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以德報怨
他們十指緊扣回到醫院,薄雲手裏抱着一大束鮮花。蘇青第一個站起來,如釋重負。薄雲朝她微微鞠躬,蘇青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惴惴不安地坐回去。麥克的鼻樑上已經貼上膠布,沮喪地站在一角。薄雲走過去,戳他肩膀一下:“鼻子還疼嗎?花是給琪雅姐的,你幫忙插起來吧。”
麥克看看薄雲,又看看寧致遠,他倆臉上都是晴天。
“對不起,雲,之前我實在急得失去理智,我為不恰當的話鄭重向你們道歉。”
“沒怪你。”薄雲說。
寧致遠冷笑一聲:“回頭再跟你算賬,三十歲的人了,說話不過腦子。”
醫生來查房,看見孟琪雅的狀況,他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病患的身體日漸虛弱,再好的藥物也阻止不了生命的流逝。他期待着這個僵局能被打破,醫者父母心,兩敗俱傷的局面他不想看見,最好是供體和病患能自願達成協議。
寧致遠主動開口:“薄小姐同意捐獻造血幹細胞,什麼時候可以安排手術?”
一點緩衝都沒有,寧致遠就說出這句不吝於雪中送炭的話,孟海濤和蘇青都撐着沙發站起來:“真的嗎?”
薄雲說:“是,我自願的。”
孟海濤不放心地追問一句:“現在胎兒還不穩定,你有可能會流產。”
“只是有可能,如果幸運的話,也有可能保得住孩子。但琪雅姐的病分秒必爭,所以還是儘快做手術吧。”
醫生長舒一口氣,看見曙光了!立刻讓家屬都到辦公室去,商量手術方案。
“首先我們要在這兩天為薄小姐抽兩次血,一次200毫升,一次300毫升。薄小姐一定要注意補充營養。然後我們需要一周時間準備手術,在半配型的情況下,我們要做骨髓造血幹細胞、自體外周血造血幹細胞混合移植,也是分兩次進行。薄小姐,我必須要提前告知您,您會承受相當劇烈的痛苦,而且手術的時間非常漫長。”
寧致遠一直握着薄雲的手,她手心裏都是汗。孟海濤在發抖,他沒想到薄雲要忍耐如此多的折磨,而且是在懷孕的情況下。都是他的女兒,他是不是太殘忍?就因為一個是承歡膝下的掌上明珠,而一個是二十年後才相認的陌生人?
孟海濤看着薄雲,只見她咬咬唇,平靜地對醫生說:“沒問題,我可以忍受。”
抽血的時候,寧致遠一直陪着她。鮮紅的血液從她淡藍色的血管里緩緩流出,他感覺抽的不是血,而是薄雲的生命。
晚餐時,薄雲很努力地吃東西,她知道此時必須保持體力,看見什麼吃什麼,蘇青突然阻止道:“這個薄雲不能吃,醬汁裏面有生的蛋液!”
寧致遠心裏咯噔一下:“孕婦是不是有很多飲食的禁忌?”
蘇青忙說:“是啊,你們兩個小年輕真是不注意!對孕婦而言任何未煮熟的肉和蛋類、未消毒煮沸的牛奶都不能吃,奶酪最好也不要吃。還有酒精、咖啡、茶……通通不可以,Salami和壽司刺身這些生肉絕對不能碰,服藥必須問過醫生……”
蘇青還沒說完,薄雲的手已經開始抖:“我早上才吃過半生的火腿,還喝了咖啡……對了,在巴黎我還吃了很多生蚝!”
寧致遠低聲罵一句髒話:“很抱歉,我完全沒有經驗,之前也不知道她懷孕了。現在怎麼辦?”
麥克按住寧致遠的肩膀:“不要為已經無法挽回的錯誤而沮喪,從現在開始注意。”
蘇青是個稱職的母親,自從得知孟琪雅不能生育,她潛意識裏對薄雲肚子裏的孩子爆發出空前的母性,把她所有關於懷孕的知識都傾囊相授。
次日寧致遠就心急火燎帶着薄雲去看婦科醫生,詳細詢問各種注意事項,以及該吃什麼維生素補充劑。他一項項記在便箋本上,像刻苦用功的小學生。
最後,他問出他最關心的問題:“我們還可以繼續有親密行為嗎?”
“您是指性生活?”醫生很直白,薄雲的臉刷一下紅得像番茄,用力掐了寧致遠的腿一下。
“對,對胎兒會不會有影響?”
醫生微笑說:“以二位的年齡和身體狀況來看,當然沒有問題,仍然可以享受二人世界。只是注意一下體位,不要太過激烈,如果女方感到疼痛或者不舒服就要停止。另外最好使用安全套,以防止女方感染炎症,那才是傷害胎兒的殺手。適度的性行為有益身心健康,增進伴侶之間的感情,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並不需要在孕期絕對禁慾。”
寧致遠點點頭,心中塊壘落下。
走出辦公室,薄雲就一頓粉拳亂捶:“你怎麼能當面問醫生這麼尷尬的問題?自己Google不行嗎?”
“雲,我是做互聯網的,很清楚網上有多少胡說八道,我只相信專業人士言傳身教。”
“那也不行,我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
寧致遠含笑摟過她,貼在耳邊說:“怕什麼?我們是正大光明的情侶,何況這幾天都沒有做,我已經忍無可忍,哪怕醫生說不行我也要做。”
“禽獸!禽獸!衣冠禽獸!”薄雲一頓暴打,被寧致遠像抓小雞一樣捏住手腕抱回病房。
孟海濤看二人嬉笑打鬧,心中說不清什麼滋味,一個女兒健康活潑,另一個就躺在一牆之隔,奄奄一息。
孟琪雅在裏面按鈴,外間聽見,蘇青走進去噓寒問暖,片刻出來說:“薄雲,你能來一下嗎?琪雅想跟你說說話。”
薄雲獨自走進去,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孟琪雅臉上籠罩着一層詭異的青綠色,她曾在母親臉上見過,那是死神的陰影。
“琪雅姐,你怎麼樣?很痛嗎?”
“嗯,非常痛。你呢?聽說你抽了兩次血,暈不暈?”她說話的聲音特別溫柔,不知是沒力氣,還是病重之時,囂張的氣焰全部熄滅。
“還好,我還年輕。”
孟琪雅微笑:“年輕真好,我也想回到二十歲,修正人生許多走偏的道路。也許是我犯的錯太多,所以老天爺懲罰我像個木偶一樣躺在這裏,等死。”
“你不會死的,醫生說因為我們是姐妹,手術成功率很高,而且你們家這麼有錢,一定會讓你接受最好的治療,你不會有事。”
“錢買不到命,薄雲,你很清楚。我叫你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現在還沒抽你的骨髓,你還有反悔的餘地。”
薄雲笑起來:“抽的不是骨髓,只是造血幹細胞啦,別說得那麼恐怖。”
孟琪雅沒力氣打哈哈,她開口說:“你母親的死,我確實感到內疚,因為那天我逼問她,你是不是我爸爸的私生女。我還說你為了她才投靠致遠,你只是個恬不知恥的情婦,致遠並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想她受了很大的刺激……”
孟琪雅沒有說完,看薄雲怎麼反應。她坐在那裏,身體如石雕般一動不動。過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薄雲臉上露出奇異的微笑:“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當時你還對我發毒誓說媽媽的死和你無關,現在你終於說出實話。你不怕我掐死你?”
“我隨時可能死,你不必如此。親手害死一個人是一輩子擺脫不了噩夢,你受不了那種折磨的。”
薄雲眼裏掉下淚來:“你恨我,也恨我母親吧?”
“如果你讓我說實話,我對你們恨之入骨!薄雲,我從小崇拜父親,認為他完美無缺,可是你母親和我父親偷情,當著我的面親熱,我那時不過六七歲,你明白那種童話瞬間崩塌的恐怖嗎?那之後,我再也不相信這世上有美滿的家庭,你毀了我的童年。再說致遠,我們曾是一對相愛的情侶,他對我很重要,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只要我需要他,他就會像騎士一樣出現在我身邊。我依賴他信任他,可是自從你出現,他的時間不再只給我一個人,他甚至為了你責罵我,扇我耳光。你母親奪走了我父親,你搶走了致遠,我再強悍也不過是一個女人,換做你,你會怎麼做?”
薄雲緩緩地說:“我會殺掉你。”
“對,千刀萬剮不足惜。所以我恨你,合情合理。”
兩姐妹在昏暗的病房中對視,目光里是刀光劍影。孟琪雅先放棄,她微微轉過頭,她沒有力氣浪費。
薄雲站起來,走到病床前,她的雙手緩慢放在孟琪雅的脖子兩邊,似乎在思考是不是要掐死她。
孟琪雅閉上眼睛,靜靜地說:“不必這麼麻煩,窒息而死最起碼要一分鐘,你永遠都會記得我垂死的抽搐。你想我死,只要玩失蹤就可以,或者臨陣反悔,不要捐出你寶貴的血救我的命。我活不了多久,快則幾周,最慢拖不過幾個月。你沒有耐性?”
出乎意料,薄雲並沒有掐孟琪雅,而是替她把沒有理好的睡衣翻領整理好。她清楚看見孟琪雅脖子上出血的斑塊,她每一天都離死亡更進一步。
孟琪雅睜開眼睛,期待中的報復沒有來,薄雲的眼睛依舊清透如夏日湖水。
“我不是聖人,所以我不會說原諒你,也許我會一輩子都恨你,天知道。我才二十歲,也許等我再長大一點,我的想法會改變。但是此時此刻,我真的很想掐死你。不過看見你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其實你已經受到上天懲罰。放心,我既然答應救你,就不會反悔。但我不是為你,或者為孟家而做這件事,只是為了致遠。他從前欠你的,今日我替他還,從此之後你們兩不相欠,請你不要再干涉我跟他的生活。”
孟琪雅緩緩綻開笑顏:“我早就干涉不了,從他為了你打我一耳光那天,我就知道,你在他心裏紮下根。你居然還願意救我?愛情真偉大,比血緣關係還要牢固!”
薄雲不再多說,起身離開。走出這道門,她就跨越了恩怨情仇,誰說沒有一夜長大的神話?她已經不再是過去的薄雲,她擁有了一顆堅不可摧的心,她不再依傍他人,現在她是拯救生命,寬恕罪孽的神。
她神色平靜地看着屋裏的人,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麥克像只溫馴的大狗,只要薄雲肯救孟琪雅,他願意跪下來舔她的腳。生父孟海濤注視她的眼神又憐愛又猶豫。蘇青臉上明白無誤寫着乞求和焦慮。寧致遠是關切不已地凝望她,薄雲朝寧致遠伸出手去:“我餓了,帶我回酒店吃大餐好嗎?”
寧致遠笑着摟住薄雲離開,孟海濤忙說一句:“保重身體,我們明天一起吃早餐,可以嗎?”
薄雲轉身,說了一句雲山霧罩的話:“孟叔叔,智慧如您,能否告訴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孟海濤愣在當場,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