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偷天換日
窄小的四方兩進院落,斑駁着陰鬱的陳舊。牆垣數米間便有脫落的磚坯,遠看去凹凸不平的院牆,有腐朽的老態。
吱呀一聲悶響,兩個老婦從院中緩步而出,如泥胎木偶一般,神色僵硬地將手中銅盆里的穢物潑灑而出,漆黑不明的汁液散在地上,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氣息。
院門復又掩住,一張一合,幽幽如鬼門之關。
夜色掩蓋了兩副面孔,唯聞一老婦之聲,那聲音低悶,如見了瘟神惡鬼一般:“作得什麼死,皇上冊立新后,天下大喜,咱倒關起門辦上了白事。”說話間便瞧見一陣濁風將院內一抹靈布颳起,如幽靈悚然,那老婦不禁縮了縮身子,復道:“等領了這個月月銀,我便辭了這鬼地方。”
一旁的人急急道:“姑姑帶上我!往後我再不必受大小姐的氣了。”
老婦冷哼一聲,不屑道:“大小姐?最是不可一世,可嘴尖腹空,雙八的年紀,才染了風寒幾天,就撒手去了,草包一個!”
不遠處隱隱有斷斷續續號哭聲傳來,凄厲無比,一旁的人皺起了眉頭,搖頭道:“夫人這兩天可沒少念叨,說風寒總不至於要了人命的。”
一句話聽得老婦連連擺手,“死了便是死了,這廂她在裏頭指天跺地,連累得咱們不安生。”她聲音細小低沉,卻有着說不出的幸災樂禍,“七月起聖上下旨秀女大選,這老倆巴不得大女兒趕緊攀了高枝,混出個名堂,這破落戶也算熬出了頭。這下好了,雞飛蛋打,他們還能不哭?”
一旁女子怯怯道:“愛女驟亡,也總該是真的傷心吧?”
老婦撇了撇嘴,哼了一聲,娓娓道來:“你個小丫頭懂什麼,民間白事,自有候夜、送終、落地、報喪、戴孝、落材、封材、立孝堂、做道場、做七、出殯、安葬、點主、圓墳共十四步,這在本兒的規矩了。”那老婦婦似是得意,斜着眼睛瞟了院裏一眼,道:“我可聽說了,他們家辦事,除卻封材,便只剩了戴孝,出殯和安葬三步,潦草成這樣,還道是什麼愛女。”
一旁女子連連蹙眉,盯着裏頭燭色點點,道:“莫不成是聖上大婚,民間總不許見白事,他們才避諱了?”
老婦婦連連咂舌:“那也不帶這麼寒磣的!咱們東郊這地方,有名的燈下黑,皇上還能管他不成?要我說傷心不假,說到底還是這飛上枝頭的夢落空了,給他們愁得!”
正房木門木然開啟,有人影從房內閃出,這一大一小兩人趕緊噤了聲,慌忙走開。
煙塵揮散不去,伊蘭獃獃的跪在院中,一番話夾雜着屋裏的哭鬧聲一起陣陣傳入,她將手中的紙元寶一片接一片的扔進燃着火苗的銅盆,眼中的淚水像永遠不會幹涸的河流,聽着屋中漸漸清晰的爭吵之聲,夾帶着自己的名字陣陣入耳,她有些不安,瞧着一旁的額娘,卻見額娘蒼老的臉上浮起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
熟麻布製成的喪服,粗糙的紋路更顯出伊蘭的臉白璧無瑕,頭上大小得宜的素白色絹花,更襯得那笑容楚楚動人,彷彿常年置身於塞外的將士,山窮水盡之際,立時看到了白雪皚皚的冰原,那份純白足以驚了浮生,艷了塵世。
其實伊蘭本是極美的,只是多年的勞作使得她疏於保養女子最為珍貴的容顏,身量也是瘦弱得緊,如今穿上這孝服,則更顯得身形單薄,否則便更平添了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的美態。
不多時,尚在屋中的郭絡羅氏便從屋中走出,快步朝伊蘭走來。郭絡羅氏母家的身份地位也比如今的卓奇好些,昔年待字閨中之時本就養成了驕縱的性子,嫁與卓奇后因着卓奇的官職便處處不平,時常在府中聲色俱厲,只是戴佳府在京中實在微末如芥,這母女長日裏也只能做個窩裏橫罷了。
因連日的心力交瘁使得郭絡羅氏雙目通紅,此時直直盯着伊蘭,眼中的熾熱像是立時要將伊蘭吞噬,伊蘭本能的避開她的目光,卻見額娘攥緊了伊蘭的手,抬頭迎上其雙目道:“生死有命,夫人還是看開些。”
郭絡羅氏的眼中是厭惡和憎恨,幾欲開口,卻不知為何,只朝屋中卓奇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拂袖朝回了卧房,只留給伊蘭母女滿是不甘的背影。
直到屋中的纖兒向自己走來:“小姐,老爺讓請你到屋中,說的是有要事。”
伊蘭的臉上如同一汪平靜的湖水,並未因卓奇的口中的“要事”出現任何波瀾,只略理了理鬢角的碎發,便隨纖兒進入了屋中。
房中人端正肅穆,見了伊蘭,卻尷尬神色愈甚,伊蘭習以為常,只作不覺,心知阿瑪有求與自己,卻難於啟齒,索性先開了口道:“阿瑪叫女兒進來,可是長姐喪儀之事,還有不周到的地方?”
卓奇正色,用手掩住口鼻輕咳了一聲道:“為父這些日子來傷心過了頭,府里的事都交由你和你額娘打點,你自是穩妥的。”
蘭煜低着眼瞼,面色不改,淡淡地道:“長姐過世,女兒盡心操辦也是應該的,也算成全了這姐妹的情分。不過,阿瑪是否還有其它事情交代女兒?”
卓奇的神色顯見着不安起來,卻並不遮掩:“其實說來,倒也算不得大事。你也知道自世祖爺起,便有了每三年一次秀女大選,凡八旗女子,都要入內宮選秀,留中者便送入後宮,為皇室開枝散葉。咱們府里,本是該金煜應選,可惜天意弄人,也只能當她做是她的命數吧。可阿瑪在工部已經留了檔,終究還是要有人應選的。”
伊蘭抬起粉黛未施的容顏,看向卓奇的眼神中儘是瞭然:“阿瑪想讓女兒應選?”
卓奇心知伊蘭慣是聰慧的,只三言兩語便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正是,或許是讓你為難了些,只是咱們滿洲的女子,總逃不過的,否則工部的人怕是也要來找阿瑪的麻煩。”
伊蘭望了望屋中陳舊的書畫和花插陳設,即便是這樣的屋子,曾經的伊蘭也未曾有資格踏進這裏半步,她斂起心神:“自世祖爺起,不在旗的女子想參加選秀勢比登天,更何況女兒甚至未曾入族譜,若是去了,誰知道算是何門何家的女兒?”
卓奇心中早有打算,滿是篤定:“你大可放心,阿瑪已經着戶部報上了你的戶籍,你和你額娘也已經被記入族譜,你這一輩本族女子皆是從煜,你以後便名喚蘭煜,也算是和金煜取金蘭姐妹之意。”
“戴佳蘭煜,金蘭姐妹。”心中反覆默念着這八個字的伊蘭,望着不遠處戴佳金煜的閨房,強忍着心中的鄙夷,“那便有勞阿瑪為女兒費心了。”
如此,戴佳府中便又出來一位待選的秀女,便是那卓奇府中的婢女黃敏所生,多年來無名無分,被郭絡羅氏母女百般苛待視作孽種的戴佳伊蘭,如今,卻該喚作戴佳蘭煜。
卓奇起身用溫和的目光輕拍着蘭煜,指着在一旁靜立的纖兒道:“如今皇上剛冊封了貴妃娘娘為皇后,又一併封了多位主位娘娘,正是缺少宮人的時候,阿瑪已經着人將纖兒先行送進了內務府,阿瑪在內務府有些關係,想來若你能入宮,將纖兒分到你身邊,算不得難事。這幾日你便先在金煜的房中,好生準備。“
望着院中銅盆里尚未熄滅的火苗,映照着蘭煜的眼中閃爍着異樣的紅色,良久,她喚過纖兒走向戴佳金煜的房中。
黃氏早已候在屋裏,蘭煜滿是疲倦,待房門緊閉,見到面色和善的額娘朝自己走來,蘭煜卻霎時慌亂起來,她驚得後退了幾步,直退到了牆角,像一隻受了驚的獸,縮在角落裏,眼裏是警覺和驚恐。
黃敏似乎不以為然,朝一旁纖兒道:“老爺吩咐你先進宮?”
纖兒也顫顫巍巍地點頭,黃敏道:“你當萬事小心。”
一旁蘭煜卻突然發作,朝額娘用極低的聲音嘶聲道:“額娘,戴佳金煜的葯里,為什麼要放桑菊花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