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濟仁堂是錢塘縣裏的老字號,店面不大,卻很有些年頭,裏頭的老闆馮大夫妙手回春善名遠播,因此除了本縣的居民,連附近的城鎮也時常會有人慕名而來。
如今馮先生已經年過花甲,人老了自然病痛也多了,倒也不是什麼大毛病,皆因昨日宋媽媽出門遇見了他們鋪子裏的夥計說起,這才回去告訴了徐鳳臨,徐鳳臨因想着再有幾天就要過年了,如今嫁入方家再也比不得在家做小姐的時候隨心所欲,想必正月里也出不來,不如趁着回過了太太出來探病的機會拜望拜望老先生。
馮老先生見了是她倒也喜歡,精神頭也好了些,妯娌二人陪着說了會子話,見老人無礙,便起身告辭出來,徐鳳臨陪着念錦到前頭取葯,卻聽見宋媽媽在外頭與人口角的聲音。
“哎喲!誰這麼大白天的不長眼睛,這麼大的力道撞過來,趕着去撞屍呢!”
“老太婆胡說什麼,明明是你先撞了我們!”
“放屁!小丫頭眼睛不好使倒罷了,眼睛也是個瞪眼瞎,還這麼有娘生沒爹教的,真真作孽!”
宋媽媽一向嘴裏不饒人,聽她一說念錦便忍不住嘴角一彎,徐鳳臨面上沒什麼,心裏卻一陣不自在,心道這宋媽媽真是年紀越大越沒成算了,在街面上就這麼跟人鬥嘴,也不知對方是什麼人,實在有**份,便給身邊的小福使了個眼色,小福點了點頭走出去,很快便同着宋媽媽一同進來。
宋媽媽嘴裏仍罵罵咧咧不休,見她家奶奶臉色不大好看,這才閉了嘴,念錦見徐鳳臨生氣本想勸她,轉念一想這宋媽媽來了沒幾天,卻倚老賣老將一家子的丫鬟媳婦得罪了大半,白白替徐鳳臨結了不少梁子,她冷眼旁觀倒是替她着急,但要出口提醒她,只怕適得其反,不如趁此機會給她敲敲邊鼓也好。
因此便只顧回身看着那十一二歲的小夥計瓶瓶罐罐地裝丸藥,一面漫不經心地笑道:“這孩子手腳倒伶俐,客人見了他如此,必定都誇老先生會調-教人呢。”
那小童憨憨地紅了臉,徐鳳臨卻聽出了她的意思,心裏驀地一沉。
身邊的奴婢好了,旁人自然說主人家會調-教,那若是奴婢不好呢?豈不也嘲笑那主人家不會用人不會管教么?
一抬頭見念錦正對着她點頭微笑,心下也確實感激,感激她一番不動聲色的提點,既提醒了她這個蒙在鼓裏的糊塗人,又保全了她這個二少奶奶的體面,不由對她又多了兩分親近之意,當下淡淡地掃了宋媽媽一眼道:“時辰不早了,媽媽去看看車可套好了,我們且回吧。”
宋媽媽覺察到了自家奶奶對她的態度冷淡,卻並不知是因為自己魯莽的緣故,反倒想着來時明明還好好的,怎麼才這麼會功夫就變了,不由疑心到了念錦身上,莫不是前日她訓斥了她屋裏的琪紋幾句被她知道了,如今到她們家二奶奶面前來嚼蛆給她好看?
忿忿地放重了腳步走了出去,徐鳳臨知道她心裏不樂意,也不去管她,與念錦並肩而出,卻正好撞上兩個年輕女子,看着像是一主一仆的,攜着手走了進來,念錦定睛一看,那女子竟是樊音。
只不過一個多月不見,她竟已經做了少*婦打扮,身上披着名貴的貂皮大氅,頭上挽了髻,左右各插着一支金簪,上頭垂下的流蘇依偎在鬢角,隨着腳步搖曳生姿,越發襯得她膚白勝雪,弱不勝衣。
“太太小心,這裏有門檻。快叫奴婢看看,方才那潑婦可曾撞壞了你?真是晦氣,哪裏來那麼野蠻不講理的人!”
她身邊的丫鬟只顧攙着她上下打量,卻不曾注意到裏頭還有人,待一抬頭見到念錦和徐鳳臨時,不由面上一滯,頓時慌張了起來,忙縮到樊音身後,深深地低下頭去不言語。
念錦看着這丫鬟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徐鳳臨自小在方家混熟的,一眼便認出她是三太太屋裏的丫頭小翠,不由心下嘀咕,前些日子恍惚聽見誰說她被攆出去了,如今這麼快就尋到了新東家不成?這位太太倒年輕,卻也好像是見過的,想必也是錢塘哪個大戶人家的。
這裏還在猜度着,卻見念錦淡淡一笑。
“音姐姐向來可好?沒想到在這兒見着你。”
樊音見了她們起先面上有些窘迫,但很快便又自在了起來,聽了念錦的話似笑非笑道:“我很好,倒是聽見二少爺大喜了,這位想必就是二奶奶?大姑娘在娘家時便是個出類拔萃的,家裏的姑娘們個個都不如你,只不知如今這位神仙似的二奶奶比起我們大姑娘來又如何?”
一番話夾槍帶棒地說得念錦冷了臉,徐鳳臨聽見她叫她大姑娘,便往念錦娘家的親戚里想,終於想起了樊音這個人,以往也在方家見過的,接着便想起家裏的丫鬟們平素私下議論過的她曾鬧上門來一事,不由心下鄙夷。
她這個人向來事事放在臉上,如今既看不上她,也不肯與她多客套,只站在一邊不開口,裝着不認識她,倒是念錦毫不在意地一笑道:“姐姐還是這麼會說笑,這位正是我們二奶奶。只是不曾聽見姐姐也大喜了,不知……”
樊音聽見她打聽自己的夫家不由一怔,不自在地摸了摸鬢角道:“小門小戶的,說了姑娘也不認識。”
說罷又推了推小翠給她使眼色,小翠忙應了一聲,越過念錦她們快步走到櫃枱前,同那小童說要二錢當歸。
那小童低頭細細地裁了張紙出來包着,一面笑道:“二錢只有這麼一點子,姑娘如果要入葯只怕不夠。”
小翠急着一把接了過去,一面輕蔑地瞥了那孩子一眼道:“你懂什麼?誰說買當歸就是要入葯了,我們家老爺在外頭做生意忙得歸不了家,我們太太來買點當歸,不過是圖個吉兆,盼他當日歸來罷了,這些斯文人的講究,量你小孩子家家的也聽不明白。”
一番話盡數入了念錦和徐鳳臨的耳朵,念錦本就在三太太屋裏見過她,如今聽她說了一會子話,又細細打量她的身段容貌,已然認出她便是那被錢豐娘子帶出去的小翠,不由心中一駭。
莫非這三老爺在外頭的外室就是樊音?
當下心中大怒,這女子不久前才不顧臉面地大腦方家哭着求着要給方晏南為妾,如今才過了幾天,她竟就恬不知恥地在外頭公然以三太太自居了!
想着想着卻又怒極反笑了起來,冷哼一聲字正腔圓地說道:“這位姑娘說得不通,人既不回去了,買當歸又有何用?不如買獨活,好生獨自過活。”
一番話說得小翠手上一抖險些將紙包掉在地上,再看樊音也是一臉慘白,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等着念錦半天,方囁嚅着嘴道:“你……你胡說什麼?”
念錦卻毫不退讓,反而走上前一步笑得滿面春風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姐姐自然知道,妹妹最後勸你一句,懸崖勒馬。”
說罷便看也不看她一眼抬腳就走,徐鳳臨忙趕着跟上,心裏正疑惑着她們方才的對話,但到了馬車裏一路細想,也些微有了寫端倪。
雖然方晏陽對她不過是一切照着禮數,回家也一句多話都沒有,但深宅大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便是那一磚一瓦,一花一草,都是會讀人心傳人話的,尋思着這些日子以來關於三房的流言,再看一向和氣的念錦也臉上冷冷地罩了一層薄霜,總能猜度出一些來,不由心下越發看樊音不起。
回了府之後念錦便一路去了大太太屋裏,正趕上大太太在看着尋梅侍菊翻箱倒櫃,原來是想尋一件年輕時候從娘家帶過來的首飾,因一向寶貝得緊,反倒一直收着一次也不曾戴過,如今年歲一久,竟忘了藏在哪裏了。
大太太見她一進門問了安便坐在一邊不作聲,臉上的氣色也不好,便搖了搖頭叫丫鬟們都退下,一面笑着拉她到自己身邊道:“大奶奶這是在哪兒受了氣,快跟我說說,可是我們大少爺得罪了你?你告訴我,我來收拾他。”
念錦被她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卻心頭一熱忍不住垂淚道:“太太一片好心愛護媳婦,是媳婦沒福,連累太太受氣,媳婦實在沒臉來見太太。”
大太太聞言眉頭一蹙,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問道:“好孩子,你可是在哪裏聽見了什麼?那些捕風捉影的事情別去聽它,總有人愛嚼舌根,等我拿住了,看我怎麼教訓她們!”
念錦見婆婆這樣顧惜她的體面不願說破,心裏越發愧疚,拭了淚抬眼看着大太太道:“太太心疼媳婦,把事情瞞着,可媳婦也不是蠢人,這事終究要撞破出來,她到底是從我們余家出來的,如此德行有虧不顧廉恥,也都是我們余家無能……”
“快別這麼說,一樣米養百種人,哪裏能保證一個家裏住着的人個個都是好的了?再說她也不算你們余家的人,要我說她這般忘恩負義,你正該當成不認識她才是,何苦把她那些齷齪事往自己身上攬?這事我本來想告訴你,也聽聽你的主意,就是怕你多心往心裏去,所以才叫她們瞞着。正是了,你又是從哪裏聽來的?”
“哪裏是聽來的呢,今天在藥鋪里撞上了,小翠跟着呢。如今既然說破了,還求太太給個示下,預備怎麼處置她?”
“自然饒不了她,照我年輕時候的脾氣,早就上門去撕了她那張裝腔作勢勾引男人的狐狸臉了!不過為著沒幾天就要過年了,大節下的誰肯討那晦氣去?且安安生生過個年吧,等上元節一過再收拾她也不遲。不過是幾兩銀子幾句狠話嚇唬嚇唬的事,值什麼?”
大太太毫不掩飾眼裏的厭惡與輕視,念錦雖說有些不放心,不相信樊音受了恐嚇收了銀子就會離去,但正如大太太方才所說,大過年的總圖個吉利,這種敗壞家風的晦氣事,她也不便再反覆提起,且走一步看一步也罷。
這裏徐鳳臨回屋后卻把宋媽媽叫到面前一頓教訓,她向來行事我行我素慣了,因想着宋媽媽是她娘家帶來的人,又向來對她娘忠心,對她也是沒二話的,因此將來在方家總要與她同舟共濟才是,越是把她當作自己人,說起話來反倒越不留情面,這原是她的好意,誰知宋媽媽卻會錯了意,越發以為她是受了念錦的攛掇,疑心念錦想先除了她,再擺弄徐鳳臨,心裏這個梁子卻算是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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