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百感交集,要到這個答案又有什麼意義,愛真是讓人不知饜足的情感,沒得到時,不顧一切想要;擁有時,又希望更多,地久天長永不改變。
——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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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除了喜歡不顧兒童意願摸他們的臉之外,還特別愛問一個殘忍而無聊的問題: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小時候有人這樣來煩我,我總是怔怔地盯着對方,不肯回答。他們當我害羞內向,其實我是在認真思索,不過很遺憾,我得不出答案,因為他們是我的父母,我必須愛他們,可是喜歡則是一種更直接的感情,對他們兩個,最開始我都說不上喜歡。
長大之後,我慢慢開始尊敬甚至心疼媽媽,甚至感受到了對她的愛,同時我必須誠實地承認:我與父親關係還是不好。
不能怪他。我從小跟外祖父母在北方長大,跟小姨的關係比跟母親更親近,到上學年齡才回父母身邊,他們對我很好,只是我們始終不親密。一旦錯過毫無保留傾訴的階段,似乎就再沒辦法彌補回來了。
我父母都不算是親切的人,不過兩人的性格來得完全不同。父親生性刻板,可以對着電視裏放的那種專講雞飛狗跳家長里短的電視劇拍腿大笑,卻從來沒有對家人流露情感的習慣。他一板一眼,尤其對着我與弟弟子東,嚴肅得讓人不解,從來不會跟我們談心,略不滿意便會厲聲訓斥,甚至大發雷霆。母親則十分沉默冷靜,凡事講道理,不像一個媽媽,更像一個接受神秘委派宣誓履行撫養子女職責的人。無論是對待繁重的工作還是煩瑣的家務,她都十分盡責,辛勞至此,以至我覺得再要求她表現得慈愛,就屬於非分之想了。
畢竟沒有人是完美的。
去年冬末,我媽媽查出患了肺癌,轉移得十分迅速,從發現到病逝只有五個月時間。她才不過五十六歲,我從未想到會這樣早失去她,整個人有點被打蒙了。喪事全賴我丈夫孫亞歐與弟弟許子東一起處理,我沒法發表一點意見。
媽媽下葬后的那個周末,我強打精神去父親家裏,打算替他料理家務,好好打掃一下屋子。
家裏和我預料的一樣凌亂不堪,在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的小姑姑,也就是爸爸的妹妹,正蹲在客廳里打包一個大編織袋,裏面塞得太滿,以致拉鏈無法拉攏。她從老家過來參加葬禮,大概是要回家了。我一眼看過去,放在最上面的是媽媽的一件深灰色羊絨大衣,不禁一驚,過去順手一翻,下面是一條我從意大利帶回來的圍巾。幾件毛衣下面,端端正正疊放着一床羊毛被,是以前我從新西蘭背回來的,還被亞歐好一番嘲笑過。
“您這是幹什麼?”
“拿回去啊,又沒人用得上。”
我氣得微微哆嗦:“您徵求我同意了嗎?”
她不解,同時生氣:“我為什麼要經過你同意?你這是什麼口氣。我拿這麼點不值錢的東西還要跟你一個小輩賠小心說好話嗎?”
父親聞聲出來,皺眉說:“吵什麼?”
我轉向他:“她憑什麼拿走我媽媽的衣服?”
“留下也沒人穿了,有什麼用。”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你真是冷血。我媽媽走了,你一滴眼淚沒有流,還這樣隨隨便便處置她的遺物。”
父親還沒說話,姑姑已經跳了起來:“到底不是這家的人,才講得出這種話來。”
“住嘴。”
發火的不是我,而是父親,姑姑似乎被嚇住,隨即訕訕地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她一向有幾分胡攪蠻纏,我並不想跟她講道理,指出她也是許家出嫁的女兒,大模大樣將哥哥家的一切視為己有,未免自相矛盾。我只怒視着父親。大概他沒見過我這樣發作,而且我畢竟早已成年並且結婚,他沒辦法像原來那樣斥責我“沒規矩”。他竟然避開我的目光,對姑姑說:“別胡扯了,我送你去火車站。”
姑姑是繃著臉走的,沒拎這個編織袋,但手裏提着一個行李箱加另外兩隻同規格的編織袋。
門被她重重摔上,屋子裏一時安靜得可怕。
這是媽媽單位在十年前集資建的一套三房兩廳,離她工作的醫院很近,算得上寬敞,但裝修極其簡單,樸素得彷彿停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
我父親在一家大型國企做工會幹部,母親是醫生,兩人待遇都算不錯,但買下這套福利性質的房子時竟然還需要咬牙,說出去誰都沒法相信。只有我和弟弟清楚,父親的老家在一個貧困山區,有一兄一姐一妹一弟,只他一人在城市安了家,先是負責父母的醫療養老喪葬,然後不停接濟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乃至各種遠近親戚,數十年下來,家裏幾乎沒什麼積蓄。
媽媽原本一向節儉,我工作之後,手頭有了余錢,開始每年自作主張給她置辦了一點質地精良的衣服、不招搖的首飾,她一直嗔怪我浪費,但她分明也是愛美而且有品位的,穿戴起來會不自覺地流露開心表情,而且十分珍惜。
記起首飾,我衝進卧室打開床頭櫃,裏面跟我預計的一樣,已經空空如也。
回到客廳,我拿起那件大衣,清楚地記得這是媽媽過五十五歲生日時我送她的禮物。家裏一向並不重視生日,不要說從來沒有吹蠟燭吃蛋糕這類儀式,連碗長壽麵都欠奉。我把袋子遞給她,她甚至有些困惑,反應冷淡得讓我暗暗嘆氣。可是過了一個來月,她突然跟我講:“同事都說我穿這件大衣很合體很好看。”
講這話時,她嘴角含笑,眉目突然變得生動。我們母女之間少有如此生活化的對話,一念及此,我的眼淚越發止也止不住,撲簌簌落到了衣服上面。
不知過了多久,子東下班回來。他坐到我身邊,手搭住我的肩:“姐,怎麼又哭了?”
聽我講了事情經過,他嘆一口氣,沒有說話,我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太情緒化太小氣?”
“小氣?當然不。以前堂妹擅自拿走你新買的筆記本電腦,你也沒說什麼。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一樣。不過,他們到底是我們的親戚……”
我惱怒地說:“他們這幾十年川流不息予取予求,小到買飼料種子,大到讀書蓋房就醫生子娶媳婦嫁女兒甚至超生罰款,都能從爸爸這裏得到滿足。直到媽媽生病,還要接待他們,安排他們的食宿,略有疏忽就抱怨不休。別跟我說你覺得他們是合理的親戚。”
子東苦笑:“是的,我也覺得他們中間有幾個真是可怕,媽媽確實做了很大犧牲。可這麼多年,我以為你該跟我一樣習慣了。我猜你大概還是對爸爸有不滿吧。”
他小我六歲之多,卻擅長分辨表面爆發的情緒下潛藏的原因,冷靜看到問題的關鍵,大概跟他身為內科醫生所受的訓練有關。這些天來,我對爸爸的不滿確實已經累積到一個無法忽略的地步。“媽媽為了他和他那個家,付出了那麼多,他一下全放在腦後了,根本沒有一點傷心的意思,甚至還有心情盤算該買什麼規格的煙招待那些來弔唁的人,要在哪裏訂酒席答謝才不算失禮。”
“姐,這些事總得有人操心。”
“最讓我吃驚的是,從墓園回來,他進門就打開電視機,看得聚精會神。”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興趣狹窄,不善交際,沒什麼朋友,上網健身麻將通通不愛,這麼多年看電視差不多是他唯一的娛樂。”
“我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馬上就有了娛樂的心情。”
“不然怎麼樣?你希望爸爸以淚洗麵茶飯不思對着媽媽遺照訴說懷念,每周風雨無阻去一次墓地送花,堅持孤獨終老嗎?也許這樣符合你的審美,可是他不是這樣的人啊,勉強不來的?”
我生氣地瞪着子東:“你當我是傻子不成?我沒有那樣的要求,可是他這人心硬得像石頭難道是合理的。”
“他不是你說的那樣。在媽媽生病期間,他照顧得是很盡心的。”
“他們是夫妻,相互扶持、盡心照顧不是本分嗎?”
“姐,我做住院醫生,確實看到過親人因為各種原因不肯照顧的例子。”
“你不能拿那種人間極品來襯托爸爸的行為有多高尚難得。”
“我只是講事實嘛。相信我,姐,他習慣這樣生活,你不能要求他放棄多年的慣性,按你的思維方式來處理他面對的問題。”他輕聲說,“我知道你是累積了很久怒氣才發作,可是這些衣服,你也不可能件件帶回自己家掛着以資紀念,一樣要想辦法處理,何必還為這件事生氣。”
我頹然靠到沙發上:“那天我說爸爸不該計較墓地價格,亞歐也說我太過苛求,也許你們男人都偏向現實,所以才會覺得我動輒小題大做。”
“連姐夫一起責怪進去了可不公平,這段時間好多事情都靠他盡心儘力,才算處理得圓滿。”
聯想到我與亞歐最近的關係,我一時無話可說。
子東攬住我的肩,誠懇地說:“姐姐,我知道你對人對事要求都很高,還是寬容一點吧。我跟你一樣想念媽媽,可是生活總要繼續,我們得面對現實。下個月叔叔他們一家還要過來,不如我們現在把媽媽的遺物整理一下,你想保存的就先拿去你家。省得……”
他沒說下去,不過我也明白他要說的是什麼,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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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媽媽去世前一個月的某一天,我發現亞歐與某位女性有曖昧。
那天我下班,回家換了衣服,預備去醫院陪夜,匆忙間拿錯他的手機,剛好一條短訊進來,鎖定的屏幕上出現提醒信息,赫然是:我愛你,在你懷抱里的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我想永遠停留在這個時刻……我呆住,沒等我回過神,亞歐走過來,把我的手機遞給我,順手拿回自己的手機,神情絲毫沒有異常:“走吧,我開車送你過去。”
我一向認為夫妻之間應該保持信任與尊重,從相識到結婚,從未翻他手機與郵件。可是這條信息滿滿寫着曖昧,讓我無法置之不理。第二天,他去洗澡,手機放在床頭柜上,我終於還是拿起來查看。
他甚至連鎖屏密碼都沒設,但那條短訊已經刪除。
那女人是誰,曖昧到了什麼程度,我無從知曉。我所知道的是:我察覺了曖昧,而他察覺到了我的猜疑。
偷看手機這種事,一旦有了開頭,再做起來似乎都不需要掙扎與理由了,後來我不止一次拿起他的手機,但是再沒看到什麼蛛絲馬跡,羞愧之餘,我甚至疑惑,也許是看護媽媽壓力太大造成了幻覺。
可是我們結婚近六年,再沒一種關係會像婚姻這樣,讓人去深刻了解另一個人了。他是我的枕邊人,我熟悉他所有的習慣、舉止、每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每一個細微的神情。他的坦然來得有些刻意,我沒法說服自己扮鴕鳥當什麼也沒發生。
媽媽的病情急劇發展着,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沒有餘力去追究這件事,我最要好的朋友夏芸舉家移民新西蘭,我也沒辦法為這件事打越洋電話找她談心減壓。然而,我心裏到底還是鬱積了濃重陰影。
這大概也是我對姑姑的舉動反應格外激烈的原因之一。
我抱着兩隻大紙箱回家,裏面全是媽媽的遺物。我直接將紙箱搬進儲藏室內,預備心情平復之後再整理。
亞歐並不在家。他在一家外資企業擔任銷售總監,加班應酬以及出差都是常事。屋子裏空蕩寂靜得讓人不安。
既然你無法釋懷,那麼等他回來,坐下來攤牌,質問他,讓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對自己搖頭。我十分肯定,他會給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回答,顯得我多疑可笑。
我從來不擅長爭執,因為我來自一個不吵架的家庭。
我父親沒有做任何家務的習慣,下班回家便往沙發上一坐,打開電視看到吃飯,飯後繼續看電視,到十一點準時上床。媽媽和我承擔所有家務,我工作之後提出請一位鐘點工,父親詫異並且惱怒:“有必要花這冤枉錢嗎?”他不認為妻子身為醫生工作一天很辛苦,當然更不覺得女兒上了一天班后厭倦家務事是合理的。
爸爸源源不斷寄錢回老家,弄到自家生活拮据,媽媽不吭聲。
爸爸的親戚每次登門,照例不空手而歸,基本上是看中什麼拿什麼,媽媽沉默以對。
爸爸侄子侄女外甥不斷來省城找工作,基本都是住在我家,最離譜的一個堂弟考來漢江市讀三本,學費由爸爸負擔自不必說,且眼高手低,畢業后換無數份工作,每份工作短則半月,長不過一季度,在我家住了近兩年。發展到後來,索性還帶上女友過來吃飯,甚至留宿,爸爸這才看不下去逐客,貼補房租讓他搬了出去。媽媽從頭至尾不發表意見。
那種情況放到別人家,完全可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鬧到永無寧日。但是我從來沒見過我父母爭吵。準確講,我父親從來不認為自己做得過分,而我母親從來不做抗議,全盤接受。耳濡目染下來,我與子東似乎都失去了吵架的能力,碰到意見相左的時候,我們的反應驚人一致,就是走開,走不掉時便下意識地選擇沉默。
這個習慣讓我在工作上受益良多。我在一家外企負責人力資源管理,每天要處理無數瑣碎的工作,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始終可以保持相對平和。
然而身為一個內心存疑的妻子,就只好自己掙扎了。
難道你必須去跟蹤他?
當然,這是我更加做不到的。
如果任由悲哀與自憐情緒籠罩,一個人呆坐下去,恐怕會走火入魔,我強打精神收拾好健身包,去會所恢復中斷已久的游泳。兩千米一氣游下來,累得全身酸痛,又去吃了晚餐,回來之後看書,吃子東開給我的安眠藥入睡。
夢境來得灰暗幽遠,先是跌跌撞撞奔跑,漫無目的,看不到歸途,不知何時場景變換,彷彿孤獨一人被丟入深海,迎來一場沒有盡頭的墜落。終於被一雙手接住,我睜開眼睛,亞歐正坐在床邊看着我,拭我額上的汗。
“做噩夢了?”
我伸手,他俯身抱住我。
“好重的煙味。”
“我正打算去洗澡。”
“等會兒再去。”
平常我都拒絕他在應酬之後帶着一身複雜的味道與我親近。但此時我突然急需感受他身體的重量、熱度以及氣息。他靜靜伏在我身上,頭埋在我頸間。
“亞歐。”我喚他的名字,他將手指插進我的頭髮算是回答,纏住髮絲,輕輕收緊,拉扯感彷彿一直延伸到心底。我輕聲問他:“你還愛我嗎?”
他的身體明顯繃緊了一下,隔了片刻才說:“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我固執地等待着回答,終於他說:“當然,我是愛你的,可可。”
他很少講這句話,此刻更像是被我逼問出來。我百感交集,要到這個答案又有什麼意義,愛真是讓人不知饜足的情感,沒得到時,不顧一切想要;擁有時,又希望更多,地久天長永不改變。
“是毫無保留的那種愛法嗎?”
他輕輕笑了,呼吸的熱氣噴到我皮膚上,沁進去:“我把我給了你,這已經是我所知道最大的無保留了。”
我也忍不住笑,含着一點辛酸與自嘲:“是是是,我會懂得珍惜,妥善收藏,不讓任何人搶走。”
“如果你肯穿上制服,我不介意你監禁我。”
我推他一把,他笑出了聲:“你看你,始終不願意配合我玩點禁忌。”
他是百無禁忌的,相比之下,我以前拘謹得像個修女。他的手開始探入我的睡衣內,在我身體上游移,我按住。再怎麼渴望親密,我也無法接受他的若無其事。
他感知到我的抗拒,苦笑一下:“娶個講道理的太太,有一點很要命。明知道你做的每件事都必然是合理的,可又隱約覺得,你肯定會有一個不合常理的爆發,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作,這種心理威懾可比相聲里講的樓上沒丟下來的另一隻靴子強多了。”
“我是很願意配合滿足你,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麼爆發,才正好合乎你的期望。”
他撐起身體,從上方俯視着我,我的視線慢慢移動,從他襯衫敞開的衣領一直看上去,喉結、下巴,直到嘴唇——他有着性感的下巴和一對薄唇,此刻正緊緊抿着。
小姨曾偷偷跟我說:你家亞歐相貌氣質都沒什麼可挑剔的,好看,又沒到過分引人注目讓人忽視他內在的程度,只是嘴唇過於削薄,未免會有些薄情。我當時不以為然,此刻想起,不免百感交集。
他突然一手扣住我的頭,那對薄唇狠狠吻向我。酒精、煙草以及他身體原本的氣息複雜地混合在一起,向我襲來,既熟悉,又陌生,我瞬間恍惚。一個長長的吻過後,他看定我,好一會兒才說:“關於那條短訊,我給你一個明確的說法——”我屏息等待,他說:“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這當然不是一個誠懇的解釋,但似乎已經是他做出的讓步,我也許應該追問:她是誰,你們之間有什麼事?但是我怕一個疑問總會牽扯出另一個,夫妻之間一旦走到沒完沒了質疑與解釋的地步,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我從他身下挪出來,將頭側向另一邊。
“可可,你是知道的,我討厭為一點捕風捉影的事爭吵。”
我疲憊地說:“我當然知道,你之所以與我結婚,就因為我不會吵架——”
是的,這是結婚不久亞歐在某次酒後說的話。接受由丈夫親自頒發的“最佳隱忍獎”,大概沒有一個妻子會覺得開心,我的挫敗感來得尤其強烈。等他酒醒后,我再問他,他哈哈大笑,反問我一句醉話有什麼可認真。然而我沒法對這句話做到無動於衷,現在想起又有其他感觸。我從來都沒有刻意表現教養,只是沒學會吵架而已。那麼媽媽呢?小時候我甚至見過外公外婆爭執,然後和好,再正常不過,可她為什麼會永遠帶着一點倦怠地承受一切,從不動怒?難道這就是我的將來?此時想到這一點,無數感慨湧上來,堵在喉頭,講不出話來。
“可是你這樣冷戰,也沒什麼意義。”
“人生哪有意義可言,眼睛一閉,一切都歸於虛無。”
這個回答讓他怔住,他神情緩和下來:“我知道你仍在為你母親去世難過,對不起。”
我鼻中發酸,卻哭不出來,只能失神地看着天花板。
他扳正我的臉讓我對着他:“別難過了,生老病死,我們都得接受現實。”
“就是因為人生必須接受的事情太多,才覺得格外凄涼。”
“我們去度假吧。好好放鬆一下。上次你提到的塞舌爾好像不錯。”
我疑惑地說:“媽媽剛走,還是過段時間吧。”
“難道你要守孝三年?心中懷念,何必拘泥於形式。”
“度假需要心情,我實在……”
我搖搖頭,沒說下去。他站起身:“我去洗澡。”
我突然拉住他的衣角:“亞歐,把煙戒了吧。”
他一笑:“行了,下次我洗澡之後再進卧室好了。”
“我是認真的,亞歐。你看媽媽——”
我媽媽抽煙。
她身為一名受過專業訓練的婦產科醫生,居然抽煙,而且抽的是勁道極大的進口煙,不是那種薄荷型女士煙。
當然,她在醫院工作時絕對不抽。晚上回家后做完家務,她還需要寫論文、看專業書籍雜誌,一直忙到深夜,我時常會看到她去陽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她抽煙不是那種淺淺吸上一口吐出了事,而是深深吸入,緩緩吐出,十足煙槍架勢。
父親也抽煙,但他很反感女人抽煙,評價是“像什麼樣子”,每逢他講這句話,媽媽都不做應答,煙霧繚繞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頗矛盾,一方面認為女人不需要表現出某種男人認可的特定樣子,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抽煙是無可置疑的惡習。我與子東也曾勸她為健康着想戒煙,她多半只是笑笑,顧左右而言他。有一次我說得口氣略重,她彈一下煙灰,笑道:“我統共也只余這麼一個壞毛病了,不至於非得要求我做到零缺陷吧。”
肺癌與長期抽煙之間的聯繫不言自明。而她言語之中的蕭瑟意味,我現在想來,陣陣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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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探險精神,又有輕微潔癖,並不是那種一心想見識不同世界的旅行者。我喜歡去的通常是天氣晴朗、陽光充足、遊客相對不多、有美景與良好旅館設施的地方。
一年一度的旅行,對我來講,更像是享受額外的蜜月。
女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遲早會發現兩件事:激情不會持久,要在婚姻生活里永葆初戀狀態是不可能的;成年人沒法在愛情這件事上講求所謂公平。
如果要做出比較,那麼,我愛亞歐應該超過亞歐愛我。他是那種對於成功有着強烈追求的男人,感情對他來講,是錦上添花,而非生活必需。我清楚地知道,對他來說,有很多事的優先級別都高於我。
只有在旅行的時候不一樣。一年有十天左右的時間,脫離熟悉的環境以及瑣碎的日常生活,將工作放到一邊,在一個親密相處的空間裏放肆廝纏,享受纏綿與他的絕對專註。
所以我當然重視度假,會提前挑選地方,安排行程,不漏過每個細節,力求盡善盡美。
亞歐則近似工作狂,每次都得我好好哄他同意,他才肯排出日期,而這次他居然主動提起。我想,我們確實需要翻過某一章了。
然而,目前我意興闌珊,提不起精神。
媽媽去世的陰影仍舊纏繞着我,那條短訊引起的疑問並未完全消除,我應付工作都略覺力不從心,也沒有餘力分析自己的感情,哪有出遊的興緻。
那種虛無感需要時間來慢慢驅散。
可是亞歐這次認真得出乎我的意料,過了幾天,他告訴我,他已經訂好了機票跟酒店,一周后出發。
我沒辦法再拒絕,只得去公司告假。這個時機顯然極不恰當,我的頂頭上司是三個月前空降過來的總經理帶來的嫡系,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人人自危力圖表現的時候,我因為母親患病與去世請了不少假,還算情有可原,可是剛處理完喪事又要休年假,他簡直有些懷疑地看着我,但還是准了假。
我交接好工作,回家整理行裝,先將衣物放入行李箱,再進儲藏室拿上次去塞班島度假用過的浮潛用具,它們被擱在置物架上層,我努力踮腳夠到,剛一拉動,就把旁邊紙箱碰落了下來,裏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傾倒在我身上,幸好沒什麼重物。
我俯身一看,落在腳邊的竟然是媽媽的病歷與各種檢查報告。
那天我一股腦兒將幾隻抽屜內的東西倒入紙箱內帶回來,並沒細看。我蹲下來歸攏着,準備送入碎紙機,突然發現中間混入了父親的一份體檢報告。這是媽媽剛查實癌症時,我和子東堅持讓他去做的一個全面檢查,事後他告訴我們各項結果都還不錯,我也就放心了。我拿出來,隨手翻了一下,準備放到一邊,卻突然一下定住,頭一次注意到第一頁上就寫着父親的血型:AB型。
在媽媽住院期間,我已經知道了她的血型是B型,而我是確定無疑的O型血。
我是婦產科醫生的女兒、內科醫生的姐姐,多少了解一點基本的醫學知識,AB型血的父親與B型血的母親不可能孕育出O型血的女兒。
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錯。
我像被雷擊中一樣,呆立在狹小而不通風的儲藏室內,不知站了多久,呼吸都有些艱難了,才走出來,拿起手機打給子東,直接問:“你是什麼血型?”
他打個哈哈:“你也學那些女孩子開始研究血型星座這些東西了嗎?”
“不是。我只想知道你的血型。”
手機里出現一陣奇怪的靜默,我聽得到自己心跳急劇加快,提高聲音:“子東,快把你的血型告訴我。”
他依舊沉默不語,我的心沉重得如同綁上鉛塊,一點點向下墜着:“這麼說你也是知道的。”
他終於開了口,焦急地否認:“不不不,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再問一次,你的血型到底是什麼?”
他輕聲說:“B型。”
我掛斷了電話。他沒問題,從血型直到兼具父母雙方遺傳特徵的相貌。而我,在三十四歲的時候,猛地意識到這樣一件事:我,竟然不是我父母的女兒。
他立刻重新打了過來,我機械地接聽。
“姐姐,你別胡思亂想。”
“我是文科生沒錯,可我也是有常識的。你明明早就知道這一點,別騙我,子東。”
“我沒騙你,姐,有一種血型叫順式AB型,這種血型的人,AB基因在同一條染色體上,另一條染色體是O型基因,屬於基因的變異,可以生出O型血的孩子。爸爸就是這種情況。”
我將信將疑:“你說的這種情況概率有多大?”
“呃,不算大,但確實存在。”
我上網查證,子東確實沒有順口編個怪異血型來打發我,但他說的那種情況極其罕見,在亞洲差不多十萬人中才有一例,當然小概率事件是存在的,只是我沒有被說服。他是我弟弟,我太了解他了,他的第一反應來得十分奇怪,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仍有問題。
我再度打電話給子東,叫他下班後來我家。
他過來時,帶着一臉不安的表情:“姐,不要再糾結這個問題了。”
“你是什麼時候注意到我血型不對的?”
“這有什麼對不對的。我……只是疑惑過,那時我剛念大學,學了孟德爾定律,心血來潮把家裏人的血型都取樣做了化驗。”
我記得他初上醫學院,時常拿家裏人做各種測試,當然也不止一次不顧我的抗議捉住我手指取血樣。“然後呢?”
“沒有然後啊,我都說了,這種現象是有科學解釋的,只是比較罕見而已。”
“子東,請你認真回答我,你有檢測確定過爸爸真是你說的這種順式AB型嗎?”
子東沒有回答。
“你這樣有科學精神的人,學的又是醫學,碰到罕見血型,怎麼可能不做進一步檢測,就把疑問擱到一邊?”
他仍不作聲。
“要不我們去做DNA檢測吧,我願意相信科學,這樣我才能放心。”
他的嘴巴頓時閉得更緊,久久不願說話。我心底發涼:“這麼說我猜得沒錯,從血型看,起碼我絕對不可能是父親親生的,對吧?”
“姐——”
“別騙我,子東,別騙我……”我一下失控,眼淚流了出來,哀聲說,“你肯定知道些什麼,請如實告訴我。”
子東抓住我的手:“姐。這件事當時我很困惑,試探着問過媽媽,她沉下臉,頭一次對我大發脾氣。”
我愕然,媽媽對我們要求嚴格,但印象之中,我從來沒見過她動怒,她似乎總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她打了我一耳光,厲聲對我說:你只要記住你姐姐是我女兒就夠了,以後再也不要提這件事。”子東焦急得有些語無倫次了,“你知道她以前從來沒打過我,可我一點也不記恨她,我覺得她說的是對的,你是我姐姐,我一生下來就知道這一點,血型能改變什麼?”
事實上,一切都被改變了。
我拒絕子東留下來陪我,只說想獨自靜一下。他走以後,我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根本無法平靜下來。
不知道轉了多少圈,我突然心底一動,衝進儲藏室,將兩隻紙箱裏所有的東西都倒出來,瘋了一般翻找着,終於找到了他們的結婚證,上面貼的照片有着那個時代的特徵:爸爸穿着軍裝外套,媽媽穿藍色上衣,花襯衫衣領樸素而小心地翻出來,兩人面孔同樣年輕,表情同樣拘謹,儘管肩挨着肩,仍像是一對路人被突然硬拉到一起。證件簽發時間是1977年3月,而我出生時間是當年的8月。
我父親是農家子弟,就算從部隊退伍之後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多年,身上仍保留着極其節儉務實的習慣。媽媽一向也並不浪漫,他們從來不是那種恩愛得會慶祝結婚紀念日的夫妻,每年家裏不過是四個家庭成員過生日時聚在一起吃相對豐盛的一頓飯而已。我看着那個日期,努力想說服自己:不要亂想,奉子成婚在那個時候也許不夠得體,會引發許多非議,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無法讓自己信服。
我頹然地坐在地板上,地上堆滿陳年舊物。厚厚的相冊,按年份排列着我和弟弟的滿月照、百日照、周歲照,出遊、讀書、畢業,還有我們與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合照,我們畫的蠟筆畫、混合著拼音的稚氣作文、成績冊……我的成長全記錄在照片里,而我的記憶也是完整的,我甚至清楚地記得我不到兩歲時,搭了一個小凳子,立在桌邊看外婆和麵包餃子,細細的麵粉在我眼前飛舞,讓我莫名快樂;三歲時在衚衕里奔跑摔倒磕破額角,一個疤留了很長時間;我記得弟弟出生后,爸爸抱給我看,我拿手指輕輕觸他的臉;我經歷過外公外婆在兩年內相繼離世的痛苦,到奶奶去世時,因為沒有共同生活的經歷,我並不怎麼悲哀;我家有往來不斷的親戚,從來沒一個人給過我絲毫暗示,我不屬於這個家……
不對。
我猛然記起姑姑負氣出門前丟下的那句話:到底不是這家的人。
她講得再清楚不過,我竟然只當她是沒邏輯的胡言亂語。因為我根本從來沒有過這方面的懷疑。
我的生活看似環環相連,沒有任何缺失,可是我稱之為爸爸的那個人卻不可能是我的父親,或者更糟糕,他們兩個都和我沒有血緣關係,我根本是被領養的。
不,還是不對。
外公外婆都說過我的眼睛長得極像我媽媽,而且小姨曾經不止一次繪聲繪色地跟我描述我出生時難產的情景:“我陪着你外公外婆從北京過來,真是不習慣漢江的夏天,到處都是熱烘烘的。你媽媽陣痛發作七個多小時了,你還賴在她肚子裏不肯出來,你媽疼得聲嘶力竭地央求醫生,‘快給我剖了,快給我剖了’。我當時還是十五歲少女啊,一派天真,以為生孩子必然是一件莊嚴神聖的事情,在外面聽到嚇得半死,心想,他媽的,什麼樣的男人也不能讓我以後受這種罪。”
當然,她後來食言了,結婚兩年後,生了一個兒子。但她沒理由編這樣一個故事騙我。
我拿起手機,打通小姨的電話,姨夫告訴我,她去新加坡出差開會,要再過一周才能回來。
我根本無法想像當面去問父親這個問題,只能試着平靜下來,自己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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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亞歐說起取消機票推遲旅行,他愕然:“為什麼?”
我無法講出原因,只能重複說:“我現在沒有度假的心情。”
他沉下臉,再沒說什麼,徑直出門。
我知道他從來沒有太多耐心,肯親自安排度假,已經算放下身段。他大概覺得我這次出爾反爾,仍舊是為那條短訊耿耿於懷,卻又礙於教養不肯公然吵鬧,於是變相懲罰他,簡直是矯情得不可救藥。
我想,至少我得找出父親是誰,才能有一個像樣的解釋。
我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兩個紙箱裏的東西。
我媽媽生前沒怎麼在我們面前流露她感性的一面,她的遺物同樣沒有多少感情色彩。她保留着讀書時做的筆記,後來又寫了厚厚十來本工作筆記,談的全是日常行醫與教學,卻沒有留下現成的生活日記來告訴我一切。
我花了兩天時間,將一大堆零零散散的東西全倒出來,試圖拼湊媽媽的一生。
1971年,她年僅十七歲,作為知識青年下放到了省內一個叫清崗的地方,在那裏一待就將近六年,1977年初返回省城,與從另一個地方複員的父親領取結婚證,父親進了一家國企,而媽媽生下我之後,考進了醫學院學習。
相冊內有他們班級的合照,排成四排,第一排女生蹲着,所有人都衣着簡樸,神情莊重。不像我讀書的時候,同學年齡全都相仿,經由高考而來。她的同學中有三四個已經明顯步入中年,另外幾個看着也至少有二十六七歲,臉上寫着閱歷,想來結婚成家對他們來講並不罕見。媽媽混在其中,並不像一個孩子的母親,仍顯得學生氣十足。
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非常正式,看不出端倪;媽媽保留的信件竟然都是與她專業有關的公務往來;另有一些私人往來的明信片,不過是簡單的相互寒暄、通報近況。
在一大堆與某學術雜誌的往來信件里,我終於找到唯一一封私人信件,蓋着清崗的郵戳,地址是手寫的,收信人是我媽媽,寄信人的名字叫梅雪萍。
我記得這個名字。
媽媽住院時,我拿到又一次的CT結果,與醫生交談之後,知道癌細胞已經轉移擴散,疼痛感會越來越強烈。我心情沉重,拖着步子返回病房,看到媽媽病床前坐着一個阿姨,而媽媽眼裏含着淚水。她性格堅強,從不曾在訪客和我們面前流露悲觀情緒,我吃驚地在門口站定。
只聽媽媽說:“雪萍,你見過他嗎?”
那個阿姨說:“是的,那年我哥哥生了孩子,我回家看望,偶然遇上了他,後來我們一直有聯繫,不過也只是通個電話,相互問候而已。”
“他也住在省城?”
“不,他只是來探親。”
“那,他……還好吧?”
“每個人評判好與不好的標準不同,我覺得他是平靜的。”
媽媽的聲音微帶顫抖:“不,他肯定恨着我。我……”
我愕然,只見那位阿姨握住了媽媽的手,打斷了她:“燕子,有些事我們必須放下。”
媽媽叫嚴小燕,在我童年時,爸爸似乎還叫她小燕,中年過後,他甚至直接叫她老嚴,我曾和子東竊竊私語議論,如此稱呼老婆,真是老幹部腔十足。這還是我初次聽到有人用這個昵稱來稱呼她,只見她猛然搖頭,面孔一瞬間扭曲了,我嚇了一跳,連忙進去:“媽媽,是不是又痛得厲害了?”
那位阿姨說:“怪我不好,讓你媽媽激動了,你是可可吧,來,幫你媽媽倒點水。”
我依言倒了一杯水過來,媽媽已經調整平穩呼吸,跟我介紹說:“可可,這位是梅雪萍阿姨,當年我們在一個地方插隊。她特意坐三個多小時的長途車趕到省城來看我。”
“謝謝梅姨。”
媽媽是北京人,當年沒有像她一同來插隊的同學那樣返回原籍,而是留在省城漢江市讀書、工作、定居,這是我頭一次見到她知青時代的老友。梅姨看上去比病前的媽媽要蒼老得多,衣着簡樸,不事修飾,不過神態中自有一種安寧鎮定的氣度。她微微一笑,站了起來:“我要去取葯,再趕末班車回去,燕子,你好好休息。”
媽媽神情複雜,欲言又止,點了點頭:“你住得太遠,我不留你。可可,幫我送一下梅姨。”
我陪梅姨出來,到電梯邊,她站定,輕聲說:“可可,不要難過。”
我怔住,隨即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梅姨,我媽媽是不是已經知道她的病情了?”
“她自己就是醫生,很清楚你們對她隱瞞的是什麼。放心,在這方面,她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可那是我的母親,她再怎麼達觀,我也沒辦法因此做到鬆一口氣。梅姨當然清楚我的感受,她留下電話和地址,囑咐我好好照顧媽媽,有事立刻通知她。我點頭答應,並沒有探究她們過去的生活。
一個月後,媽媽病逝。我給梅姨打了電話,她趕來出席了追悼會。她握着我的手,對我和弟弟說:“節哀。上次我過來,你媽媽對我說過,她之所以拒絕進一步放療,就是希望走得從容,讓兒女在回憶里保留她健康時的樣子。”
追悼會結束后,她便悄然離開。
這封信寫於1983年8月,算一算,當時我六歲。我抽出發黃的信紙,信是用純藍墨水寫就的,竟然沒怎麼褪色,字跡纖細而工整。看到開頭母親的名字,我的鼻子便已經有些發酸。
燕子:
接到你的來信,我很意外,又很開心。我確實是方圓上百里留下的最後一個知青,但我留下的原因很複雜,並不像你看到的那篇報道里寫的那樣無私奉獻,大概記者覺得必須把我拔高一下,宣傳起來才更有意義吧。
我已經結婚,兒子今年五歲,理論上說,我可以帶着丈夫和兒子返回省城,熬上幾年,他們的戶口也許可以解決。可是我回去探親,感覺我出生的地方對我而言已經變得十分陌生,我丈夫更是無所適從,根本無法適應城市。我的哥哥姐姐對我很好,但他們是工薪階層,從居住條件到經濟收入都並不寬裕,無法接納三口之家。我能找到的最好職業也不過是去街道小廠做一名工人。思前想後,我只好選擇放棄城市。我唯一不放心的是父母年事已高,身體都不算好,好在哥哥姐姐可以照顧他們,幫我盡孝。
每個人都在找自己在生活中合適的位置,至少在這裏,還有很多人是需要我的。
清崗這個地方也慢慢有了變化,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開始多了起來,我想生活總歸是在向一個好的方向前進。
我和過去的同學聯繫不多,畢竟插隊這種經歷太過艱苦,大家好不容易擺脫,需要更長一段時間才有回顧與懷舊的情緒。
很抱歉,我並不知道何原平的下落,據我所知,他與所有同學都斷絕了聯繫。他家離我家不遠,去年我回城探親時,探訪了他的父母,他們說跟他沒有聯繫,完全不願意提起他。也不能怪他們,他們和我父母一樣,都是好人,一生謹慎老實地生活,視名譽臉面大過生命,無法接受發生在何原平身上的事情。
看了你的來信,我心情很複雜。不管怎麼說,請不要那樣激烈地批評自己,燕子,我不能替何原平說諒解,也不認為我有資格評價你的行為,那種身不由己的年代,我們每個人都有被扭曲的時刻。
事已至此,你不要再拿往事折磨自己。我現在相信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們必須向前看,放下心頭的負擔,才能繼續生活下去。
雪萍
我的目光牢牢定在三個字上面:何原平。
這和媽媽在病房中對梅姨提到的那個“他”應該是同一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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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抄下梅姨信封上的地址,決定直接過去。
我設定好導航儀的路線,開了將近三個小時車,到了一個叫清崗的縣級市,稍事休息之後穿城而過,繼續向前,道路兩旁種着高大的意楊,兩邊風景一成不變,前方好像看不到盡頭。我時時疑心走錯了路,終於看到路邊出現劉灣這個村名,才鬆了口氣。
入村的道路看上去剛剛修好不久,狹窄,但是十分平整。村口有一個不大的池塘,一群鴨子悠然浮在水面。我停好車走下來,立刻被無處不在的甜香包圍住,深深呼吸,舉目四望,村子裏種了不少桂花樹,金黃色的桂花一簇簇開得正好,池塘另一側坐着老頭兒老太太在曬太陽打麻將,幾個孩子好奇地圍了上來,隔了一點距離看着我,然後咬着手指相互講悄悄話,顯然這裏並不是每天都能看到陌生面孔的。我問到梅姨,他們馬上活潑起來,爭先恐後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梅姨是我們這裏的醫生。”“跟我走,我帶你過去。”
梅姨住在村子東頭,院門敞開,我走進去,只見她正在廂房裏為一名髒兮兮的小男孩處理長滿膿瘡的頭部,神情專註,同時教訓着旁邊一個同樣髒兮兮的老頭兒:“我說過了,要注意個人衛生,不然怎麼上藥都是白搭。”
那老頭諾諾連聲,但顯然根本沒聽進去。
我有潔癖,所以沒有像弟弟那樣追隨母親選擇學醫,當然無法直視這個場面,來不及跟梅姨打個招呼,就匆匆退到院子裏去。
從敞開的屋門看進去,梅姨終於給小男孩上完葯,又打來熱水,細心替小男孩做了清洗,然後拿了口服消炎藥給老頭兒,叮囑他按時給孩子喂服。她送他們出門,看到我,十分詫異:“可可,你怎麼來了?”
在來的路上,我準備了一套禮貌寒暄,打算先謝謝她去探視我媽媽,出席追悼會,再慢慢迂迴到我想打聽的事情上面,可是面對梅姨,突然覺得這個心眼兒來得未免太小家子氣了:“梅姨,我想跟您談談。”
她默然片刻,我猜她多少知道我的來意,而且並不想談。可是我不打電話,逕自遠道而來,登門直入,這溫婉敦厚的女人沒法一口拒絕我提出的要求,嘆了口氣:“天氣不錯,我們出去走走吧。”
劉灣很小,我們很快走出了村子,外面是大片的曠野,正值秋天,陽光沒有盛夏時的熾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們在一棵大桂花樹下面坐下,風撲面而來,彷彿可以穿透身體所有看不見的空隙,帶走多餘的思緒。
“空氣真好。”我喃喃地說。
“對,遠離城市至少有這一點好處。”
細碎的桂花隨風飄落到我身上,我拈起一朵,湊到鼻尖聞着那甜蜜的氣息:“我從來沒看到過這麼高大的金桂。”
“以前我家有一株桂樹,比這棵樹還大,可惜……”梅姨搖搖頭,沒說下去,“空閑的時候,我喜歡到這裏來坐坐。”
我們隔得很近,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面孔上細碎縱橫的皺紋和斑點。我一向被人誇讚比實際年齡年輕,但我自己知道,皮膚因天生膚質再加上後天護理,能夠保持相當長的青春狀態,但眼睛無法騙人,時間在不斷為我們增加閱歷的同時,也為我們寫下歲月痕迹,最早改變的就是我們的眼睛。我早就不再有少女的眼神,而梅姨的一雙眼睛卻是清亮平靜的。
“梅姨,我沒想到你跟我媽媽一樣是醫生。”
她莞爾:“不一樣啊,你媽媽是正規醫學院畢業的大夫,我只是接受初步培訓的村醫,可以為附近鄉鄰處理一點簡單的病情,碰上複雜的病例,一定要往鄉衛生院或者更高一級的醫療機構送的。”
我媽媽是醫生,我知道行醫是高尚的職業,可是十分辛苦,而當鄉村醫生尤其清苦崇高。這裏遠離城市,偏僻荒涼,我實在不能理解一個大城市長大的女孩子怎麼會選擇永遠留下,成為一名農婦。我迅速在心裏算了一下,從她下放那年到現在,已經將近四十年,超過半生了。我把自己的煩惱強加於她,真的說得過去嗎?可是,我又怎麼能夠做到從這樣的疑惑中解脫出來。
“梅姨,何原平是誰?”
“你怎麼會問起他?”
“我找到你以前寫給我媽媽的一封信,提到了這個名字。”
她遲疑片刻:“他跟我一直是鄰居、同學,當年也插隊到了這裏。”
“他和我媽媽……是什麼關係?”
“可可,那是過去太久的事情,如果你媽媽生前選擇不對你提起,我覺得你就沒必要在她過世之後繼續探究。”
“梅姨,我媽媽有她的少女時代,有完全跟我無關的一段生活,甚至還有跟我父親無關的情感經歷,這些我都能夠理解,我無權翻檢什麼。可是,”我停頓一下,艱難地開口,“我現在最大的困惑不是關於她的過去,而是我自己。我今年三十四歲,梅姨,在這個年齡,突然知道自己與父親根本沒有血緣關係,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怔住:“你確定?”
“我們血型不符,我悄悄去做了DNA鑒定。”
當然,我沒有驚動父親,而是軟硬兼施,強拉着百般不情願的子東去做的,結果表明我們只有一半親緣關係,同母異父。
“我實在沒辦法當什麼也沒發生過,所以我必須找到一個答案。除了您,媽媽沒和過去一起插隊的知青有聯繫,您一定知道內情。那個何原平,他是我父親嗎?”
梅姨長時間沉默,我的心跳越來越沉重,幾乎喘不過氣來,絕望地想,看來我也得去做一次體檢,看看心臟是不是出了問題。終於,她開口了。
“恐怕我沒辦法給你一個答案,可可。”
我的眼淚一下奔涌了出來。當然我沒卑鄙到處心積慮用淚水軟化梅姨,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是我突然失控,無法令自己保持一個成年人應有的態度。我痛哭失聲,梅姨摟住了我,她身上混合著消毒水的氣息,是我曾經熟悉的、屬於當醫生的媽媽的味道。可是梅姨的懷抱帶着溫暖的觸感與母性的氣息,而媽媽從來沒給過我這個感受。
她已經永遠離開,留下一個巨大謎團給我,我越發顧不得羞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等我緩過勁來,發現我的淚水已經打濕了梅姨的肩頭。我哽咽着說:“對不起。”
她搖頭,遞一條藍色格子手帕給我,我接過來擦着臉。我早已經用慣方便的紙巾,這時才感覺到柔軟潔凈的棉質手帕用起來感覺是不一樣的。久遠的記憶如同冰河乍然解封一般,一點點湧出來。小時候,外婆也曾在我罩衫上用別針別一條花手絹,送我去上幼兒園。到了上小學,為我做這件事的是我媽媽,不過我嫌將手絹別在外衣上未免太幼稚,總是等走出她的視線,將手絹取下來,胡亂塞進書包里。這樣的小細節,我從來沒認真回憶過,此刻卻清晰得如同剛剛發生。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能求得您的理解。如果可以選擇,我也情願不知道這件事。在這之前,我一直不缺乏愛,先是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們和小姨都很疼愛我,後來父母把我接到漢江,我有了弟弟,有了和別的同學一樣的家庭。我跟爸爸雖然不算親密,可他一直都是個盡責的父親,對我很好,我的家是和睦完整的。現在我的整個人生突然被顛覆,我做不到說服自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
“你只比我兒子大一歲,可可,我也是一個母親,能夠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很矛盾,有些往事,無論對於逝者還是生者,都太沉重,重提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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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高估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從前我只從和小姨的閑聊里約略知道外公外婆在那段歲月曾被隔離審查,吃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苦頭,而媽媽高中沒有讀完,就作為知青下鄉,一去五年。小姨因為年紀尚小,被一位遠房親戚收留,僥倖留在了城裏。外公外婆不像尋常老人那樣喜歡憶舊,每每聽到小姨對我講過去的事都會皺眉,而媽媽更是絕口不提她的那段經歷。我和弟弟一樣,對於過去的興趣十分有限,現在看來,小姨天性中的樂觀跟他們完全不同,也許他們正是不堪回憶重負的那一類人。
“當年我們知青從不同的地方來到清崗,你母親只比我和原平大一歲,但已經先來這裏待了兩年多時間,她人很好,對我們指點照顧很多。她來自北京,看過很多書,還曾隨父母調動工作,去過不少地方,而我們從出生到下鄉之前,都沒有離開過生活的城市。白天我們一起下地幹活,晚上我們會聚在一起,聽她講她讀過的那些小說,我們會聽到入迷。那時我們最喜歡聽她講蘇聯小說《靜靜的頓河》,現在我還記得那些拗口的人名:葛利高里、阿克西妮婭、娜塔妮亞……”
我記憶中的媽媽好像只閱讀專業書籍,甚至沒像別的母親那樣在小時候給我們讀童話故事,我完全不知道她曾經有過熱愛小說的少女時代。
“原平十分多才多藝,會很多樂器,二胡拉得尤其好,他拉各種曲子給我們聽,也是我們最喜歡的消遣。後來我被抽到公社裏當赤腳醫生的助手,都沒能聽完你媽媽講的《靜靜的頓河》。農村交通不便,知青生活十分艱苦乏味,我們聚會的機會並不多。到了冬天農閑,我們都去修水利設施,才碰到一起,我看得出來,你母親跟原平……很談得來,相互關心彼此。”
他們曾是一對戀人?我很想問這個問題,卻又有些情怯。
梅姨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那幾年知青開始慢慢有了返城的機會,招工、推薦上大學成了大家最關心的話題。來自不同地方,意味着將來會各奔前程,很難有真正在一起的機會。而且當時風氣保守克制,農村尤其怕人議論,我猜他們同樣會考慮到種種問題,所以不大可能像現在年輕人那樣,有了感覺便走到一起。”
我凝神聽着,生怕漏掉任何一個字。
“1976年底,我記得應該是快到元旦了,原平被抓起來的消息傳來了,他的罪名,”梅姨有些艱難地說,“據說是公社書記下到村子裏,當場抓獲他強暴女知青,而那個女知青是你母親。”
我呆住,我來探尋自己的身世,並不想聽到自己竟然是一起犯罪事件的結果。
“我連忙趕去打聽,聽說你母親先是否認這件事,可是審查之後,她突然沉默了。我完全不相信原平會幹出這種事,於是專門去找她,想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一句話也不肯說,把我拒之門外。”
我定一定神:“聽起來我媽媽並沒有指證發生了強暴啊。”
梅姨澀然搖頭:“對,她沒有直接指證原平,可是也沒有為他做開脫。原平被關在公社一間廢棄房子裏,我在深夜找過去,隔着窗子問他是怎麼一回事,可他反過來問我:燕子是怎麼說的——當時我們都叫你媽媽燕子。我只能實話實說:她什麼也不說。沒想到原平聽到之後,沉默了許久,說: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目瞪口呆:“為什麼他會這麼說?”
“我跟你一樣困惑。大概一個月之後,你母親的父母獲得平反,恢復工作,他們身體有問題,打報告將女兒接回城裏,於是公社書記的話就成了唯一的證詞。那個年代,法制並不健全,原平每天都必須接受批鬥。後來我聽別的知青私下議論,原平曾經因為就招工指標的分配提意見得罪過書記,書記很可能是在借故報復他,但是他們都一心盼着回城,沒人肯公開質疑書記,為原平鳴不平;而村民們對於涉及男女關係的這類事,完全抱着看熱鬧的心態,把批鬥會當成一種消閑娛樂,根本不關心真正發生了什麼事。”
“我媽媽再沒過問這件事嗎?”
“據我所知,沒有。後來原平被判了三年勞教,送去外地一個勞改農場,跟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絡。直到十八年前,我回娘家探親,才偶然碰到他,那天他家人把他趕了出來,他帶着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在附近徘徊。”
我大吃一驚,憤怒地問:“他們怎麼能那樣絕情?”
“唉,原平在勞教結束后就回過省城,被父母拒之門外,後來就消失了,多年沒跟家人聯繫,那次是他第二次回省城,才知道父母已經在前一年時間裏相繼去世。他很受打擊,和他哥哥爭吵甚至動手,被他哥哥趕了出來。”
被離棄得如此徹底,我有說不出的凄涼之感,講不出話來。
“我好說歹說,總算拉他一起去吃了頓飯,後來我們多少保持着聯繫。”
我整理着自己聽到的信息:“所以他和我媽媽很可能只是戀愛,兩情相悅,約會時被那位書記撞見,書記很保守,難免大驚小怪,而我媽媽膽怯了,怕影響推薦上學或者回城,於是保持了沉默。可是,”我打住,無法接受自己的推論,“她怎麼能這樣做?就算一時膽怯自私,回城之後也應該為他辯解啊,竟然任由他被送去勞教,不聞不問。”
“那個時代發生過很多荒謬的事情。”
“不不不,梅姨,不管什麼時代,如果愛一個人,根本不應該陷他於那種無法自辯的災禍之中。”
“這只是你的推測,可可,真正發生了什麼事,只有當事人才清楚。我也曾責備過你母親,可是年紀漸長,越來越明白這世界上最難理解的是別人的苦衷與動機,妄加揣測是不公平的。”
“所以她寫信對您懺悔她的行為,而您表示諒解,勸她放下。”
她苦笑:“你母親給我來過信,說她在報紙上看到關於我的報道,鼓足勇氣才寫信給我,她沒有談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說越來越覺得對不起原平,想打聽他的下落,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道,過了好幾年後我跟原平才碰面。我忘了我給她回信寫了什麼,不,我應該不會自認為有資格代為表示諒解。對於所有心頭背負重擔的人,我都會勸他們放下。”
我做不到這種無差別的寬容,尤其當那個人是我一向深深敬重的媽媽時。
她顯然一直背負着良心重負,直到病重仍舊滿懷負疚,至死無法解脫,可是逝者已矣,我又怎麼去責備她。
我找梅姨要何原平的地址,她十分猶豫不決。
“可可,他有他的生活,有一個女兒。我們聯繫並不頻繁,以前是寫信,後來偶爾通電話,都是隨便閑聊幾句,從來不談論往事,他也從來沒提到過你母親,所以直到你母親住院前,我都沒對她提起過他。我不確定他是否願意看到你出現在他面前。”
“我也不確定我是否有膽量出現在他面前,畢竟……”
畢竟我媽媽太對不起他了,原本只是兩個年輕人在寂寞絕望的環境裏情不自禁偷歡,卻讓他一個人付出那樣的代價。在三十四年之後,站到他面前,自我介紹是他的女兒,再怎麼樂觀去聯想,他都不可能覺得是一個意外驚喜。
我彷徨不已,喃喃地說:“但我想我媽媽欠他一個道歉。請您別對他提起我,我要好好想想,該不該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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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清崗回家后,又過了一天,總算接到小姨給我打來的電話,聽到我的問題,她頓時啞然,久久說不出話來。
“小姨,只有你能告訴我真相。”
“可可,刨根問底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並不是存心想毀壞媽媽的名譽,我只想知道我父親是誰。媽媽去世前曾跟你說過什麼?”
她又是一陣沉默。媽媽病重時,她曾請假飛過來在醫院陪護了半個月之久,我每次過去,都看到媽媽與她姐妹兩人依偎在一起交談,越發認定她們之間的談話肯定包含着我想知道的事。“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一定會弄清楚的。起碼我可以直接去找何原平。”
“不不不,可可,不要去找他。”
“這麼說媽媽確實對你提到過他?”
她無法否認。
“小姨,我已經是成年人,能夠坦然面對已經發生的事情,我只需要知道真相就好。”
“沒有你想得那樣簡單。可可,冷靜下來聽我說,電話里講不清楚,我春節時會過來,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你千萬不要去找何原平。他有他的生活,你媽媽那麼負疚,也沒有去找他,如果你貿然去打攪他,我覺得很不合適。”
我試圖冷靜。然而這件事纏繞在我心間,我無法抽離。
子東找我一起吃飯,試圖開解我,而我打不起精神來。
“姐姐,有什麼心事你可以跟我說。從小到大我們感情一直很好,那些甚至不會跟父母講的話,我都會跟你說的。”
“可是你向我隱瞞了這麼重要的一件事。”
“那是因為講出來只會讓你困擾,沒有意義。”他嘆氣,“那天你拖我去驗DNA,我應該抵死不從的。你看,你說驗出個結果就能放下了,果然是鬼話。”
“換了誰也沒辦法馬上釋然。”
“你跟姐夫說了這件事沒有?”
我搖頭。他不解:“姐,不要把什麼都悶在心裏,姐夫的說服力比我強,跟他講,他會開解你。”
“我不需要開解,子東,道理我全都懂,我只是……”
我打住,說來說去,我只是無法讓自己放下而已。
“爸爸昨天給我打電話,說你一直不跟他聯繫,也不回復他的電話,是不是還在為那天跟姑姑吵架生氣?”
我哪裏還有餘力去在意這件事。我不知道跟這個我一直稱之為父親的人說什麼才好,既做不到若無其事,當然更沒辦法開口問他:你為什麼會娶一個懷着別人孩子的女人當妻子,你知道我親生父親是誰嗎?
“姐,爸爸也許不算最佳父親,但你也得承認,他從小對你和我是一視同仁的。”
父親是老派人,對子女都不親熱,而且堅信男孩子負責傳宗接代,所以對子東更嚴格一些。知道我並不是他親生的,所以我根本沒有底氣去計較他一向的冷漠。
“我明白。周末我會過去,馬上入冬了,他的被子也該換換了。”
我與亞歐處於冷戰之中,我提不起精神和他坐下來好好溝通。畢竟這一團亂麻,我無法解釋。
而我的工作也陷於膠着狀態,我在這家公司工作了六年,經歷高層人事變動之後,我意識到以前付出的努力差不多被一筆勾銷,再無升職的可能。正在這時,我的學長盧湛開設的諮詢管理公司業務拓展到本地,約我見面。我與他討論起我面臨的職業困境,本意只是想聽聽他的建議,他卻突然邀我過去工作。我很意外,請他讓我考慮一下。回家仔細權衡之後,我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打電話給盧湛,接受了這份工作。元旦之後,我便向公司提出辭職,花了兩周時間進行交接,與同事話別,拿回自己的東西,預備過完春節去新公司上班。
空閑下來,我到底忍不住開車前往梅姨給我的地址。
他住的地方叫李集,與清崗在相反的方向,離省城有上百公里路程,距縣城有十多公里,沿途路牌儘是類似地名:王集、張集、羅集……彷彿百家姓里每個姓氏都各自聚集生活形成了鎮子。到了李集后,我發現那裏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古樸安靜的小鎮,看上去和省城的郊區沒什麼兩樣,整齊的樓房混合著磚瓦民房,沒什麼舊式建築,居民眾多,十分熱鬧。
他的住所是一座簡單的磚瓦結構兩層樓房,看上去有些年頭,前面帶一個院子,院門上貼着褪色殘破的對聯,字體是頗有功力的隸書,內容不是其他人家門上的吉利話,而是:閑飲窗前三杯酒,笑看堂外一樹花。
院門虛掩,可以看到裏面坐着一個女孩子,膝蓋上攤着本書,卻沒有看,雙手托腮,望天發獃,身邊躺着條黃狗。
梅姨曾告訴我,他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獨自帶着一個女兒,想到這女孩子也許是我的異母妹妹,我有種奇怪的感覺。
我想不出我該怎麼開這個口。幸而這是一條背街小巷,我停車踟躕良久,也沒誰投來疑問的目光。
我抬手打算敲門,沒想到院門一碰即開,倒嚇了一跳,到底還是走進去,與那女孩子搭訕。她叫何慈航,很難用漂亮來定義她,她高出我半個頭,非常瘦,四肢修長,脖子纖細,小小的面孔上有漆黑的眉毛、細長明亮的眼睛,鼻子尖而略翹,頭髮蓬鬆,帶着一點天然的捲曲,緊緊綁成一條馬尾,仍有無數碎發凌亂張揚着,明明長着一張稚嫩的面孔,卻時時帶點世故的神態,顯得頗為精怪。她顯然看出我另有目的,但還是讓我住了下來。
我向來擇床,在何家的第一個夜晚當然輾轉反側,一直到將近子夜時分,還是難以入睡,索性披上衣服走出來。寒氣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哆嗦,攏緊外套。只見院子一半隱在黑暗中,一半灑着月光,映照得地面如同結了一層薄薄冰霜,彷彿舉步踏上便可發出細碎的破裂聲。
這樣默然獨立,感官變得分外靈敏。檐頭有一隻貓悄然掠過,蠟梅的香氣清冷溢滿院落,風吹得樹枝沙沙作響,屋內張爺爺翻身發出一連串夢囈呻吟……我久居城市,耳朵早已適應各類無處不在的噪聲,而這裏實在太過安靜。安靜到令我不安。
我心頭油然浮起一個念頭:我的到來,不僅會打破這樣濃厚的寂靜,也會攪亂別人平靜的生活。
可是我已經沒法讓自己退回去了。
這是一個古怪的家庭。
老邁的張爺爺剛一見面便盯着我看,說了一句讓我費解的詩句:好似將燈來覓火,不如安靜莫勞心。我琢磨半天,不解其意。接下來,他基本忽略了我的存在,當然他忽略的其實是整個世界,除了要吃的東西之外,他時不時盤腿而坐,嘴裏喃喃念叨,知道他是一位還俗的和尚,倒也不難理解。
何慈航似乎也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之中,異樣沉默,偶爾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十分複雜,彷彿在心裏估量着我這個不速之客。
家裏所有的房門都敞開着,可以隨便出入,其中一間看起來屬於何原平。掛着蚊帳的木架床靠牆擺放,另一邊是一列靠牆壁的簡陋書架,上面擺滿了書,既有《王陽明全集》《資治通鑒》,也不乏《常見農作物病蟲害防治》,跨度很大,總體來說,還是歷史古籍居多。我隨意看着,到最下面一排,一下蹲了下去,那是一套陳舊的《靜靜的頓河》。我抽出其中一本,是1986年的版本,隨着時間流逝,書頁已經有些泛黃。媽媽在少女時代讀過這本小說,後來憑記憶在清崗向同伴們複述打發山村的漫漫長夜,而他的書架上放着的這套書,有着明顯的反覆閱讀的痕迹,我想這絕對不是一個巧合。我一直蹲到腿發麻,才將書放回原處站起來。
靠窗放着一張簡單的長條桌,上面擺着筆墨紙硯,筆筒內各種尺寸的毛筆林立着,大疊寫着毛筆字的白紙隨意堆放,翻了翻,除了佛家偈語,確實還抄了不少《資治通鑒》,有一絲不苟的工筆小楷,也有工整的隸書和隨性的草書。
等了兩天,終於見到何原平。
我想像過血緣聯繫也許會讓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有別於陌生人,但是,我失望了。
他已經老了,看上去十分普通,從目光到身姿都透着倦意。我試圖在他臉上尋找能讓我感到親切與似曾相識的部分,卻不得要領。僅憑相貌我推斷不出結果。
他還從事一個我根本無法理解的職業:和尚的徒弟、神漢、師傅、喪事承辦人。
他十分客氣,然而那種一看而知的距離感讓我完全失去了對他開口的勇氣。
孫亞歐追蹤而來。
“我出一趟差回來,家裏就人去樓空,要不是子東攔着,我大概得報警了。”
“我以為最多待兩天就能回去。子東全都跟你說了?”
他嘲諷地說:“子東比你周到,只講了你在這裏,想要確認一些事情。至於是什麼事,他認為還是你自己跟我說比較好一些。”
“亞歐,我突然發現我不是我父親的女兒,我的生父另有其人……”這一切聽起來多麼荒唐。可是到這一步,也只能說了。
饒是亞歐平時對什麼都能保持一個不動聲色的態度,也愕然了。
我苦笑:“我並不想瞞你,只是這件事……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畢竟我自己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他神情緩和下來,伸手撫我的頭髮:“一開始你就該告訴我的,至少不用一個人撐着。對不起,我這段時間總不在家。”
那一刻我幾乎想撲進他懷裏,將整個世界拋到身後。可是一個動念竟然沒辦法下意識付諸行動,想到親如夫妻,竟也隔膜至此,心不能不覺得悲涼。
天色已晚,我跟慈航打個招呼,送他去鎮上的賓館,守在前台的大姐掃視我們,登記他的身份證,丟過來一把鑰匙,一臉略帶鄙視的心照不宣。
我們上樓,他說:“這位大姐肯定拿我們當搞婚外戀的狗男女了。”
活到三十四歲,在別人眼裏,我一直是循規蹈矩的,端莊得有點乏味。在這偏僻小鎮裏衛生狀況存疑的賓館裏竟被當成偷情女人,真是一個新鮮的體驗,我忍不住覺得好笑。
他打開門,我進去按亮燈,掃視房間的陳設,設施還算齊全,只是什麼都透着廉價與潦草敷衍。我正要說話,他已經將我按在牆壁上,附到我耳邊輕聲說:“放鬆,放鬆,至少不要辜負大姐的想像力。”
他開始吻我,我並不想與他較勁。
在何家待了兩天,何慈航看上去滿懷心事,猶如一隻小刺蝟,豎著全身尖刺,眼神警覺,防衛姿態一看可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這不速之客登門讓她意識到了什麼,可是我又何嘗輕鬆。從看到父親體檢報告的那一刻起,我就處於緊繃狀態,各種念頭在心裏此起彼伏,無法理出一個清晰的頭緒,整個人已經被弄得疲憊不堪。
他的吻火熱,推我躺到床上,我略微不放心:“希望他們清潔做得到位。”
他停住,伏到我肩頭直笑:“你的潔癖真是無藥可救了。”
是的,我出差都帶消毒藥水與信封式睡袋,他曾取笑我無數次。我無可奈何,自嘲地說:“所以我不可能像小姨那樣去遠足露營。”
他不理會我,開始解我的衣服,徑直一路吻下去。跟過去一樣,他有足夠的技巧,又足夠了解我的身體。過去幾個月裏,我迴避與他親密,正是恐懼他的這份了解,害怕自己太輕易屈從於慾望,過後更加糾結。我想推開他,他將我的手固定住,凝視我:“可可,記不記得我們的第一次——”
我當然記得,那是多年前的一個深夜,也是這樣的寒冬,他當時租住着舊居民樓的一間公寓,跟這個小賓館一樣,塑鋼窗不甚嚴實,被吹得發出“嗚嗚”輕響。他的吻初次落在我的皮膚上,灼熱得宛如可以烙下印記。
那麼遙遠,恍如隔了幾個世紀。可是那個時候我狂熱地愛着他,清晰記得當時他的體溫、他的氣味都能引起我陣陣戰慄。而此刻,外面北風同樣呼嘯,夜色漸濃,寒意更深,也許在脆弱時刻,只有擁抱可以取暖,只有縱情可以忘憂。
回憶帶來的惆悵與軟弱讓我無法再拒絕他的靠近。
載沉載浮,似夢似醒,疑真疑幻……那些沉重的痛竟然似乎暫時被抽離這具肉身。我躺在他懷中,感激這樣近於不真實的飄浮輕盈。
“跟我回去吧,我們重新好好來過。”
我按住他的唇,不讓他拿真實世界來打擾我。
第二天,我們差不多同時醒來,他靠在床頭,看着我穿衣:“這麼說,還是要弄個清楚才肯離開?”
“我需要知道答案。”
“可可,你有沒有想過,答案也許對誰都沒有好處。”
“可是不知道答案,我沒辦法說服自己放下。”
“那你有沒有考慮你父親的感受?他畢竟養育你長大,對你並沒有虧欠。”
“我知道,我對他沒有意見,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生活,亞歐,請理解我。”
他嘆氣:“好吧,我理解。但是不要強求,可可,我們早過了苦兒流浪記的年齡,作為一個成年人,你就是你,父親是誰都無法改變這一點。不值得為這一點執念沉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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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過去一樣,亞歐永遠是理性的,而且說服力強大。
我知道他說得全對,可我沒辦法就這麼離開,不了了之。我到底還是跟何慈航說了:“你的爸爸,何伯,應該也是我的父親。”
讓我意外的是,她看上去出奇地鎮定,彷彿她每天都要接待無數試圖與她攀親戚的不速之客,對此已經司空見慣。這精怪少女與神漢組成的奇特家庭,實在太不一般了。
我們擁被坐在一張床上,我講了我發現此事的始末,當然,我省略了母親那段不光彩的行為,只講他們是在農村插隊時的舊識,有着不一般的關係。她不置可否,並不追根究底。
對比她的平靜,我簡直是白年長了十多歲,難怪她看我的眼神時不時帶點嘲諷我天真的意味。我疑惑,是不是我過去三十餘年生活順利,讓我根本經不起一點意外發生?可是一個人從何而來,再怎麼說也不是一件等閑小事啊。
我拿手機給她看,裏面有梅姨保存的一張老照片,我翻拍下來。照片上有五個年輕人,三男兩女,我指着靠右邊的女孩子:“那是我媽媽,她旁邊是梅姨。左邊第一個是你爸爸,他旁邊的那個矮個子男生被招工,另一個胖一點的被推薦上大學,剩下的三個人送行,在縣城照相館拍下了這張照片留念。”
他們全都穿着灰藍色制服,年輕的面孔被定格在小小的照片之中,有人表情嚴肅,有人微微含笑。何慈航長久看着,好一會兒才將手機還給我:“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年輕時候的樣子。”
“我並不想貿然干擾你們的生活,慈航,我只想弄清這件事。”
“哦。他明天上午主持路祭,送陳老太太上山安葬之後會回家,你可以直接問他。”
我遲疑,她笑了,依舊略帶着一點嘲弄的意味:“放心,雖然他不是絕對誠實,但一般情況下,他不會撒謊。不早了,去睡吧。”
我又度過了失眠易醒的一晚,早上起來,發現下起了零星小雪。這裏接近山區,比平原地區寒意更重一些。
慈航的房門緊閉着,我不想打擾她,穿好衣服,走到那家辦喪事的人家,發現路邊白幡招展,花圈羅列,佈置了一個靈棚,旁邊有很多鄰居圍觀,那一家人果然全數跪着,穿着白色粗麻布孝服,頭上縛着長長的孝布。
何伯正主持着一個陌生的儀式。他用當地方言吟誦着悼詞的東西,講述逝去的老太太的一生以及親人的追思,半文半白,我只能聽懂零星的字句,“少時艱難”“辛苦一生”“待到重陽日,思親不見親”“人間從無雙全法,不如意事常八九”“塵歸塵來土歸土,各有因緣不強求”……按照我有限的認識,他這篇祭文,很難按宗教歸屬做嚴格的劃分,可是沒人追究這一點,他神情莊重,聲音低沉而有穿透力,應和着親人的悲慟,甚至可以打動事不關己的圍觀者,這就足夠了。
路祭結束,送葬的人啟程去殯儀館,圍觀的人散去。
何伯收拾着他的東西,抬眼看到我,微微一怔,走了過來:“我不知道許小姐對於民俗這麼有興趣。”
我再也管不了其他,直直看着他:“請問你認識一個叫嚴小燕的人嗎?”
他的表情瞬間凝固,沒有回答。
“她是我媽媽。”
隔了許久,他說:“哦。”
我簡直要抓狂。我不知道我到底指望從他那裏得到什麼樣的回應,可這個“哦”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請如實告訴我,我是你的女兒嗎?”
他臉上這才有了表情,卻不是驚訝,而是張口結舌,彷彿有人突然來跟他說:喂,你剛才念悼詞送走的那個陳老太太活過來了。我一下也慌亂了,囁嚅道:“我今年三十四歲,1977年8月20日出生,也許當年我媽媽沒跟你說她懷孕了。”
他突然恢復了鎮定:“當然沒有,我還沒到如此健忘的年齡。對不起,許小姐,我想你弄錯了。”
“怎麼可能?我去找過梅姨。”
他欲言又止,這時有人叫他,他答應一聲:“我要走了,許小姐,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說吧。不過,”他搖搖頭,“關於這件事,我也確實沒什麼可說的。”
送葬的車輛排成長隊開走,承辦喪事的人開始拆除靈棚,收拾音響,街道恢復成正常模樣。雪越下越大,一片一片在眼前迴旋飛舞。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遮了一把傘,我回頭一看,何慈航站在身後,她問我:“我爸爸怎麼說?”
我搖頭:“他甚至不肯承認他認識我母親。”
“也許你確實弄錯了。”
“不,我確信他是我的父親。我提到我母親時,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們遠不只認識那樣簡單。這也不能怪他,畢竟我媽媽當年……非常對不起他。”
她好像沒有一般少女的好奇心,竟然根本不追問是怎麼個對不起法,沉默一會兒問我:“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必須尊重他的意願,總不能扯他一根頭髮去驗DNA吧,也許我該先回省城。”
“那我把你的房租還你。”
“不用,我已經來打擾了好幾天,而且我們很可能是異母姐妹,這算是我給你的零用錢。”
她神情空茫,顯然注意力既不在我這個突然自封的姐姐身上,也不在錢上面,隔了一會兒,她突然說:“從理論上來講,如果你跟我一起去驗DNA,也能證明我們是否同父,對吧?”
我眼睛一亮,我與子東正是這樣驗證的,沒料到她竟然主動提出這個方案。
“你願意嗎?”
“沒必要留個謎不解開。”
“那得去省城,要不過年之後我們約個時間?”
“今天就去吧。”她反問我,“你不想快點知道答案?”
我當然想,躊躇一下:“DNA鑒定通常七天才能拿到結果,我可以找我弟弟同學的實驗室做加急,也最少需要兩天時間。你怎麼跟你爸爸說?”
她聳聳肩:“我根本不必說。剛才又有人到家裏來請他辦喪事,我叫他們直接過去找他了,他過幾天才能回來。”
“那你爺爺……”
“我會托洪姨給他做飯,提醒他按時吃藥。沒事的,我去上大學,爸爸出去做事的時候,都是這樣安排的。”
她的態度實在太輕描淡寫,彷彿面對的不是關於親緣關係的鑒定,而是決定買件上衣而已。就這樣把一個女孩子帶到省城,我覺得有些不妥,可是正如慈航所言,我實在太渴望知道答案,不願意就此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