湮沒。每一個鬼怪,每一個恐怖人物,每一個突然喪生的角色,都會忽然衝到她的眼前,在扶夕床上床下床邊遊走。

她逃不了,終究被湮沒。

被警察救出來的時候,陸之暮整個人都精神失常了一般,捧着手裏的書一行一行機械的讀。

眼神里沒有神采,反應遲鈍,像是只會做這件事。

再後來,她在家裏不睡床,一碰床就尖叫瘋鬧,連卧室都不願意進去。親戚只好讓她睡客廳。

可半夜的時候,她又會開着燈,像是宣誓一樣大聲地講着那些恐怖的故事。

能把活人逼瘋。

後來親戚實在受不了,帶着她做過鑒定過後,也只得把她留在了療養院強行治療。

摩天輪又到了底,從高空中飄忽而至。遠處的建築緩緩亮起了燈。

陸之暮興奮地拉着鹿禹稱去看:“你看你看!亮燈的時候更像貓臉對不對!”

鹿禹稱輕輕點頭,幫她把圍巾整理了一下,兩個人走下來。

旁邊工作人員看着他們,微笑:“坐夠了?”

陸之暮臉一紅,往鹿禹稱背後躲了躲:“夠了夠了。你們這還挺好玩的,哈哈哈……”

鹿禹稱拉着她走,走到一處的時候,他忽然停下來,然後在糕點房給她買了個小蛋糕。

陸之暮攥在手裏,抬頭看他:“你不餓呀?”

鹿禹稱卻忽然背過身,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陸之暮愣住了。

“上來。”他言簡意賅。

陸之暮左右看了看,一臉為難:“哎呀不用了,我腳早好了。”

“不背你,”鹿禹稱說,“我背17歲的陸之暮走。”

17歲的陸之暮獨自熬過了18,沒了父母朋友,她需要人陪,他帶她走。

陸之暮一愣,緩緩地趴在了他的背上,圈住他的脖子。

鹿禹稱站起來,背着她往出走。

陸之暮看着手裏的小蛋糕,突然問他:“鹿禹稱,你究竟為什麼會喜歡我?”

她從出現到纏着他,一點都沒有個正常人的樣子才是。

鹿禹稱微微側頭,想了想:“大概你是第一個把我當普通正常人看的人。”

覺得他也可以黏可以纏,可以鬥嘴可以撒潑。

陸之暮一拍他肩膀:“誰?之前誰不拿你當人看?”

鹿禹稱被她故意歪曲逗得唇角微彎。

隔了會兒,他側頭問她:“17歲的陸之暮還有什麼別的願望?”

陸之暮摟着他,很認真地去想:“想有很多很多錢。”

“住大別墅。”

“自己開店當老闆。”

“給店員都穿女僕裝。”

鹿禹稱一臉黑線,但卻依舊掛着笑意,無奈而寵溺。

過了會兒,陸之暮忽然抬手摸着他的臉,涼涼的感覺順着指尖傳來,她一臉嚴肅:“鹿禹稱。”

“嗯?”

“17歲的陸之暮想吃好多好多榴槤。”

想到上次房間裏瀰漫的經久不息不可描述的味道,鹿禹稱下意識的眉頭一皺,但還是很快點頭:“好。”

陸之暮連這種生化武器都拿出來了,都沒能搞垮鹿禹稱,她在他背上鼓着嘴,跟着晃了晃小腿。

鹿禹稱的手立刻摟緊了一些。

溫柔和溫熱。

又過了會兒。

“鹿禹稱,我之前纏着你,你是不很煩?”

“有點。”

“那我還總威脅你,是不是很過分?”

鹿禹稱輕輕笑了一下,並沒有馬上作答。他往上顛了顛陸之暮,聲音里的笑意止住,側過頭來看她:“陸之暮。”

“到!大佬……”

“你還可以更過分點。”他嗓音低沉宛若提琴,“我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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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師戀愛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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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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