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重遇
“今井先生,請問有什麼吩咐嗎?”女職員抱着文件袋,欠了欠身。輕聲細語的樣子,給人以教養良好的第一印象。
女職員留着時下流行的那種前額鬆散的空氣劉海,長發披在肩上,不過並沒有染髮。身材高挑,骨架勻稱,雖然穿着不動產會社的接待員們統一的制服套裙,但莫名讓人覺得,她穿修身的長褲的話會很得體。
“蒲池小姐現在身上有帶簽字筆嗎?”社員的語氣有些困擾,“我正和這位先生簽賣方委託合同,不巧鋼筆突然沒墨了……說來也怪,明明不久之前才剛打過墨水的。”
女職員認真聽完社員的話,取下別在制服胸兜里的百樂筆,雙手遞了過去,“是的,請用吧。”
社員摘下筆帽,把筆交到岩橋真一手裏,“實在抱歉。岩橋先生,現在請繼續吧。”
岩橋真一微微頷首,“謝謝。”接過筆,接着方才轉淡的墨跡描摹了一遍,在社員的指點下,將需要他填滿的每一處空白寫滿。
在他們填着合同的時候,這位姓蒲池的女職員就安靜的站在一旁等待着。
簽完最後一個名字,社員以鬆了口氣的語氣說:“這樣就全部可以了,謝謝您。”
岩橋真一伸手去拿被社員隨手放在茶几上的筆帽,輕輕合上,“之後就拜託您和貴社了,今井先生。”
“還請放心吧。若是有什麼進展,這邊會立刻聯繫您的。”社員說著,指了指合同,表示會聯繫岩橋真一留在上面的電話號碼。
岩橋真一露出一個禮貌的,帶有信任意味的微笑。從沙發上起身,繞過茶几,走到女職員面前,保持一點禮貌的距離,把筆遞還給她,“謝謝您,幫大忙了。”
“不……沒什麼,您太客氣了。”女職員雙手接過筆,重新別回到胸兜上。岩橋真一的目光追隨着她的手,落到她別在胸前的工作證上,姓名一欄,寫有蒲池幸子四個字。
“您的姓可真少見。”岩橋真一突然道。
“誒?!”名叫蒲池幸子的女職員像是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似的。看樣子,她似乎是個不大擅長應對陌生人搭訕的人。
“您是九州出身嗎?”岩橋真一以禮貌的目光看着她的臉,如此問道。心中卻想,她稍微受到驚嚇的眼神,可真像是迷了路的小羊。
姓今井的社員代替她回答了岩橋真一,“雖然這個姓氏會讓人聯想到筑後國的蒲池氏,不過,蒲池小姐可是地道的神奈川人……對吧,蒲池小姐?”
“是的。”蒲池幸子輕輕點頭,“念書的時候,就時常有人這麼問。不過,我的確是土生土長的神奈川人。”有姓今井的社員加入到閑談里,她也跟着放鬆了一些。
“這樣嗎……”岩橋真一若有所思。
姓今井的社員把簽好的合同在手裏捲成半圓又鬆開,笑言道:“說到姓氏,您的姓不也很稀奇嗎?姓岩橋的人,您還是我見過的第一位呢。”
蒲池幸子向今井和岩橋真一欠身告辭,目送她纖細的背影和輕盈的腳步離去,今井不禁感慨了一句:“果然是位大美人啊……您覺得呢?”
“還好吧。”岩橋真一的回應有點不咸不淡的。
“還好?”今井苦笑了一下,“您的眼光還真是高,蒲池小姐在本社的人氣可是數一數二的。”
現今正是男多女少,女性受到追捧的時代,稍有姿色的年輕女子,都擁有複數的約會對象,以這位蒲池幸子的外在條件,在公司里,想必與今井抱着相同想法的男士大有人在。
但對岩橋真一來說,這顯然無關緊要。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並非是他第一次見到蒲池幸子。
雖然和幾年前相比,她的頭髮留長了約二十公分,放棄了那個有些傻的聖子髮型,過去屬於運動少女的小麥色肌膚也白皙了許多,就連臉上的嬰兒肥也消退了。但是那個少見的姓氏,還有那雙小動物似的眼睛,足以讓他將這位蒲池幸子和記憶中的人對上號。
……
高田被捕的七個月後,自拘留所里傳來他即將被釋放的消息。
雖然有禁止令的存在,但是膽小的母親仍對高田充滿了恐懼,她想起那時滿臉是血的岩橋真一,甚至動了委身於他,以換取安寧的念頭。
岩橋真一和母親相依為命多年,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念頭都無法隱瞞他。當他自母親口中詐出她竟有了這樣的想法時,岩橋真一幾乎要發狂。
“我只是不想讓你再受傷。”母親看着他,目光哀傷不已。
“所以就要讓媽媽受傷嗎?”岩橋真一流着眼淚質問母親,“若是因為我的存在讓媽媽受到傷害,那麼,我這樣活着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自岩橋真一記事起,這是兩人第一次真正發生爭執。岩橋真一本以為會和母親慪氣很久,但到了深夜,他習慣性的從睡夢中蘇醒,走出四疊半大小的和室,抬頭看了看牆紙快要剝落的牆壁上越走越快的錶盤,還是抓起手電筒走出了公寓。
接到母親以後,兩人久違的並肩而行。
一路上,不管是母親還是岩橋真一都沒有說話。因為挨得很近,肩膀不時相互觸碰到,這時他發現,從前頭頂剛剛超過母親肩膀的他,不知不覺,已經比母親高了一大截。
回到家,岩橋真一默不作聲的給她泡麥茶。
母親把腳伸進暖桌,有些心煩意亂的不停用遙控器換着台。岩橋真一鋪好杯墊,把茶杯輕輕放在她面前。
“真ちゃん,我們走吧。”母親喝了一口麥茶,突然道。
“什麼?”電視裏正播着深夜的情報節目,主持人呱躁的聲音湧進岩橋真一的耳朵。他的腦袋頓時嗡嗡作響。
“我說,我們走吧,逃掉吧。”母親正起坐姿,關掉電視,神情猶如在下某個將要改變人生的重大決定,“把店裏的工作辭掉,賣掉和服還有首飾,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吧!”
岩橋真一的腦袋又是一陣嗡嗡作響,終於,那陣嗡鳴慢慢淡去。他看着母親的眼睛,心知這是她用了全部的力量做下的決定。他緩慢又有力的點了點頭。
就這樣,母親辭掉了便當店和居酒屋的工作,把山內虎之助送給她的那些華麗的和服還有首飾統統送進典當鋪,岩橋真一也從就讀的初中退學。在初冬帶着露水的清晨,兩人只帶着最少的行李,搭上了一輛往返於橫浜和秦野市送貨的順風車。
也不知是算不算得上是緣分,山內虎之助後來分給他們的那座房子,竟也在秦野市附近。這或許,也是他無論如何也要賣掉這座房子的原因。
“我想過了,我不該有那樣的念頭。”車窗外是被不斷拋到身後的東名高速單調乏味的風景,母親用發涼的指尖捧住岩橋真一的手,“感到害怕的時候,就這麼逃走也好。過去是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今後也繼續這麼一起生活下去吧。”
岩橋真一凝視着母親的側臉,如同發下某個誓言一般的對她說:“我會保護媽媽的。我這一生都不離開你。”
“謝謝,真可靠啊。”母親笑了起來。那笑容起初溫和,後來慢慢變得寂寞。她別過臉去看車窗外,輕聲道:“可是總有一天,我和真ちゃん都會分離啊。”
他們在秦野市的鄉下租了兩間民居,岩橋真一也在附近的公立初中重新就學,過去的大部分家當都丟在了橫濱的公寓,母親用賣掉和服和首飾的錢置辦了新的。那時《足球小將》正在火熱連載,她還額外為岩橋真一買了新的足球。
那年的新年初詣,母親第一次沒有穿和服,岩橋真一也不再只是凝視她的背影,兩人肩並着肩往神社走去。母親的步子邁的慢,岩橋真一就放緩了腳步等她。
雖然吃了生活許多苦,但母親的容貌始終端莊美麗,性格之中甚至還存有少女的一部分。反倒是岩橋真一,早早便已擁有一雙沉靜的眼睛,雖然臉龐稚嫩,但氣質卻平白讓人覺得比實際年齡大個兩三歲。容貌相似的兩個人走在一起,不時會被誤認作姐弟。
“這是令弟嗎?”在賣章魚丸的小店前,年紀說不定只比母親大個五六歲的女店主也這麼問了。女店主細長的眼睛裏閃着狡黠市儈的光芒,岩橋真一無法評價這樣的光芒到底是好是壞,但他心知,那樣的光芒,永遠不會出現在母親的眼睛裏。
岩橋真一下意識去看母親。
不想她竟順着女店主的話點點頭,“はい~”用稍微拖着一點長音的語氣如此回答了。
“兩位的感情可真是好啊。說來,最近像這樣一起親密出行的姐弟也漸漸多起來了……”女店主為章魚丸撒上醬汁,遞給母親。
“有點亂來了呀,媽媽。”稍微走遠了一些之後,岩橋真一小聲道。
“偶爾這麼來一次也無妨嘛。而且,你的媽媽還沒有被當成老太婆,不是蠻好的嘛。”母親用竹籤插起章魚丸,稍微吹了吹,遞到他嘴邊。
“啊~”岩橋真一張開嘴,用力咬下章魚丸。自打從橫浜來到秦野市,就像是在搬家的時候,連同丟掉的那些來不及帶走的家當一起,也丟掉了什麼包袱一樣,母親的性格越來越活潑,雖然不知道別人對此如何看待,但對他來說,只要兩人在一起,怎樣都好。
儘管如此,這樣的生活也沒能持續很久。
新年之後,母親賣和服首飾的錢漸漸用盡,只得重新找了份傢具店的工作。
岩橋真一初中畢業后,升入了當地偏差值45的公立高中。他成績優秀,按老師的說法,即便是頂級的名門私立高中也大可一試。岩橋真一對此不過一笑置之,他既沒有那麼多錢去念名門高中,更不願母親被那些眼高於頂的面試官們百般挑剔。
高中時代,岩橋真一加入了足球社團,並且很快成為社團里備受矚目的新人。
他就讀的高中雖是男女同校,不過因為學風不佳,男女比例大約是可憐的八比二,且少有姿色出眾的女孩子。那時,社團的前輩們,或者說學校的男生們,最熱衷的事,便是在放學后跑去隔壁高中偷窺那裏的女孩子。
岩橋真一對前輩們的舉動不以為然。雖然進入青春期,但他從未對女孩子表現出興趣,既不去追求女生,對抽屜和鞋櫃裏的情書也視而不見,情人節時把收到的巧克力帶到社團給社員們,被調侃着問到“白色情人節要怎麼辦”的時候,他連白色情人節是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說對本校的女生不感興趣是因為看不上眼,那麼,連在男生之間廣泛流傳的大人氣雪糕雜誌和小電影都毫無興趣,就不止是眼光的問題了。不知從何時起,在社團的社員們之間,風傳起了“岩橋君是鐵一般的男人”這樣的說法。
直到有一天,兩名社團的前輩帶頭,他被社員們生拉硬扯,一道去往隔壁高中偷窺。
“隔壁伊志田有許多可愛的女孩子,網球部有個姓江口的……是個超級大美女。”前輩一邊說著,一邊壞笑着用雙手在胸前比劃,“身材也超級棒,和本校那些乾巴巴的女孩子簡直是不同世界的人。我想,就算是你這樣鐵一般的男人,也絕不會無動於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