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暗戀
二人把酒言歡,回想起當年紹陽縣瘟疫肆虐之際,每日憂心沖沖、日夜奔忙,終將於戰勝病魔,還百姓以安寧,不由撫掌長嘆。
酒到酣處,夜風微瀾,風中隱隱有香甜之氣飄浮,李仁懷抬眼看向門口。卻見一緋衣麗人一手提前風燈,一手捧着托盤款款走了進來。她面上帶着殷勤的笑容,微微躬身說道:“春日夜寒,採蓮怕老爺和恩公的酒冷了,溫了一壺送來。”說罷捧起酒壺,為陳春海和李仁懷滿上。
李仁懷只覺此女甚是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聽她呼自己為恩公,神情間頗為熱絡,不由遲疑道:“姑娘是?”
那女子抿嘴笑道:“恩公真真是貴人多忘事,小女子乃是紹陽縣病遷區出來的孤女採蓮,一直感念公子救命之恩,日日為恩公燒高香,求菩薩保佑公子多福多壽。”
李仁懷方才想起那日紹陽城門外,定要隨自己去江開郡的姑娘。她此時容光煥發,比當初大病初癒之時嬌艷了許多。當下笑道:“是我忘了,自罰一杯向姑娘賠罪!”舉起杯來一飲而盡,斜眼看向陳春海,神情間頗有戲謔之色,“沒想到春海兄也是惜花之人,採蓮姑娘比當初可是豐腴了不少,看來在這裏過得極是愜意!”
陳春海已有了七八分醉意,聞言一雙手亂搖:“此話可不能亂說,沒的壞了採蓮姑娘名聲。採蓮姑娘心心念念的可是李大公子你啊,為兄可沒這福氣。”
李仁懷半眯着眼,斜睨了她一眼,見她臻首低垂,滿面嬌羞之色,不由心下一凜,呵呵一笑道:“採蓮姑娘美意,我也是無福消受,還請姑娘早作打算,另覓佳婿!”
採蓮聞言臉色一沉,猛的抬起頭問道:“恩公是嫌棄採蓮愚鈍么?”
李仁懷連連搖頭:“姑娘機敏聰慧,我怎敢嫌棄。”
採蓮咬着唇,澀聲道:“那卻為何?”
李仁懷正色道:“我已有妻室,我家娘子對我情深意重,我又怎能三心二意?”
採蓮看着他的臉,眼中有着痴迷之色:“我又不是要恩公休妻另娶,我、我、我只要能跟着你,便是做妾為奴,也是心甘!”她鼓起極大的勇氣方說出這番話,說完羞得滿面通紅,頭便要垂到胸口一般。
李仁懷搖搖頭,緩聲道:“我既娶了她,便只會一心一意待她,斷不會做出一絲一毫對不起她的事,讓她傷心,採蓮姑娘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採蓮臉色頓時慘白,抬起眼來看着他,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極力咬牙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凝聲道:“男人三妻四妾極是尋常,莫非是夫人善妒,恩公是害怕她計較,方才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
李仁懷斜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姑娘休要如此搗毀我家娘子,我娘子極是溫柔賢德。只是在我看來,別人三妻四妾與我無關,我只知道我李仁懷的妻子斷不會跟別的女人共享一夫!我也不會給她計較的機會。”抬眼看看門外黑沉沉的夜幕,站起身來,“天色已晚,我要回去了。我若遲遲未歸,我家娘子定然睡不安穩。”說罷便向外走去。
陳春海看着採蓮長嘆一聲,起身向著李仁懷背影急呼兄弟,他卻只作未聞。
採蓮舉袖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急忙提起風燈追了出去,一面揚聲道:“更深夜重,道路濕滑,我送恩公一程!”
李仁懷見她緊緊跟在身後,不由皺起眉頭,加快了腳步。他此時已有六七分醉意,腦袋有些昏沉,只想快快回去。走了數十步,行至一處竹林,卻聽得身後“哎喲”一聲,回頭看去,見採蓮伏在地上,風燈滾落一邊。
李仁懷搖了搖頭,終是硬不起心腸不顧而去,回身走了過去,撿起風燈,站在她面前垂目看着她:“採蓮姑娘不要緊吧?”
採蓮抬眼看他,只見他提着燈籠站在那裏,越發顯得身材欣長飄逸、風姿卓絕。他居高臨下看着自己,目色中一片清冷,似沒有絲毫關心和溫度,不由心下委屈,掙扎着要站起來。
剛一站起,復又輕哼一聲倒了下去,雙手撫住右腳腳踝,悶聲道:“我的腳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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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懷低嘆一聲,將風燈換到左手,彎下身體,伸出右手穿過她的腋下,將她扶到竹林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了,在她身邊蹲下,抬起她的右腳,除去鞋了,在她腳踝處一陣按壓,少頃抬起頭道:“姑娘的腳沒什麼大礙,歇歇便好了。”
採蓮見朝思暮想的人便近在咫尺,自己甚至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感受到他呼吸的溫度。這樣的距離,這樣的境況,是自己在病遷區生死之掙扎的那段時間唯一的企盼。
記得那時與爹爹一起染上了瘟疫,被送到病遷區。病遷區內嘔吐、便溺之物隨處可見,蚊蠅嗡嗡亂飛,臭氣熏天。
自己被扔在一張鋪着穀草的木板上,便再也無人問津,四周都是面色枯黃的患者,滿耳俱是此起彼伏的呻吟。
每日午間,便有差役送來兩個黑面饃饃、一碗清水和一碗黑乎乎的苦藥,偶有醫者走到門口,給兩三個病人問診,除此便再也無人進來。
身邊不時有人伸長的脖子喊大夫,卻哪有人理會?有人實再撐不下去,只想閉眼歇會兒,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每日暮色將近,便會有差役來把死了的人用草席裹了抬出去,隨即又會有新的患者被抬進來扔到那木板上。看情形,自己身下的這張木板,不知道曾經躺過幾個死人?
那時自己心中怕極,每每困得不行卻不敢睡實,只怕一個囫圇,便再也醒不過來。到了病遷區第三日,爹爹已是堅持不住了,他雙眼定定的看着自己,就一直那樣一動也不動,知道他是捨不得自己,這就是他們說的死不瞑目。
那時自己心裏難過得要命,眼睜睜的看着差役將爹爹裹在草席里抬了出去,多想掙扎着再看爹爹一眼,卻只能無力的喘着粗氣,多想嚎啕大哭一場,卻只能睜着乾澀如死魚一樣的眼睛,看着外麵灰暗的天空。
就在這頹喪絕望之際,他來了。
他踏着清晨的陽光,如拯救眾生的神仙,走進這充滿死亡之氣的病遷區。他雖然用布巾矇著臉,可他燦若星辰的雙眸里有着深切的悲憫和無畏;他將手搭上自己乾枯的手腕時,那手指間是令人感動的溫暖和堅定。
他的到來徹底改變了病遷區的境況,到處被打掃的乾乾淨淨,空氣中有了清新的味道,每日的湯藥也變成了早晚兩次。更讓人驚喜的是,這裏死亡的人數大大降低,到第五日上,便再無人死去。他是大家心中的神,大家暗地裏都叫他李神醫。
他每日必來為自己和其他病人把脈,他會溫和的問詢自己身體的感受。等着他來問診,成了自己每日最渴望的事情。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能看到他的明澈的雙眼,真切的感受到他在關心着自己。
此時,他雙手握着自己的的腳踝,恍然間,李神醫那悲憫天下、淡雅溫潤的眼神又浮現在眼前。他正抬頭看着自己,迷離的燈光映在他臉上,如神衹般美好,不由自主埋下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李仁懷萬萬沒想到她竟如此膽大,不由心頭火起,霍的一下站起身來,伸手拂了拂她親過的地方,怒道:“你這是做什麼?!”也不待她回答,轉向便走。
採蓮見他沉下臉來要走,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力,撲上去緊緊抱着他的腰,低聲哀求:“恩公別走,恩公別拋下我!”
李仁懷一個不察,被她抱了個嚴實,忙伸手去拉她的雙臂。誰知她竟如不要命一般死死抱住,怎麼也不肯鬆手。李仁懷心中雖然氣惱,卻也不願傷她,兩人糾纏了幾番,方脫了身,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快步而行,只聽得身後響起嗚咽啼哭之聲。
李仁懷心中煩躁,一路疾走來到房前,見窗中透出橘色燈光,不由心中一暖,便平靜了許多,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衫,推門道:“槿兒怎麼還沒歇息。”
木槿身上只着了睡裙,正坐在鏡前,任由初晴梳着她如瀑的黑髮,聽到他的聲音,也不回頭,只柔聲道:“正要睡了。”
李仁懷接過初晴手中的木梳,溫言道:“這些事,還是讓為夫來做。”
木槿鼻端聞到一股極淡的香甜之氣,回身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和陳大人不醉不歸呢!怎的……咦”她忽然面露疑惑之色,站起身來,伸手撫向李仁懷臉頰,“這裏怎麼了?”
李仁懷頓時想起剛才被採蓮親了一下,不由心中忐忑,強笑道:“哪有什麼?”
木槿指尖擦過那一處紅痕,看着指尖上淡紅的顏色,鼻中香甜之氣更加清晰。拿起絹帕輕輕擦試手指,面含淺笑挑眉看着他。
李仁懷心中一跳,舉起手指敲了敲額角,做出恍然之態:“哦,我想起來了,剛才丫環給我斟酒時,足下一滑,險些摔倒,我扶了她一把,可能不小心蹭着了。”見木槿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忙又道,“槿兒若是不信,明日盡可去問春海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