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箴語(二)
落謹端着新澆的雪蜜牛乳從外頭進來,見綰娘在妝枱前捏着一枝玉墜出神,因問道:“這玉墜精緻,只是不如皇上賞的翡翠珠嵌並蒂海棠水頭好,怎麼小主總愛盯着看?”
殿裏地龍燒得暖和,蘊着濃濃的檀香氣息縈繞殿中。
綰娘下意識將手中的赤金纏絲珍珠玉墜收緊,復鬆弛道:“東西用久了,也總會念舊的。”
落謹端上牛乳,“小主趁熱喝。”
綰娘從妝奩中取出一燙銀圓盒,捏出一枚香丸放進嘴裏,就着牛乳一口喝下,方拿絲帕擦了擦嘴角,道:“拿下去吧。”
落謹問道:“這香丸雖是太醫循着古方制出來,說是無大礙,可奴婢擔心是葯三分毒,且香料本就諸多繁瑣,用久了怕是不好。”
綰娘輕輕一笑道:“用完了這些,便叫太醫院不必再送來了。”她頷首低聲,“原本就是一時的野趣,皇上新鮮勁兒過了,也該換個法子,省得叫人排揎是奇技淫巧。”
落謹不屑道:“那些人的話,小主大可不必往心裏去。”
綰娘目光深沉,“她們真正排揎的,是我的出身吧?”
落謹被詰住,“這......”
綰娘揉了揉肩膀,落謹作勢上前,綰娘轉過身,拍了拍落謹的手,對着雕花鏡道:“我出身低微,這已無可更改,與其自傷身世,倒不如想想,如何讓這短處變成長處。”
落謹點頭,眼神中流露着隱秘,“她們越是輕視小主,便會疏於防範,大意輕敵,咱們才能有機可乘。”
綰娘摘下花鈿,卸了滿頭珠釵,一邊將長發捋過身前,對鏡笑道:“不僅如此,她們越是刻薄我,我越要在皇上面前裝作若無其事,必要時再流露出一點難受。”
落謹即刻明白過來,“有皇上的這份憐惜,就是小主在後宮最大的武器。”
兩人正書說著話,外頭的宮女進來稟道:“小主,人到了外頭。”
落謹吩咐帶人進來,綰娘一邊摘下耳環,一邊不動聲色地將手裏的珍珠玉墜收進妝奩。
窗外朔風撕扯着幾棵發黃的主幹,發出嘶嘶拉拉的聲響,寧康打外頭進來一路低着頭,直到了綰娘跟前也不曾抬起來。
綰娘坐在綉墩上,翩然一個轉身,朝寧康譏笑道:“怎麼嫌我這地界太小,竟容不下你,還是跟旁人一樣心裏拿我作笑柄,竟連頭也不肯抬起來了。”
綰娘口齒厲害,又兼身份不同往日,幾句話數落得寧康頭埋得更低。綰娘輕哼一聲,揚聲道:“你是怕我找你算后賬吧....呵,我倒也曾以為那日在內務府的盤算,是雲弋向成貴人告密。轉過頭卻忘了還有你在這裏頭,若不是你,雲弋哪裏知道得那樣詳細,成貴人更不會來得那樣巧。”
她俯下身,逼近寧康:“你處心積慮拉我下馬,難不成還打量着不該有的蠢念頭。”
寧康左右無措,紅着臉不敢說話,綰娘忽然莞爾,對着鏡子,笑出媚然弧度,“誰算計都不要緊,我今天依舊是小主,這就是命。”
寧康情知遮掩不過,遂嘆了口氣,低聲道:“小主既知道不是雲弋,便別再為難她了。”
鏡子中的臉驟然變色,綰娘一拍案幾,發出“砰”一聲悶響,震得手臂上銀絲鐲發出嗡嗡的低音。“她縱然沒有下絆子,卻不肯幫我,如今連見她一面也不得。往日裏姐妹情深掛在嘴邊,合著竟是唾沫星子,隨口一啐罷了。”
寧康無奈:“身份有別,她也是避嫌。”
“好一個避嫌。”綰娘嗬嗬笑道,“多年的情分,竟連避嫌也用上了。是打量她主子出身比我好些,念着我一輩子不如她,便好早斷了來往,也呈她的忠心去吧?”
正不知如何應對,窗外遠處一陣聲音傳進來,那聲音不大不小,彷彿是刻意朝着殿裏。“妹妹整日裏不愛出門,怎麼這大冷天倒跑出來了。”
另一人聲音小些,倒似有些閃避,“天冷人少,出來透氣。”
前頭的聲音笑道:“真難為妹妹了,天光好的時候不敢出來,生怕碰上污穢東西沾了霉氣。”她用力嘆道,“做姐姐的也勸勸你,該出來還得出來,不然讓人拿住了話柄到皇上面前裝可憐,還白白把機會都給了旁人。不過......”
綰娘想偏過頭不去理會,偏那聲音又大幾了分,“咱們再怎麼出來晃悠,有些見不得人的本事,是咱們做也做不來的。”
寧康亦聽出來這話頭指向誰,殿裏一時靜極,直到外頭漸漸沒了聲響,才聽見綰娘涼意瑟瑟地笑了。
“你和雲弋都以為我一心飛上高枝不回頭了?你瞧,我在這,就是日日聽着這些的。”她盯着手上的珠飾,使力晃了晃,“原以為得到了這些便是我想要的了,可是走到這一步,還是沒人瞧得起我。”
寧康眼眶一熱,心裏軟了幾分,又道:“小主也知道這條路不好走的,但還有奴才和雲弋。其實雲弋心裏還是念着小主的,從前小主還在辛者庫時,她便托我把鐲子當了給小主接濟。”
綰娘倏而捕捉到一些字眼兒,抓緊了道:“鐲子?什麼鐲子!”
除夕家宴照安排進行得有條不紊,熱鬧歸熱鬧,縱是南府和京師梨園的名伶一道道排下來,蘭煜仍舊在這整晚的觥籌絲竹里,捕捉到一點兒不可言說的氣息。各人的心事都在酒杯間心照不宣,於這宮裏最大的未知,便是年後的鳳位落定和大封六宮的名位。蘭煜瞥了一眼上首的延月和覓瑛,如今宮裏的人也學會了順勢而動,大局未定之前,各宮都在按兵不動地觀望。有望晉妃位的無外乎有子嗣和母族勢重的幾位,至於低下的妃嬪則爭相在席間獻藝,好盼在皇上面前得一份記念。
宛蕎失寵許久,自然不作此想,蘭煜年前剛封了貴人,也沒有在這上頭計較,太后似乎興緻不高,孟知也隨之低調,於是三人便同漱宴、清還自來取樂,不理會席上的鶯歌燕舞。
除夕第二日正月初一,玄燁身穿赤紅色金錢紋長襖於慈寧宮賀年,並着一道紙簽,一同呈在老祖宗寢殿的案几上。
“月明星稀”老祖宗微眯起雙眼,“這便是那高僧留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