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他刺痛我,我也刺痛了他,而且都十分精確。
難怪有人說婚姻帶給我們最親密的敵人。
——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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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懷念童年,很大程度是在懷念一段託庇於父母關愛照顧之下,不必事事自行負責的時光。不管他們算不算完全合格的家長,總能為我們遮擋許多問題。
年事漸長,一切都得靠自己,再沒資格沉湎於顧影自憐之中,天塌下來,只要沒當場壓至倒地不起,都得探頭出去找尋出路。
一段感情走向失敗當然算不上世界末日,一切還得繼續下去,人前尤其要表現得與平時沒有兩樣。
春節期間,小姨在我家待了三天,我身體不舒服,大部分時間由孫亞歐陪同她吃飯、購物,還去觀賞了梅花。他表現得十分盡責。
到她走的那天,我送她去機場,進安檢前,她抱住我:“可可,不要怨恨你媽媽,她有情非得已的地方。”
我搖搖頭:“我不可能怨恨她。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她執意保守秘密,甚至都不在最後那幾個月告訴我實情。我也許當時不能接受,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一直抱着疑問,沒法徹底解脫。”
“你媽媽已經安息。至於何原平——”她遲疑一下,“他的生活也許不大如意,但畢竟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再大的心事也該放下了,我相信他不至於還對你媽媽懷恨在心。將來如果他需要幫助,我們可以好好補償他,也算做出一定彌補。”
“小姨,他不會接受的。我雖然沒機會跟他多相處,可看得出他外柔內剛,是一個很硬氣的人。”
小姨點點頭:“以後再說吧。可可,聽我的話,好好修復跟亞歐的關係。”
我自知與亞歐做得就算再舉案齊眉,到底瞞不過小姨的銳利眼神,只得不說話。
“夫妻要走完一生,需要緣分,更需要雙方付出努力,你們沒孩子,說實話,比平常家庭維繫雙方的紐帶要少一些,更需要多體諒對方一點,只要不是原則性的問題,就不要太固執。”
“我明白。”
小姨有她的家庭與事業,飛來這邊陪我談心,儘力開解我,已經讓我感激不盡,我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拿自己的煩惱無休止打攪她。她說得很對,但最後的決定只能由我自己來做。
回到家裏,我試圖坐下來與亞歐好好談談,可是他十分冷淡,說就算要離婚,也不必像某些人春節排隊進廟燒頭炷香那樣守着等民政局第一天開門上班。他在心情不好時,態度一向極為冷漠,根本無法溝通,我無話可說,只得作罷。
假期結束后,他馬上開始三天兩頭出差,行程排得遠比過去密集,我到新公司上班,各忙各的,甚至很少碰面。
我做了多年HR,對於人事管理算是駕輕就熟,但諮詢對我來講是全新的行業,我負責替接受諮詢的公司分析和重新設計薪酬結構以及人事培訓,接手這份工作之後,千頭萬緒,需要我全神貫注,所以在辦公室里我不難做到拋開一切雜念。
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天氣乍暖還寒,但公司里的年輕女同事已經迫不及待換下厚厚的冬裝,穿上了短裙。再怎麼忙碌,我也注意到春天已經來了,同時不得不面對另一件事,我的生理期遲遲未至。
結婚之前,孫亞歐便明確表示不要孩子,我也同意。婚後我一直避孕,直到最近大半年,先是忙於照顧媽媽,隨後亞歐的疑似外遇、喪母的悲哀和身世的震撼接踵而至,我更疏忽了這件事,與亞歐唯一一次沒有防護的親密發生在李集那個小小的招待所。退房送走他之後,我在路邊藥房買了緊急避孕藥服了下去。
我也只當生理期推遲是服藥引起的副作用,直到連續幾天早上都覺得噁心想吐,才猛然發現不對,買回驗孕棒一測,嚇得目瞪口呆,只得請了假去醫院,拿到的檢查報告單坐實我已經懷孕五十三天。
是緊急避孕藥有問題,還是藥品說明書里那點微乎其微的避孕失敗率讓我攤上了,我根本無從探究。我不得不自嘲地想到,婚前唯一一次縱情,惹上的是孫亞歐;婚後這一次,得來的是意外懷孕。
真是絲毫也沒有放縱的命,只能過循規蹈矩的生活。
跟別的同事不一樣,我甚至歡迎加班。
一旦下班,我就不得不開始思考我面對的處境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與孫亞歐談這個問題。
我丈夫的舊情人重新出現。
我們已經談到離婚。
我懷孕了。
……最後這一條簡直像一個黑色幽默。
我獨自轉了兩天念頭,完全理不出頭緒來。待看到孫亞歐出差回來,一臉疲憊,幾乎脫口問他有沒有吃晚餐,再一想,都已經提出離婚,再照過去的習慣關心他,幾乎有些可笑。可是當關心變成習慣,卻要用理智說服自己重新變迴路人,無法不覺得感傷。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談懷孕這件事。他似乎也迴避與我這樣面面相覷的局面,打個招呼,匆匆進了客房。
盯着緊閉的房門,我進退維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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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天,我去江對岸會見一名重要客戶,已經快到目的地,對方卻打來電話,聲稱有要緊事需要處理只能取消約見再約時間。我無可奈何,車子掉頭之際,看到遠處省人民醫院的招牌,心中一動,駛了過去。
我想到了流產。
這是家大醫院,遠離我家與公司,碰到熟人的概率較小,解決問題然後返回公司繼續上班,手術做得乾淨的話,幾乎可以做到若無其事——這想法之冷血,令我自己都覺得全身掠過寒意。
我努力遺忘的往事涌到眼前。
就算到了三十四歲,我也並沒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媽媽,希望她沒有離開我。
媽媽去世之初,我十分悲傷,花了兩個月時間才做到情緒慢慢平復,我一直懷念她,但沒有像此刻一樣,強烈意識到我的人生已經有了永久的缺失。也許是重新置身於醫院裏,感受到壓抑沉重的氣氛,勾起那段折磨人的記憶,一陣空洞的疼痛讓我的心抽緊,幾乎想要痛哭出來,可就算在這種充滿病痛折磨與生離死別的地方,每個人都努力控制着自己,我也無權失態。
我只能停留在外面,努力調整着自己的情緒。
何慈航過來跟我打招呼,才將我喚回現實之中。
我帶她去子東那裏諮詢。路上我問張爺爺的情況,她告訴我:“他被送去醫院的時候,處於昏迷狀態,治療了幾天,恢復了一點知覺,但醫生說他還是有意識障礙,沒有完全脫離危險。唉,我想請假回去,我爸不讓。他一個人守着太累了。”
“我記得上次周銳說過張爺爺成過家,還有一個兒子。”
她聳聳肩:“張爺爺的妻子早過世了,他和兒子關係一直不怎麼好,自從患上老年痴獃,沒法給人算命做法事之後,就根本沒收入,這十多年來看病買葯全是我爸負責,他兒子根本不打照面。我爸打電話過去,也只是想讓他兒子來看望一下,不過根本找不着人。”
我想起子東曾說過他在醫院早已見慣親人因為各種原因不肯照顧病人的例子,可是何慈航小小年紀,講到這種事語氣平淡,沒有任何義憤譴責,似乎完全不以為意,讓我有些驚訝。我遲疑一下,還是問:“醫療費用方面有沒有問題?”
“不知道,我沒有問。”
我很想說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忙,可總覺得這話說得太冒昧,只得欲言又止,何慈航突然“撲哧”笑了:“許姐姐,謝謝你,錢的事你不用操心,張爺爺不是頭次住院了,我爸應該扛得住的。”
她十分坦然,我覺得自己的心思簡直小家子氣十足。
從子東那裏諮詢出來,我想送她回學校,她謝絕,卻再次問我有什麼問題。她實在是冰雪聰明的女孩子,一眼看出我有不妥。我的生活中已經有太多掩飾,對着她,我突然不想撒謊。
“我懷孕了。”
親口講出來,哪怕對面站的只是對生孩子毫無興緻的少女,這件事也不再僅僅是檢測單上的一連串數據,或者內心掙扎要不要儘早解決掉的麻煩。
我不自覺摸向小腹,那裏平平的,沒任何異常。
理論上說,只是一粒受精卵而已,尚未發育出性別,更別提對外部世界的感知能力。可是一說到處理,就帶着冷冰冰的氣息,而一想到躺到手術台上,我更是呼吸困難,不是恐懼手術,而是恐懼自己最終變得徹頭徹尾地冷酷,失去感知溫柔情感的能力。
“如果不想要孩子,千萬不要生下來;如果決定生下來,請好好對待。”——何慈航說她講的只是一句廢話,可是對我來說,這句話很重要。她不知道,我們這些成年人永遠進退兩難,患得患失,皆因想得太多。她保留着孩子才有的敏銳,看到了問題的本質。
慈航是被丟棄的孩子,而我是媽媽不得已留下的孩子。
那個應該是我生父的男人這些年經歷了什麼樣的蹉跎,不會與我分享,也許對他來說,我意味着不愉快的回憶,他也許永遠不會明確承認我,可我看得出,他待慈航至親至厚,他們之間的父女感情讓我深深羨慕。
我的母親則以她的方式儘力善待我,關心我,指導我,就算留給我一個不明的身世。她過了辛苦而不愉快的大半生,得癌症早逝。我對她還能有什麼怨言。
他們經歷過什麼樣的生活,選擇怎麼樣生活,我哪有權利妄加評判。
我回公司,重新安排工作,等處理完手頭事情,已經是晚上八點。我開車回家,上樓開門,發現孫亞歐正坐在沙發上,我們面面相對,他問:“怎麼回來這麼晚?”
“有點工作才處理完。”
“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
“新工作還順手嗎?”
“還好。”
寒暄過後,室內有一種奇怪的靜默。此刻看起來是最好的談話機會,可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時他站了起來,伸手拿過我手裏的包,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將包倒過來一抖,裏面的東西全傾倒在茶几上。我驚呆了:“這是幹什麼?”
他不理我,自顧自揀出裏面的病歷與檢測單,拿起來細看,然後視線移到我臉上:“這麼說,你真的懷孕了。”
“你怎麼知道的?”
他不回答這個問題,反問我:“檢測時間是四天前。你打算什麼時候通知我?”
夫妻之間一旦有了隔膜,就不存在所謂正確的時機了。我無話可說。
“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大概會想自行處理,根本都不打算通知我吧?”
被他言中了,我以前這麼做過,這次又確實動了這個心思。哪怕沒有付諸實施,我也並不想為自己做辯解。
“我畢竟也給孩子提供了一半基因,你要是以為可以不知會我一聲自行其是,就大錯特錯了。”
“亞歐,我想留下這個孩子。”
室內陷於長長的、沉重的沉默之中,可以清楚聽見彼此呼吸的聲音。
我知道,這句話對於亞歐來講,是比我懷孕更讓他意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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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詠文再度打來電話,指責我企圖用孩子拴住孫亞歐,言辭激烈,聲音尖厲得透過聽筒直刺耳膜,我只得走到樓梯間接聽。
“不是你想的那樣。不過你怎麼想,我也不在乎。”
“亞歐明明是不要孩子的,你這麼做,實在太卑鄙了。”
我掛斷電話,將她的號碼放入黑名單,同時感謝現代科技,能省卻很多口舌。
不要說不習慣同人爭吵,就算有吵架的本事,我的精力也實在分配不到這上面來。工作已經忙得焦頭爛額,而身體也開始出現一系列與懷孕相關的反應:晨吐,倦怠,食欲不振……我知道僅僅做出決定還不夠,我必須開始調整我的生活了。
我把懷孕的消息告訴我的老闆兼學長盧湛,他一時有點愕然:“我記得你說過沒有要孩子的打算。”
“這是……計劃以外的事情。真的很抱歉,盧總。”
他揮一揮手:“哎,不用道歉不用道歉。我太太私下也跟我說,你這位學妹又能幹又漂亮,可是女人不要孩子總會覺得人生有遺憾。恭喜你了,許可。”
他太太李佳茵是一個近兩歲男孩的媽媽,我加入公司后,與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吃過一次飯,見我逗弄那可愛的小寶寶,李佳茵帶着得意之情說:“只有當了媽媽之後才覺得人生完整。”這些年類似的話我聽得太多,不管是善意提醒還是無心炫耀,我都能一笑置之。現在重新提起,我當然還是笑笑。
“我已經做了一次產檢,情況正常,如果沒什麼意外,我會堅持工作到生產之前,不過在情在理,還是要提前跟盧總說一聲。”
“許可,你入職之後一直天天加班,身體吃得消嗎?”
“沒問題,工作已經慢慢理順,我會合理分配時間。謝謝盧總的體諒。”
他卻笑道:“哎,談不上體諒,老實講,我倒是蠻高興聽到這個消息的。我會馬上告訴佳茵。”
我不解,夫妻之間閑談下屬的狀況很平常,但馬上向妻子通報我懷孕的消息未免有點古怪。盧湛也意識到了,略有些尷尬地笑:“佳茵那人,怎麼說呢,什麼都好,就是心眼兒有點小,總認為我請你來工作,看中的不是你的能力。”
我吃驚地看着他:“如果你太太認為我有表現得不夠專業的地方……”
他擺手:“現在說說也無妨,其實不關你的事,她不知從我的哪個同學那裏聽到八卦,說我當年喜歡過你,所以知道你加入公司后,未免疑神疑鬼,跟我吵鬧了幾次。”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聽他繼續說:“再加上上次吃飯,說好請你們夫妻兩人,你又一個人來,先生說是突然出差,她越發嘀咕。現在你懷孕了,她肯定就沒什麼可懷疑的了。”
當然,上次我也覺察到李佳茵在餐桌上時不時做不經意狀審視我,言談之中總像若有所指,不過我只以為是充滿母愛的女性對我結婚多年不要孩子感到好奇而已,沒料到竟然還有這段公案,頓時也有些尷尬了。
盧湛倒渾不當回事:“這都是陳年舊事,學生時代有幾個男生不覬覦漂亮學妹的。當年喜歡你的又不止我一個。”
要說我對別人的喜歡全無感覺,未免矯情,但我確實不知道盧湛曾經對我有過這個念頭,否則我在換工作前一定要慎重考慮,避免蹚入渾水。事已至此,我只得也像盧湛那樣若無其事地說:“回頭我要向佳茵請教育兒經,希望她不要嫌煩。”
“不會的,她最大的樂趣是不停地買各式育兒書、各種嬰兒用品,混論壇與人交流,攢了滿腦袋這方面的知識,總說只生一個未免浪費,肯定巴不得有人跟她聊。”
“那就好。”
他意猶未盡:“我收到太太懷孕的消息時,高興得衝出辦公室狂奔歡呼。不知道你先生是不是也這樣不淡定?”
我莞爾:“他很意外。”
孫亞歐與盧湛的反應大相逕庭。
意外過後,他保持沉默,當然沒流露任何開心的意思。丈夫如此表現,一般當妻子的會心寒,可是一旦決定留下這孩子,我開始與其他孕婦一樣,在工作之餘會買回各種孕期以及育兒指南,狂補相關知識,再顧不上揣測他的心思了。
不待我去請教,李佳茵晚上便主動給我打來電話,她一改初次見面時的矜持防備,先是祝賀我,然後一股腦兒傳授了無數孕期知識給我。
“啊,你竟然沒在孕前開始補充葉酸。哎呀,葉酸很重要親愛的,可以避免胎兒神經管畸形。”
“現在是春季,細菌滋生,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免得交叉感染。”
“千萬不要長時間對着電腦,最好買一件防輻射服。”
“要保持心情愉快,記得去做唐篩。”
“找一家好醫院做產檢,最好提前請好月嫂,好的月嫂都需要提前預約的。”
……
一通電話下來,我感覺頗有些信息爆炸,頭昏腦漲,不由自主想到,如果媽媽在世,她身為資深產科醫生,自然能給我最專業的指導,鼻中又有了酸意,馬上提醒自己,身為孕婦,不可以動輒觸景生情。而且,家裏還有一位現成的醫生。
我給子東打電話,他先是吃驚,繼而大喜。
“你不是說不要孩子嗎?”
“可是孩子已經來了。”
“太好了,姐,我要當舅舅了。”
我把我最大的疑問告訴他,他去請教了院內最權威的婦科專家之後,給了我解答:“顧主任說,你服的那種緊急避孕藥是單純的孕激素,服用劑量小,在服藥的24~48小時內會完全排出體外,懷孕3~8周才是胎兒的敏感期,世衛組織做過相關調查,認為相關致畸風險很小,藥品說明書上的警告寫得很嚴厲,但那是廠商為規避風險做出的。如果決定留下孩子,保險起見,就要嚴格做好孕期檢查,密切注意胎兒在子宮內的發育情況。”
我着實鬆了口氣,這個問題解決之後,其他問題就好辦了,子東雖然是內科醫生,也足以一一解答,並給了我不少忠告:“就到市中心醫院來生,我會給你預約最好的醫生。”
“防輻射服沒有科學依據支持,但確實不要對着電腦久坐。”
“唐氏篩查最早在懷孕九周后再做,十五周是最佳時期,不用着急。”
“對,你應該開始補充葉酸,現在不算晚。你平時膳食還算均衡,不要過於擔心。”
“戒掉咖啡,改喝牛奶,注意補水,不要超時工作,更不要熬夜。”
“你還不到三十五歲,算什麼高齡產婦,不要胡思亂想。”
我的心總算放回原位,不禁微笑。放下手機才發現,亞歐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正站在玄關處看着我。
“這麼看來,不管我怎麼想,你都已經下定決心要把孩子生下來了?”
我苦笑:“亞歐,我希望孩子在受父母歡迎的情況下出生。可是你從一開始就明確說過不想要孩子,不能接受的話,我不會怪你。”
“那麼你要這孩子的動機是什麼?”
“動機?你不會認為我要拿孩子來要挾你吧?”
“知道懷孕之前你就提出離婚了。你決定留下孩子,是不是想告訴我,你並不在乎我留不留下。”
我遲疑:“生活在完整的家庭當然對孩子更好。可是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孫亞歐看着我,眉頭一挑,嘲諷地笑了:“說得真是大度得體。不過可可,你必須弄清楚一件事,孩子並不是你人生問題的答案。”
“什麼?”
“你的身世不明朗,你母親仍然生下了你;你無法跟生父相認,解開所有謎團;與我的關係又出現問題,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了孩子,如果你以為生下孩子就可以理解你母親當年的選擇,那你是大錯特錯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當然不會也不屑拿孩子來要挾我,可是因為這種理由就生下孩子,能算恰當與負責嗎?”
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準確擊中我們身上最薄弱的那個環節。在這個春風和煦的夜晚,空氣中彷彿都帶着花香,寒意卻從我的心底深處蔓延到全身,深入骨髓。
我看着他,清楚地說:“孫亞歐,也請你弄清楚,你與你的父母關係疏離,有着不愉快的童年,體會不到家庭溫暖,並不能成為你輕視婚姻、厭惡孩子的借口。”
他勃然大怒。他與他父母的關係是他極度不肯提及的話題,當年我只問過一次,他便翻臉,足足與我冷戰數日,我好容易哄得他平靜下來,他才跟我約略提了點過去的事情:他父母都是冷漠自私的人,相互之間沒什麼感情,對唯一的兒子也十分淡漠,家庭十足像一個冰窖,他成年之後便立刻逃離,不再想回去,對他們只想盡到責任就好,不想有過多聯絡。我當時抱緊他,十分難過,暗自提醒自己再不要提起此事,想不到今天我會毫不猶豫講出來。
“許可,我小看了你,你偽裝得善良大度,其實很知道怎麼刺痛別人。”
一句“對不起”已經習慣性到了我嘴邊,我忍住了。我實在無力奉陪這種爭吵,厭倦地說:“我並不大度,沒法包容一切,請你以後不要再拿我媽媽和我的身世來打擊我,孩子當然不可能是我人生問題的答案,更不是我婚姻的救星。可是既然已經有了,我決定負起責任留下。”
“也就是說,無論我接受與否,對你都沒有任何影響了?”
“我還是希望你能接受,亞歐。不能接受的話——”我停頓,室內靜默得可怕,我沒有說下去。
事實上再說什麼也沒有意義了,我知道我犯了他的大忌。
自負的男人通常都早已習慣處於主導位置,孫亞歐也不例外。
七年前,他因為鋒芒太露,理念與老闆蔣明及其長子不合,轉而跳槽到另一家公司,卻惹來官司上身,前老闆一方面放出了狠招,另一方面又託人私下帶話,只要他肯妥協,仍有回公司的餘地,他斷然拒絕。前老闆行事頗有草莽之風,長子更是出名強勢,父子二人被觸逆鱗之後,當然更加震怒,下手越發不留任何餘地,揚言不僅要讓孫亞歐輸掉官司賠光家底,還要讓他在本地永無立足之地。
所有人都以為孫亞歐就此完蛋了,唯一的出路是遠走別的城市,換個行業從頭再來,幾乎沒有什麼翻身機會。但世事難料,不過兩年多時間,曾風雲一時的蔣明受長子好賭、金融危機與投資決策失誤等諸多因素影響,偌大一個上市公司深陷債務危機,再無暇顧及那點意氣之爭,而孫亞歐已經進入同行業的一家企業,不聲不響做到了高層位置。
在職場上,他從來不肯接受別人的要挾,或者被逼迫簽訂任何形式的城下之盟;在感情問題上,他同樣不肯臣服於誰。
當年俞詠文的任性便犯了他的大忌,而我,一直被他視作講理,甚至是過於講理,“不會吵架”。
突然之間提出離婚不算,還乾脆無視他的存在,決定留下孩子。
他當然被狠狠激怒了。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他刺痛我,我也刺痛了他,而且都十分精確。
難怪有人說婚姻帶給我們最親密的敵人。
我們在同一所房子裏出出進進,交流降至碰面點頭打個招呼,我也沒有心情去想辦法打破這個僵局。
以前看雜誌,曾看到有丈夫抱怨妻子有了孩子之後,全部關注會轉移到孩子的身上,進而忽略丈夫的存在。當時我不理解,現在看來,是完全有可能的,因為除了忙碌的工作之外,我的心已經被腹中孩子佔據,就算想到婚姻問題一樣黯然,也不會對這個問題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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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差不多一周時間,我正在公司,接到何慈航打來的電話:“許姐姐,我家張爺爺病情危急,已經在轉來省城的路上,可是我去省人民醫院問了,那邊說必須排隊等床位。張爺爺的情況不能等,我給你弟弟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有接。能不能麻煩你聯絡一下他,請他幫忙把張爺爺安置到中心醫院。”
我連忙安慰她:“慈航,你別著急。我弟弟在工作時是不接聽私人電話的,我馬上跟他聯絡,然後給你回話。”
我先打子東的手機,果然無人接聽,再打他科室的電話,請同事給他留言,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他總算打了過來:“姐姐,什麼事?”
我將大致情況告訴他,他說:“床位確實已經滿了。”
“應該可以加床吧?”
他沉默一下,反問我:“姐,你確定要管這件閑事?”
“這怎麼叫閑事?”
“她父親並沒跟你相認,你也不能確定他就是你的生父。”
我生氣地說:“子東,這個時候說這話幹什麼。”
“你難道忘了,以前爸爸那邊的親戚、鄉鄰來省城看病,都得由媽媽無條件出面接待,放下自己的工作,為他們找最好的專家、安排床位不說,有時他們一走了之,媽媽還要墊付醫藥費。我們當時都不勝其煩,還曾經一起勸媽媽少理會他們,現在你自己倒要主動去牽連上一串含含糊糊的麻煩了。”
“子東——”我急了,“這不是一回事。”
“我看不出有什麼區別。”
“媽媽對……慈航的爸爸深深負疚,小姨也證實了這一點。以他一向的為人和對我敬而遠之的態度,我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彌補,事實上,那樣的傷害也根本無法彌補,現在是我唯一能幫上一點小忙的機會,你怎麼能計較我會被他們佔到便宜。”
他又是一陣沉默。
“好吧,我會儘力安排。”
子東就職的市中心醫院不僅是本地規模最大的醫院,在周邊幾省也享有盛譽,門診與住院部常年都在超負荷狀態下運行,連走廊都已加滿床位,子東好不容易才為張爺爺在外科爭取到一張加床。我下班過去,不免納悶:“為什麼會放到外科?”
子東告訴我:“他的右腳已經發生嚴重潰爛壞疽,恐怕需要截肢。”
我大吃一驚,再看何原平,他守在病床邊,神情看上去十分平靜,但也透着深深的疲倦。我拉子東到拐角的地方,問他:“為什麼會一下發展到截肢?上次慈航來諮詢的時候,你說可以在當地治療,該不會是怕添麻煩敷衍他們吧。”
子東沉下臉來:“姐,你當我是什麼人了。沒錯,我認為你並不真正了解他們一家人,不希望你貿然與他們扯上太深關係。但我是一名醫生,涉及診斷治療,我怎麼可能私心誤導他們。患者腳趾早有潰爛現象,我提醒過他們要注意及時清創,DKA這種病,癥狀複雜,本來就會降低人的免疫力,他又有高血壓和其他身體問題,合併發作起來,就算早早轉到我們醫院,也未必能避免目前的情況。我可以帶你去看另一個病人,同樣是患糖尿病,一直在我們這裏治療,兩年時間右腿做了三次截肢手術,從腳掌一直截到大腿。”
我呆住,只得道歉:“子東,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問。剛才我是太着急了,別生我的氣。”
他嘆一口氣,搖搖頭:“幸好我是你如假包換的親弟弟,才不會跟你生氣。”
“是是是,尤其我是孕婦,智商打折你必須包涵。”
他被我逗笑,搖搖頭:“你的臉色不大好。”
“三十開外的職業女性要靠粉底撐氣色的,現在我已經減少化妝了。”
他不放心地問:“這幾天飲食正常嗎?”
“還好啊,早上都沒太有想吐的感覺,就是連着幾天下午都會覺得頭暈,剛才開車的時候也有一點。”
“走,去我辦公室,我替你量下血壓。”
“哎,等一下,張老先生動手術的話,費用會不會很高?”
子東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麼:“辦入院的時候,我問了那位何先生,患者是沒有醫保的,動手術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我能不能先墊一筆錢在這裏,你讓醫院別向他催費?”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姐,我知道你想盡心意,但人家也不會傻到以為預交的那點住院費總用不完,你必須先徵求他的意見,看他能否接受。”
“別這樣做,他不會接受的。”
我們回頭一看,何慈航走了過來,大概從電梯出來正好聽到最後這兩句對話。“我打電話請你幫忙辦住院手續,他大概又要訓斥我。”
我有點尷尬,更有幾分難受,沒想到何原平對我竟如此抵觸。看來,小姨說時間會沖淡一切並不確切,他們之間並非普通恩怨,當一個男人被無辜勞教三年,以後的生活只能蹉跎於小鎮,靠操辦喪事餬口,怎麼可能輕易釋懷。“這樣的話,我盡量不再出現,不過慈航,有什麼事的話,請還是給我打電話,好嗎?”
何慈航聳聳肩:“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擰,平時他是很好說話的人。對不起,許姐姐。”
“沒關係,不方便給我打電話也沒事。有什麼問題,就只管找我弟弟。”
子東抗議:“我是內科醫生,管不了外科的事……”我瞪他,他只得打住,“好,找我吧,我會儘力幫忙。”
何慈航笑了:“我不會不好意思的,許醫生,請耐心應付我,直到我家張爺爺出院。我先過去了。”
她走後,我看子東,子東只得搖頭:“這女孩,真是厲害。”
“嗯,我放心了,她對付你綽綽有餘,你擺冷臉也嚇不到她。”
“拜託,我才是被嚇到的那個人好不好。走,去我辦公室。”
子東給我量血壓,發現略低於正常標準,他收好血壓計,告訴我:“懷孕中高血壓當然比低血壓來得危險,不過也不能忽略血壓低這件事,你要加強營養,適當運動,多吃易消化含蛋白質的食品,盡量通過改善飲食來調整血壓。”
“嗯,我記住了。”
“姐,爸爸知道你懷孕了也很開心。”
“你跟爸爸說,我新工作很忙,等這個周末我會過去做大掃除。”
“不用不用,清潔我自己來做就好。對了,爸爸對你換工作這事是有意見的。”
我苦笑:“我知道,他肯定又說年輕人沒定性沒恆心,動不動跳槽不是什麼好事。我都快三十五了,哪裏還年輕。再說我畢業十來年也只換了三次工作而已,不算動不動跳槽吧?”
“他是老觀點,講究對工作從一而終,老是念叨外企的福利健全,生孩子休產假都有保證,你為什麼偏偏跑去個什麼諮詢公司,聽着就不正規……”
我扶住頭,呻吟一聲:“別說了,我的頭又暈了。”
子東哈哈大笑:“別暈別暈,我送你回去好了,順便檢查一下你的冰箱和藥箱,看看哪些葯該扔掉。”
我們一起下來上車,由子東開車,我坐到副駕駛座上,問他:“我這段時間沒過去,你和爸爸吃飯還是那樣胡亂對付嗎?”
子東嘆氣:“爸爸催我趕快結婚,找個老婆回來做飯。”
我駭笑:“這話也說得出口。你怎麼回答?”
“我能怎麼說?我只能告訴他,現在沒幾個女孩會下廚肯下廚,我要說找老婆是回來做飯的,估計會被當場拍死。”
“說真的,你到底有沒有正式交過女朋友?”
“你也這樣。尊重一下我的私隱好不好。”
我嗤之以鼻:“告訴你,我見過你小時候洗澡的樣子,你在我面前沒有私隱可言。”
“喂,你怎麼一懷孕就開始講話百無禁忌,跟我們院裏的護士大姐一個風格了。”
我哈哈大笑,不肯放過他,繼續追問,他終於招架不住,只得承認確實對一個女孩子有了好感。但是——“她一直若即若離。”
我吃驚:“這是在跟你玩曖昧啊。”停了一會兒,我加上一句,“子東,不要陪她玩這種遊戲,你會因此失去很多機會。”
“我不需要很多機會,那會讓我應接不暇,太浪費時間了。”
我不免有些不平:“你條件這樣好,這麼優秀,唯一的缺點就是內向,臉皮不夠厚,不然什麼樣的女孩子追不到。”
他哭笑不得:“你這是鼓勵我努力成為一個厚臉皮嗎?”
我想一想,搖頭嘆氣:“算了,臉皮是天生的,我們姐弟兩人都皮薄,沒辦法。”
回到小區停車之後,我們向我住的單元走去。我突然止步,台階上坐着一個漂亮的長發女郎,正饒有興緻地逗着我樓下鄰居家的一隻金毛,同時與鄰居聊天。鄰居見我過來,笑道:“你回來了,你朋友等你好半天了。”
那是俞詠文,我們已經七年不見,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她依舊漂亮,我頭一個念頭是:我也攤上傳說中鬧上門來談判這回事了。她笑盈盈跟我打招呼:“你好,許可,不介意我突然來訪吧。”
我含糊“嗯”了一聲,等鄰居牽狗走遠,她歪頭看着我:“可以請我進去坐坐嗎?”
“不行。”
子東驚訝地看我一眼,我搖搖頭,他沒有作聲。
“太不友好了,我等你三個小時,需要跟你好好談談。”
“我可以叫保安過來把你請出去的。”
“那沒必要,我是給你留面子才在這裏等你,不然我也可以直接去你公司。你一定不想我那麼做吧。”
我被她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瘋勁弄得無話可說:“有什麼話請講吧。”
她冷笑:“你真願意在這裏跟我談?”
我確實不願意讓鄰居看熱鬧,但更不想請她去家裏,就指一下外面:“出小區過馬路有一家咖啡館,請在那裏等我。”
俞詠文出去,我與子東面面相覷,他驚訝更甚:“這算怎麼回事?這女人是誰?”
弄成這樣,在自己弟弟面前繼續粉飾下去也沒什麼必要,我苦笑:“她是亞歐的前女友。”
子東一怔,隨即大怒,掏出手機:“我叫姐夫回來,憑什麼讓懷孕的妻子面對這種事?”
我按住他的手:“亞歐不想要孩子。”
他惱火地說:“不想要孩子,也該跟你好好溝通,這難道能成為與前女友勾搭弄得她鬧上門來的理由?”
“子東,我想我跟亞歐的婚姻,大概走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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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晚餐時間,小區對面的咖啡館生意十分清淡,顧客稀少,俞詠文坐靠窗角落位置,見我與子東進來,嘲諷地笑:“完全用不着帶一個保鏢過來。大家都是文明人,我只是想跟你談談,不會動粗做出踢孕婦肚子那種事來。”
子東冷冷地說:“小姐,你要自重的話,甚至根本不該出現在我姐姐面前。”
我有些驚訝,子東甚至比我更不會吵架,他時刻與人保持距離,禮貌周全,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當面直接指責一個人。他替我拉椅子,讓我坐在俞詠文的對面,然後坐到旁邊一張桌邊,招手叫來服務員,指一指我:“請給這位女士一杯熱牛奶,給我一杯拿鐵。”
俞詠文呵呵一笑:“當然,你們佔據道德制高點,完全可以認為我是不自重的。不過在我看來,對自己的最大尊重就是尊重自己內心的情感。”
子東隨手拿一本雜誌翻閱,並不理睬。我厭倦地說:“別表演繞口令了,俞小姐,講正題。”
“我想問問你打算怎麼做?”
“我有很多打算,但沒一條與你有關。”
“眼下這種僵局持續下去有什麼意義?”
“你這樣攔住我,非要跟我談的意義又在哪裏呢?我看我們還是有話快說,俞小姐,我還要回家吃飯。”
“好吧,我就不廢話了。許可,你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我不相信你會甘心淪為靠生孩子拴住老公的可悲角色。”
“各人過各人的生活,這你就不用操心了。”
“話不能這麼說。當年如果我使出這一招,根本不可能有你什麼事,可是我尊重亞歐的想法,退出了他的生活。現在亞歐跟你已經沒有感情,你居然還懷孕,甚至準備生下孩子,這種不肯願賭服輸的態度,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瞥見子東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關節泛白,決定儘快結束這次令人蒙羞的談話。
“俞小姐,我以為你等我這麼久,非要找我談,一定有套新鮮理論忍不住要與人分享,看來我想錯了。我已經了解你想表達的意思,請少安毋躁,聽一下我這邊的說法:第一,在知道懷孕以前,我已經向亞歐提出離婚,這句話並不因我懷孕作廢。”
俞詠文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快速眨動幾下:“但是他不可能跟一個孕婦離婚。”
“聽說真愛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能讓人不顧一切,既然能驅使你來跟一個孕婦面對面談判,當然也能讓他來跟我談離婚。”
“你……用不着仗着懷孕在我面前唱高調,這種小伎倆根本提不上枱面。”
我苦笑了:“當然,唯一提得上枱面的就是你偉大的愛情。可是我有胎兒需要照顧,有工作要忙,真沒有跟你討論這件事的時間。接下來要說的是第二點,你與亞歐打算如何發展,我不感興趣,請不要再來騷擾我。”
“如果你痛快跟亞歐離婚,我們當然用不着再見面。”
“俞小姐,我現在確實相信你非常愛亞歐了,因為你看起來簡直一點也不了解他。他從來都不可能需要別人來為他爭取什麼,更別提干擾左右他的決定。我與亞歐何時離婚,以什麼條件離婚,完全是我跟他之間的事,和你一毛錢關係也沒有。你是成年人了,再以這麼天真爛漫的姿態出現非常不合適。”我轉頭對子東說,“結賬吧,我們回家。”
過馬路進了小區,子東要開口,我搖手示意他別作聲,他被我的臉色嚇到,扶我回家。我勉強支撐着,一進門便沖入衛生間對着馬桶翻江倒海般大吐。我晨吐最厲害時也不過是乾嘔而已,這當然不是懷孕的生理反應。
吐完之後,我坐到浴缸邊的地墊上喘息,子東倒水讓我漱口,又遞熱毛巾給我,我拿毛巾捂住臉,哭了出來。子東坐到我身邊,讓我靠到他肩上。良久,我放下毛巾:“謝謝。”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講。”
“如果身為弟弟都不能分擔,那要弟弟有什麼用。”
“你已經分擔了,子東。”
我不能想像如果今天單獨面對她會怎麼樣。倒不是怕她動粗,她自認佔有了我丈夫對她的愛,帶着居高臨下的心理優勢而來,而我害怕這樣孤立無援的感覺。
“不要再想她了。”他不自覺問了與俞詠文相同的問題,“你有什麼打算?”
“我會把孩子生下來。”
“但是……”
我搖頭,他看着我的眼睛,沒有再說下去。
“別說但是了,子東。所有的困難我都想過,最壞的可能無非是我要一個人帶孩子生活。我想我能承受。”
我看得出他並不贊成,可再沒說什麼,只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我重新靠回他肩頭,感激他這樣沉默地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