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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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的小雨已經下了一上午了,好像是留戀着什麼,捨不得離開一樣。也許這就是深秋的季節接近尾聲的時候,用着下下雨的方式,告訴人們,它即將離開,又依依不捨。那就讓它多下會兒吧。等到了冬天的時候,在想見到這樣的綿綿秋雨,也見不到了。只能再等來年秋天。

張璟名回到家裏見到她老伴,躺在主卧室床上生氣。生昨天晚上她倆遛彎時候互相吵架揭短的氣。整整一夜外加一上午的時間了,氣還沒有消。張璟名默不作聲的吃着午飯,然後走到另外一間屋子躺下休息,心裏盤算着等哪天天氣好,去寺廟找法師問問心結。

張璟名和他老伴在年輕的時候,一同下鄉去了東北,雖然去的不是北大荒那種現在的知名地方,他們的那個地方不知名,但是比北大荒更加艱苦。然而張璟名的老岳父是縣長,當時張璟名還沒有娶老婆。他老岳父心疼自己女兒,怕在東北的那個疙瘩地方受凍挨餓。過了一年多點,就想辦法將他閨女招了回來。又過了八年多年,張璟名一頭霧水的接到了一封召回信,沒多久他被調回城裏工作,結束了這段知情生涯。

張璟名在床上躺着,回想起以前年輕時的一幕一幕,七零八所的片段。想來想去想的他心煩意燥,恨不得從床上爬起來撞牆,又想跑到隔壁屋子,對他老伴來一頓臭罵,甚至還想從這十五樓的高處,直接開窗戶跳下去摔死算了,一了百了。可是想歸想,等行動起來,他又沒有那個勇氣。唯有心裏狠狠的臭罵,罵老天爺沒玩沒了的下雨,耽誤他去拜佛求籤,解心結。平時晚上很難入睡的張璟名,在這個下雨的中午,想着想着,就睡著了。他睡得很輕,因為身體血液粘稠的原因,很難沉沉的睡上一個安穩的覺。過了一個多小時張璟名心煩意燥的醒了。

煩躁的張璟名在屋子裏轉着圈的亂走,走到客廳的時候,看到他老伴小芬睡得正香,心裏狠狠的罵了一句:沒心沒肺的玩意,睡得真香。回到屋裏他從箱底里翻出一封黃黃的舊信。他撫摸着發皺的信封,就像撫摸着自己心愛的戀人的臉一樣,充滿了深情,又像撫摸着自己未成年的孩子,專註的目光片刻不離。他小心翼翼的打開信……

璟名哥你好。

來信收悉。我很好,勿念。自從上次的一別之後,至今已經兩年有餘,我和媽媽,丹丹過得很不錯,很幸福。我早已經忘記了你樣子,也早已對你沒有任何思念之情。你為何還給我來信?識丑嗎?知恥嗎?

我還記得,當年夏天,我即將臨盆,你說去城裏給我買紅糖,說怕我身體產後虛弱,需要預備一些補品。當時我很感動。當你帶上錢離開家門的那一幕,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我躺在床上,用力的抬起身子,撩開窗帘,望着你遠去的背影,心裏盼着你早早回來。你在小路上回過頭來跟我揮手。這就是你給我留下的最後一面,也是你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第二天的一早我生下來丹丹,孩子很健康,當時的哭聲非常響。可是你卻沒有在身邊。只有我媽媽一個人和街坊鄰居在幫忙。我沒有喝到你的紅糖,也沒有見到你預備的補品。一開始我以為你在路上遇到了麻煩,過些時間就會回來。當時我盼望着你快回來,陪我們母女,看看丹丹,也讓丹丹早點看道她父親的模樣。

然而,一天一天的過去了,你這個混蛋,再也沒有回來,連個信都沒有。現在你寄信來了,你是不是飛黃騰達了,做了駙馬爺的你是不是和金小芬過着幸福的日子?我聽說你和她結婚後沒有半年就生了個兒子呀!哈哈,小寶貝長得應該很像你吧,哈哈,他會管你叫爹么?是叫你親爹吧?不會是管你叫后爹吧?你在信里說他叫張一升啊,真是好名字,不會是種種子的人起的名字吧,也許種種子的那個人和你一樣也姓張。真是巧合啊。你竟然有臉和我說這些,想博得的我同情你么,我真的很同情你呀。不僅同情你,我更要感謝金小芬呢,感謝她找了個男人替我出氣呀。太棒了世間還有這種事情。

看了你信中的內容,我心情現在真的很好,既然這樣,我也不忍心在信里奚落你了,我要告訴你一些你應該知道的,丹丹的名字是她姥姥給起的,叫李丹,隨她姥姥的姓。丹丹剛出生的那幾個月裏,我媽媽總是抱着她,跟她說:你爸爸讓老虎吃了,後來我也相信她爸爸是真的讓老虎吃了,連骨都都沒有吐出來,把她爸爸的一切都消化後轉換成了糞便,給鳳凰山森林做肥料了,我每次聽到都很高興,

包子鋪的收人也能夠讓我們溫飽,現在生活的很好,我也即將嫁人。現在給你一張丹丹的百歲照片。從此你走你的陽關大道,我走我的小木橋。

此致

祝你仕途暢通

張燕

一九八七年九月三日

張璟名眼睛濕潤的看完了信,又仔細端詳着信里那張已經發裂的照片,一張可愛的大眼睛長在胖乎乎,紅潤的嬰兒肥的小臉上,頭上帶着一個做成小牛樣子的帽子。張璟名拿着照片的手不住的顫抖,眼睛滴下的淚水落在照片上,他趕忙用手輕輕的拂去照片上的淚滴,生怕淚滴會模糊了照片里的影像。此時的張璟名心裏在不住的淌血。

回想起一九七五夏天,剛剛高中畢業的張璟名接到上級通知,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運動,服從教導的話: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裏的幹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

在這場運動中,二十歲的張璟名和同齡的金小芬,以及比他們年紀小一些的十六七歲的初中生,開始散佈到全國各地的鄉下。張璟名和他老伴被分配到東北省吉市的丹西鄉鐵疙瘩村。張璟名一紮就是九年半。一九七七年春天,二十二歲的金小芬,被安排提前返鄉。村裏的知青們知道后,紛紛投來羨慕嫉妒恨的眼光。又過了兩年,一九七九年來了,這是第一個對全國新三屆知青永遠難以忘懷的年份,他們絕大多數都開始興高采烈的返鄉回城了。只有張璟名落了單,只因他在村裡做了大隊長了,有點捨不得這個官位。一咬牙,決定不走了。

一九八三年的開春,東北省的天氣依然很冷,天寒地凍的一點也沒有春天的氣息。中年守寡的張燕母親李英琴,帶着亭亭玉立的張燕回到了娘家——鐵疙瘩村。這裏的村民,像平時一樣忙碌着,絲毫沒有因為一個回娘家的女人擾亂日常生活。李英琴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公公婆婆也是過世多年。就在去年秋天,又死了老公,現在就剩下她和張燕孤兒寡母的。她想到娘家還有幾間老宅,就帶着張燕回到了鐵疙瘩村。

一周后,村裡多了一間賣包子的小店。買包子的人都誇這包子好吃還便宜,就算是天津的狗不理包子的味道,跟張燕家出產的這個包子比,也是遜色三分。

一天傍晚空飄着細雪,只有西邊遠山還有微微的紅光。整個昏暗的天空,已經不如滿山村的積雪亮。這個時間,村民都開始早早的躺下了。然而這時候的張燕鬧肚子疼,疼的厲害,滿頭大汗,急的李英琴滿屋子拍腿跺腳,不知所措。鐵疙瘩村沒有大夫,村民病了,如果是小病就干挨着。等發現實在是挨不過去的時候,才開始忙着喊上幾個村裡體力好的人,翻山去鎮上給病人看病。然而這個時候,什麼都開始晚了一步。有的病人命大,能挺到大夥帶他去鎮上醫治。可惜,更多的是,還沒等被送到到鎮上,就已經死在半路了。

李英琴生怕在失去這唯一的親人。她急急忙忙的跑到離着她家最近的,張璟名的住所,“啪啪啪”的用力敲門。

張璟名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心想:這是誰啊,天都黑了,不鑽在熱被窩裏睡覺,敲得是那家子門。他披上羊皮棉襖,小跑了出來開門:“李大嬸啊,這個時候了,什麼事這麼著急啊?”

“張隊長,快救救我家燕子吧,她肚子疼一天了,求你幫我給她送的鎮上去瞧病!”李英琴驚慌的說。

“李大嬸,你看天都這麼晚了,要不明天咱們給她送的鎮上去吧,您瞧現在天都黑了!”

李英琴聽了后不由分說的一把抓住張璟名的手腕就往家裏跑。一口氣來到家裏。張璟名一眼看見,躺在炕上的張燕,一臉煞白,大冷天的一頭斗大的汗珠的沒玩沒了的冒着。心想,人都這樣了,這當娘的李英琴咋不早早的招呼自己,給她送的鎮上看病。都這個時候了,再耽誤的話,這張燕沒準就死了。張璟名慌張的對李英琴說:“李大嬸,我看現在必須給她送的鎮上去,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了,你趕緊給她用大棉被裹好,我現在就去套馬,一會就過來。”說完快步跑回家,把爬犁往騾子身上一套,趕着出來。到了張燕家后和李英琴一起載着張燕消失在雪夜裏。

路上都是積雪,開始結冰。張璟名把騾子趕的飛一樣的跑,因為都是雪路,騾子拉着爬犁載着他們三人,也並不感到吃力。可是現在天已經完全黑了,雖然下着小雪,也是冰冷冰冷的,離城裏還有二十里的路程。張璟名回頭瞧見這張燕,緊閉着眼,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還挺的過去么?“啪,啪,啪”的聲音,響亮又清脆,張璟名用鞭子抽打着騾子。騾子跑的已經很快了,可是他還是嫌慢。張燕倚在她母親的懷裏一動不動,李英琴緊緊抱着張燕,一條腿勾着爬犁的把手,避免掉下去。嘴裏不住的念叨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冷風嗖嗖的夾着小雪迎面刮過來,凍的張璟名,李英琴滿臉通紅,鼻涕也堵滿了鼻子。

路是越走越遠,越走越有希望了,他們開始看到了遠處鎮上的星星點點燈光。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們終於到了鎮上的醫院。張璟名一把背起已經昏迷過去的張燕,往醫院裏沖,嘴上急促的含着“大夫,大夫……”這個時候,醫院裏早已經睡去的大夫和護士們被張璟名的大嗓門喊起來,大家急忙把張燕弄到診室,認真的檢查,細緻的施救。一名護士禮貌的把張璟名和李英琴兩人請出診室,他們兩個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焦急的等候。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着,李英琴覺得這每一分鐘,都忽然變得很長很長像是一刻,又像是一天一樣。每一分鐘都在煎熬着李英琴,忽然她終於受不了這份煎熬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怎麼就這麼命苦啊,剛死了男人,閻王爺你咋又找我要閨女啊……老天爺你倒是開開眼吶,看看我這孤兒寡母的……還有沒有天理啊,還讓不讓人活呀。”張璟名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獨自一個人默默地走開,抽起悶煙,只因他出門的時候他着急,忘記了裝錢。

後來,也不知道大概是幾點了,畢竟那時候手錶還是很稀奇很金貴的東西,屬於“三轉一響”中的那個最小巧洋氣的玩意。反正能感覺到是後半夜了,一個大夫從診室走出來。張璟名和李英琴見狀,急忙走過去。

“幸虧,送來的即時,病人已經沒什麼大礙,如果再晚一點,也就不好說了……”大夫摘下口罩接著說,“有太多太多像她這樣的病人,都是因為送來不及時,活活疼死的。這種蛔蟲穿膽,病發作起來疼的很要人命……現在已經被我們穩住了,休息休息就好了,我給他開點驅蟲葯,明天你們就回去吧。”那個時代,衛生條件不是很好,不論大人還是孩子,體內有蛔蟲,都是不稀奇的。不像現在忽然聽說有個人得了蛔蟲病,就大呼小叫。

想到這裏,張璟名躺在床上莫莫的流淚。覺得幸虧是那個淳樸的年代,如果換成現在,急救一個病人,你若不裝夠錢,大夫們給不給治療都是個問題。

此後,一年多的時間裏,李英琴張燕母女,對這個鄰家大恩人張璟名,感恩戴德。隔三差五的就做些好吃的給他送去。而張璟名也是一有空就去張燕家的包子鋪幫忙,一來二去,年紀相仿的兩人,漸漸的日久生情。街坊們也都覺得村裡這唯一知青,年紀也不小了,當個大隊長,也是兢兢業業的給村子着想,卻至今還沒成家。再後來,一九八四年初夏的一天,早已互相有好感多時的張璟名和張燕兩人,在村裡德高望重的老人的張羅下,李英琴終於依依不捨,又非常滿意的同意了把她那個寶貝閨女張燕,許配了給張璟名。

張璟名拿不出什麼值錢彩禮和結婚信物,他把一本《毛主席語錄》當做彩禮送給了張燕。而張燕媽媽非常欣賞這個姑爺,她大老遠跑去省里買了塊上海牌手錶送給張璟名。當時結婚並不像現在的大操大辦,只是做了兩件新衣服穿上,請個證婚人證明一下,條件好的話,再照個小小的兩人合影,然後請街坊鄰居在寨子裏吃頓飯,就算是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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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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