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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哥幾個小酌。”徐德富剛端起酒杯,一個不速之客到來,徐德龍進來。
“四爺。”謝時仿趕忙上前招呼道。
徐德富不太喜歡見到的人突然到來,大家望着當家的等他發話。他吩咐傭人說:“加雙碗筷。”
“吃過了,我來找大哥剃頭。”徐德龍不想上桌,說。
“吃完飯再剃頭嘛,上桌德龍。”程先生說,他的角度最刁,誰也不能不給表哥的面子。
飯後,洗凈臉的徐德龍邊擦臉邊說:“大哥,你多年沒給我剃頭啦。”
徐德富從地櫃裏取出布包打開,裏邊是剃頭刀子、鐾刀布、刷子、牙粉盒之類。過去在鄉下住沒有剃頭棚,家裏人理髮幾乎由當家的來做,工具是一把清子(刀子),一把剪子,一把操子(梳子),就可以剃頭了。家搬到縣城亮子裏,街上有花棒子——一根紅白斜格旋轉圓形的幌桿,幌桿的頂端有橫擔,橫擔兩頭刻有金色的龍頭——幌桿理髮店,用不着在家裏剃頭,工具收起來,沒再用。
“德龍,你想讓我剃頭?”徐德富有些詫異,街上有剃頭棚、流動剃頭挑子,剃頭很方便的。
“嗯哪!”
徐德龍摸下頭,頭髮不是很長,不剃也可以。徐德富說:“頭髮不長,冬天剃太短了,冷。”
頭髮長保暖是常識徐德龍懂,他今天來家找大哥剃頭,意義不在剃短頭髮,懷着只有自己明白的心理——告別,享受一次親情。多年裏,兄弟之間不是十分和睦,誰是誰非莫論,事實已經擺在那兒,作為長兄、徐家的當家人徐德富,對整日沉迷賭耍的弟弟恨鐵不成鋼,努力救要幾次未果,最後傷心放棄,任他去吧。同住在鎮上卻很少見面,徐德龍很少來大哥家,就是從藥店門前走也是望門而過,甚至都不瞅上一眼。去年七月節中國民間鬼節。七月初一為開鬼門;七月十五,為鬼節。過了七月十五,就關鬼門了。,家裏宰了只羊,大嫂徐鄭氏叨咕:“咱們家啊,德龍頂愛吃羊蠍子羊大梁,因其形狀酷似蠍子,故而俗稱羊蠍子。。”
徐德富聽清夫人叨咕什麼沒吭聲,自顧低頭抽煙,他在心裏念叨幾個弟弟,平常還不怎麼想他們,那首登高古詩每到節日準時走來,酒一樣醉倒他。老二德中一去杳無音信,十幾年不來家撇下未圓房的二嫂;老三德成今日兵明日匪最後詐死身世複雜;鬧心的是四弟德龍,眼不見心不煩,可是一同生活鎮子上,在眼前晃來晃去……平常極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們,節日來臨思念決堤江河那樣阻擋不住。
“他爹。”徐鄭氏叫他。
“有話說。”徐德富心境不佳。
“叫德龍回來吃羊肉。”
徐德富打個沉兒,心裏也惦記四弟,他一個人在鎮上哪裏過節?還不知最近輸贏呢,身上要是鏰子皆無——分文沒有,鏰板兒指小錢兒——咋過節,也不可能回望興村部落點兒媳婦身邊去。夫人提議他同意,說:“能叫回來他?”
“咋不能,我讓夢天去叫他。”徐鄭氏說,動用警察兒子尋找四小叔,“他們爺倆對心思。”
“試試吧。”徐德富信心不足道。
女人時時處處表現細膩,徐鄭氏說:“德龍回來你別啥都說,來家樂呵吃一頓飯。”
徐德富望善良女人一眼,沒說什麼。
徐夢天找了大半個亮子裏,好歹找到徐德龍,說:“四叔,我娘讓我找你回家過節。”他清楚父親跟四叔之間掰了臉,兄弟倆掰生(由親變疏遠),說爹讓來找和娘讓來找不一樣,“走吧四叔,回家。”
“過節?七月是什麼節?”
“鬼節。家裏殺了羊,叫你回去吃。”徐夢天還是特意說娘給四叔留了羊蠍子。
徐德龍搖搖頭,說:“不回去啦。”
“四叔……”侄子央求一陣,沒說動徐德龍自己回家去,對父母說,“四叔不肯回來。”
徐德富抬頭望夫人一眼,說:“我說什麼啦?找不回來。”
唉!徐鄭氏嘆一口氣。
徐德龍突然來家,大嫂徐鄭氏驚喜萬分,四小叔要大哥剃頭,生怕徐德富拒絕,一旁幫腔道:“給德龍剃頭,德龍喜歡你剃的頭型。”
“好長時間沒摸剃刀子,手也有些抖。”徐德富不願意給四弟剃頭,他的頭不好擺弄……“抓緊剃吧!”徐鄭氏積極張羅,促成長兄給四弟剃頭,顯然意義也不在剃頭上,她從柜子裏找出來一個白布包放在丈夫面前,說,“你看刀子快不快。”
徐德富慢騰騰地拿起剃刀子在自己腮上試了試,說:“嗯,不太快,得鐾鐾刀。”
“德龍小時候最護頭(小孩兒不愛剃頭),你大哥給你剃頭,你哭嚎不幹。爹活着的時候,因為剃頭,你沒少挨踢。”徐鄭氏說,親手為四弟繫上圍裙,換個人這些活兒都是由下人做的,家裏有傭人。
徐德富刷刷鐾刀,再次在自己腮上試鋒刃。他給徐德龍剃頭,眼前出現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幼小的徐德龍頭頂豎立起一根小辮,俗稱衝天柱。剃一次頭,他哭嚎一頓。
街上有剃頭挑子,好一點的還有理髮店,徐德龍跑回家裏讓長兄給他剃頭,其中便有了特別的含意,當時徐德富並沒想得太多。事實上,徐德龍是在用這種方式向親人告別,等待他的那場賭是一生最非同尋常的,最壯烈的……並非小題大做,對手是誰啊?日本憲兵隊長,同他賭意味什麼,徐德龍心裏十分清楚。
“德龍,聽說你要跟日本人賭?”徐德富收起剃頭工具,問。
“大哥,是日本人找我賭。”徐德龍不是辯解,是說明。
徐德富憂慮的目光落在四弟臉上,說:“日本人的錢那麼好贏嗎?”
四弟徐德龍沒說什麼,涌到嘴邊的話沒讓它跑出來,他覺得說出給家人增加負擔,那句話是:我跟日本人耍的不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