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97年,漢江

第六章 1997年,漢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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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崗醫院的醫生判斷得沒有錯,初生嬰兒在省城經過數次會診,被確診患有法洛四聯症加房間隔缺損,左心室發育不良,是先天性心臟病中極為複雜的一種,必須手術治療。

陳子惠不肯死心,輾轉託人請來兩位國內知名專家再度進行會診,結論依舊。專家告訴她,這種病個體差異非常大,可能表現為肺動脈伴有大量的側支血管閉鎖或近乎閉鎖,也可能僅僅是室間隔缺損伴流出道或肺動脈瓣輕度狹窄,因此手術療效也有較大差異。

其中一位專家說話非常直接,坦白地告訴他們,大部分患法洛四聯症的孩子,出生時體循環血氧飽和度滿足,低氧癥狀逐步進展,才會慢慢出現紫癜現象,而這個孩子一出生即出現嚴重癥狀,手術對於孩子來說非常痛苦,手術后併發症較多,致死、致殘率也比其他心臟病手術要高,家屬必須做好必要的心理準備。

陳子惠頓時眼前一黑,需要高翔攙扶才能站穩。可是她的態度十分堅決,那就是只要有一線希望也要努力,絕不放棄。

對於治療,專家也給出了不同意見。一位專家建議越早手術越好,及早手術,可以減少右心室的繼發性肥厚,把患兒的心肌損傷降到最低;另一位專家則認為,雖然近年來法洛四聯症根治手術開展得越來越多,但要求肺動脈和左心室發育為正常的60%以上才能進行,鑒於新生兒早產,除心臟有複雜問題以外,身體極其虛弱,各項指標無一達標,經受不起一步到位的根治手術,最好分兩步手術,先在小孩滿三個月以後進行一個分流手術,在體循環與肺循環之間造成分流,以增加肺循環的血流量,使氧合血液得以增加,改善孩子的缺氧癥狀。等孩子長大一些,心肺功能與肺動脈得到一定發育,再做進一步的根治手術。

高翔多方諮詢,了解到國內此類手術治療尚處於起步階段,兩種意見都不無道理,各有利弊。陳子惠則傾向於後一位專家的觀點,她認為孩子身體實在太弱,等到大一些、身體稍微強壯時再動手術,會比較保險一些。

為了照顧孩子及時就醫,陳子惠住到高翔在省城的公寓。兩居室的房子以前住他一人,十分逍遙自在,現在加上母親、小孩、一個住家保姆、一個白班護士、一個來做家務的鐘點工以及各種嬰兒用品,頓時擠得滿滿當當。

病弱的孩子睡覺不安穩,易驚醒,經常感冒發燒,甚至毫無徵兆地出現驚厥癥狀,嚇得他們不分時間便往醫院跑。

陳子惠與保姆一起看護,不過大半個月時間,保姆便提出抗議,嫌孩子難帶,而陳子惠又過分挑剔嚴苛,高翔提出給她加工資她也不幹,揚長而去。

高翔只得放下工作,帶着秘書一起去勞務市場物色保姆,好不容易找到合適的人選,隔一天才能過來。

陳子惠獨自看護了兩天,沒能完整地睡上幾個小時,已經精疲力竭,高翔心疼母親,強行將小床推到自己房間,讓她去睡一會兒,由他代她守着。

房間裏異樣安靜,他盯着童床里的孩子,那個面孔只有桃子大小,雖在睡夢中,但淡淡的眉頭也皺着,加上向下扁着的小嘴,一副標準的不開心表情。

他沒法兒從這張臉上找出可供聯想的遺傳特徵,卻想起了在鎮衛生院裏那雙抓住他衣襟不肯放的手,以及那張蒼白慘淡的面孔。

他們全家人都被孩子的病情纏得喘不過氣來,還來不及操心怎麼給這孩子取名。大概是從陳子惠開始,都順口叫他“寶寶”。可是孩子會長大,總需要一個正式的名字。一想到自己曾咬牙向左思安保證不讓孩子姓陳,高翔不禁嘆了口氣。彷彿感知了他的煩惱,那個睡得好好的嬰兒突然小手一掙,哭了起來,他趕忙伸手輕輕拍他,可嬰兒越哭越凶,面部跟手足立刻出現紫癜,他頓時嚇得手足無措,想抱起他,觸到那個小小軟軟的身體,卻又不知道從何下手。

陳子惠聞聲披衣過來,抱起孩子輕輕呵哄着。

“這樣子也太嚇人,要不要去醫院?”

他搖搖頭:“醫生說了,在手術之前,這些癥狀是不可能緩解的,去醫院也沒用。”

聲嘶力竭的哭號的孩子在陳子惠的安撫下總算漸漸平復,喂他喝過一點兒牛奶以後,她重新將他放回床上,憐愛地看着他:“你看他的鼻子,又高又挺,跟子瑜長得一模一樣,這是陳家人遺傳的,你的鼻子也是這樣的。”

他皺眉:“根本還是一團肉,看不出來。”

“胡說,他明明……”

“好了好了,你過去休息吧。”

陳子惠不肯走:“等滿三個月能動手術就好了,唉,也不知道手術安不安全。”

“別自己嚇自己。媽,明天我去租一個大一點兒的房子,請兩個保姆換班,不然你身體會吃不消的。”

陳子惠還是不同意:“租房子不方便,我打算去買一套大一點兒的房子。

不過保姆畢竟是外人,對寶寶不可能像我這樣上心,請再多我也丟不開手。

我沒事的,子瑜小時候也是個愛哭鬼,我一坐下來他就開始哭個沒完,我只好整晚抱着他走來走去。”

她又提到陳子瑜,高翔只好沉默了。

“你是不是跟你爸爸一樣,怨恨我在你小的時候一心照顧子瑜,根本沒管你。”

他搖搖頭:“別提那些事了。”

陳子惠怔怔看着他:“以前你爸爸一跟我說這話,我就說兒子都不計較,從來不提,只有他心眼小。他說你不提不代表不介意,看來真沒說錯。”高翔捫心自問,他沒有耿耿於懷,但也確實不是完全不介意的。只不過他已經是成年男人,陳子瑜更是已經死於非命,成為壓在他們全家心上的沉重陰影,他根本沒有理由將那個介懷再拿出來跟疲憊的母親討論。

“你太累了,趕緊去好好睡一覺。”

1997年的新年在忙碌與擔憂中過去,高翔想試着修補與女友的關係,然而孫若迪終於肯接聽他的電話時,他卻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這個欲言又止的態度,在孫若迪看來當然完全沒有誠意,她負氣掛斷了電話。

他知道最好見面談,而且孫若迪個性溫和,他一向有說服力,不難哄得她回心轉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提不起精神做進一步爭取了。

他的車經過徹底清洗,靠墊也換掉了,然而每天坐進去,他總疑心仍能聞到淡淡的血腥氣。他不知道這算不算無法走出某種影響,讓生活回到正軌的心理在作怪。左思安的生活能恢復正常嗎?這個念頭時不時會浮上他的心頭。

這天下午臨近下班時,高翔在辦公室里處理工作,突然接到於佳打來的電話:“高翔,麻煩你現在馬上去我家看看。”

“出了什麼事?”

於佳的聲音急迫得有些尖利了:“我現在在H市,單位派我開一個很重要的會,實在沒法推掉,明天才能回。小安昨天還有些發燒,我要帶她去醫院,她堅決不肯,今天早上我讓她吃過葯才走的。兩個小時前我就開始往家裏打電話,電話一直佔線。我怕小安會有什麼事,對不起,我不能托別的人,只能求你幫我過去看看。”

他問清地址,匆匆開車趕了過去。

左家住在中山路的宿舍區內,他好不容易在一大片外觀相似的舊宿舍區樓房內找到於佳說的地址,上了三樓后,他反覆按響門鈴,又直接敲門,都一直沒人應門。他打於佳的電話:“於老師,小安有沒可能出去?”

“她動完手術還不到一個月,身體很弱,怎麼可能外出?而且她一直處於抑鬱狀態,根本沒流露出想出門閑逛的意思。要不你去找個鎖匠上來把門打開吧。”

高翔試着再按一次門鈴,依舊沒有反應,他正要轉身下樓,門卻突然打開了,左思安頭髮凌亂地披散在肩頭,穿着一套粉藍格子睡衣,一雙毛茸茸的粉色拖鞋,手裏抓着一個布制小熊。她不僅恢復了小女生模樣,而且帶着過分標準的孩子氣,讓高翔有些哭笑不得。

她直直看着他,還是彷彿從來沒見過他一樣。他放下心來,又有些惱火:“怎麼這麼久不開門?”

“我睡著了。”她聲音干啞得幾乎聽不清。

“電話是不是沒有放好?”

“不知道。”

“差不多到吃晚飯時間了,想吃什麼?我給你買上來。”

她搖搖頭:“家裏有雞湯,我不想吃。”

“那……給你媽媽打個電話,接着睡吧。”

她“哦”了一聲,他伸手打算替她把門關上,門鎖在將要碰上的一刻,他突然覺得不對,重新推開門仔細打量她,她仍站在原處,面色帶着不自然的緋紅,目光散亂沒有焦距,明明看着他,卻似乎什麼也沒看到。他抬手摸她的額頭,她沒有跟從前似的下意識閃避,他掌心感受到的熱度讓他一怔,她顯然正在發著高燒。

“去穿衣服,我帶你去醫院。”

她似乎恢復了少許意識:“我討厭醫院,我不去。”

“那怎麼行?你都燒成這樣了,不許任性。”

她沒有反應地站着,他無可奈何,只得脫下外套,剛牽起她的手臂,她突然尖叫一聲,他嚇一跳,連忙解釋:“外面很冷,你必須穿上衣服。”

“好痛。”

“哪裏痛?”

她卻咬住嘴唇不肯說話了,他疑惑而小心地替她穿上衣服:“跟我走。”

她仍舊抓着那隻小熊,跟他出來,他隨手帶上門,才發現她還穿着拖鞋,磕磕絆絆地下樓,只走一步便險些踏空摔倒,他只得抱起她。她完全沒有抗拒,夢遊一般地盯着前方。這是他第二次抱她,跟上次比,她輕得像一根羽毛般沒有重量。

他把她放進車內,向醫院開去,突然聽到她說:“不對,爸爸,這一站是上海路,下一站才是昆明路,我們還要坐三站路,到瀋陽路下,對不對?”

本市確實有很多以城市命名的路段,但眼下他走的既不是上海路,也不是昆明路。他瞥了一眼她,發現她的頭歪在一側,抵住玻璃窗,茫然看着前方,不知道陷入了什麼樣的幻覺之中,喃喃地說:“爸爸,別生氣,我再不會一個人亂跑了,我會等你來接我的。”

她細長的脖子彎曲得近乎危險,讓他腦中閃現了一個幾近湮沒的記憶。

在他只有六七歲的時候,與同齡的陳子瑜在學校後面玩耍,陳子瑜抓到一隻夜鷺幼鳥向他炫耀,那隻鳥也有着這樣長長的頸項,彷彿不勝負荷地歪向一邊,眼神驚恐,啼叫異常凌厲。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到如此久遠的往事,尤其在此刻想到陳子瑜,更覺得胸中有百般滋味,攪得無法平靜下來。

2_

高翔為左思安掛了急診,接診的女醫生詢問情況,左思安已經完全陷於意識渙散的狀態,無法回答醫生的提問,而高翔能提供的答案也十分有限。

女醫生拿出聽診器,剛一觸到左思安的胸部,她又是一聲尖叫,往後一縮:“好痛。”

女醫生大為驚訝,帶她去裏間,過了一會兒,她出來叫護士:“請王醫生馬上過來一下。”

王醫生是一位中年男醫生,他匆忙趕來,與護士一同走了進去。高翔只得到走廊去給於佳打電話。

“我走的時候,她只有一點兒低燒,我囑咐她吃藥了。怎麼會突然這麼嚴重?醫生怎麼說的?”

“她燒到39.7攝氏度了,醫生正在做檢查。你別急,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我這就往回趕,麻煩你在醫院幫我守着。”

又過了十來分鐘,兩個醫生走出來,那位王醫生盯了高翔一眼,先離開了,女醫生看着高翔,神情凝重,目光嚴厲:“你是左思安什麼人?”

高翔莫名其妙地反問:“大夫,左思安怎麼了?”

女醫生抿緊嘴唇上下打量他:“我剛才請來外科醫生一同檢查,發現她得的是急性乳腺炎。問題是她只是一個14歲的小女孩,怎麼會得這種哺乳期產婦才可能得的病。她發生過什麼事?你對她做過什麼?”

高翔張口結舌,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這個混亂的情況,女醫生越發起疑,看着他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厭憎:“如果你不說,我可以報警的。她還是未成年人,我不能眼看着她受侵害不理。”

走廊上有人好奇地打量他們,他只得正視着醫生:“大夫,你的懷疑和正義感都是合理的。我只能說我什麼也沒做。這個女孩子確實在將近一個月前做了剖腹產手術,她媽媽人在外地出差,正往回趕。我不會離開,麻煩你去儘力救治她,並且尊重她的私隱,不要聲張。”

女醫生仍舊盯着他,似乎在判斷他的可信程度,過了一會兒,她一聲不響轉身走了。高翔泄氣地坐下,他從來沒想到會成為別人眼裏的罪犯,並且為自己辯護都無法來得理直氣壯。更重要的是,從別人的神情中,他再一次知道這種罪惡會激起多大的憤怒與厭惡,他不得不承認,其實他沒法兒保持一種完全坦然無辜的態度。

於佳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晚上九點鐘,那位嚴厲的女醫生也沒有放過她,劈頭蓋臉地質問:“你是怎麼做母親的?”

“我……她沒告訴我。”於佳艱難地解釋,“她還那麼小,又是提前剖腹產,沒有哺乳,我以為她根本沒有分泌奶水。”

“女兒遇到這種情況已經是家長失職了。你要是稍微細心一點兒,在你女兒乳腺炎初期脹痛紅腫的時候,你就應該有所察覺,及時帶她來醫院,居然拖到高燒出現併發症,還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去出差。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於佳無可辯駁,獃獃地看着醫生。高翔忍不住插言道:“大夫,她丈夫在外地工作,她一個人照顧女兒已經很辛苦了,也不可能推掉所有工作不做在家守着。”

醫生一時語塞,再看看於佳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也實在沒法兒再發作下去,揮一揮手:“好了好了,你女兒正在輸液,今天必須留院觀察一天,你去陪着她吧。”

醫生走後,於佳澀然說道:“謝謝你,高翔。今天真的麻煩你了。你先回去吧。”

“我明天來接你們回家。”

“謝謝,不用了,我們打車回去很方便。”

高翔回家打開房門,一下怔住,孫若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抱着寶寶輕輕哼着歌。

“若迪,你怎麼在這裏?”

陳子惠拿着奶瓶從廚房出來:“你怎麼才回來?”

“我有點兒事。”

“保姆今天請假回去了,幸好若迪過來幫我換一下手。”陳子惠將寶寶接過去,喂他喝着牛奶,孫若迪將一個靠墊塞到她腰后,讓她坐得更舒服一些,她讚歎道:“還是女孩子細心懂得照顧人。”

孫若迪到底有些羞澀:“阿姨,我先走了。”

陳子惠待她十分親熱:“讓小翔送你。有空再過來玩啊。”

高翔陪孫若迪下來:“你怎麼會過來?”

孫若迪“哼”了一聲:“你還好意思問我。我過來取我的東西,順便準備還鑰匙給你的。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媽媽在這裏,我一開門跟她面對面,尷尬死了。”

“對不起,我……”

孫若迪卻捂住了他的嘴:“該我說對不起,上次我亂髮脾氣,沒等你講完就掛了電話。我真的完全沒想到你們家發生了這麼多事。唉,寶寶真可憐,還沒出生,父親就出了車禍,媽媽又死於難產,他還這麼小,就有心臟病要動手術。”

他大吃一驚,馬上明白這隻可能是陳子惠編的一套說辭,他沒法兒指責母親在撒謊,也無法說明這個令孫若迪眼中閃現淚光的悲慘故事裏包含的那些陰暗罪惡的事實,只能閉緊嘴保持着沉默。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知道你跟你小舅舅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弟,一定很受打擊。對不起,我都沒陪在你身邊安慰你,還凈跟你鬧彆扭,是我不好。我太任性了……”

“別再提這件事了。”他疲乏地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回去。”

孫若迪坐進車內,拾起腳邊的布制小熊:“咦,這是買給寶寶的玩具吧,真可愛。”

他接過來,只見小熊穿着紅格子襯衫,黑色燈芯絨褲子,打着大大的領結,憨態可掬。他想起將它緊緊抓在手裏的那個脆弱的女孩子,不知道醒來之後會不會四處張望尋找,幾乎下意識地嘆了一口氣。

孫若迪誤會了,伸手摸摸他的臉,柔聲道:“放心,寶寶會好起來的。”

他點點頭,隨手將小熊放到中控台上,發動了車子。

3_

一個多月後的一個晚上,高翔與孫若迪剛買好電影票,正準備入場,手機響起,是於佳打來的:“小高,你現在忙不忙?”

他稍微走開一點兒:“於老師,有什麼事嗎?”

於佳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想麻煩你現在開車送我去一趟劉灣,幫忙把我女兒接回來。”

“小安怎麼會在劉灣?”

“她離家出走,我到處找她,剛才接到梅姨打來的電話,才知道她到了劉灣。我攔了好幾輛出租車,都拒絕去那麼偏遠的地方。對不起,我只有找你,請務必幫我這個忙。”

他回來將票交給孫若迪:“對不起,若迪,我有點兒事得先走了。”

兩人好不容易才有一次約會,孫若迪當然不高興:“是不是你媽媽打來的?要是寶寶需要人照顧,我可以跟你一起過去幫忙的。”

他匆忙地說:“是別的事,你一個人看電影吧,等會兒打車回去,我先走了。”

高翔趕到於佳說的位置接到了她。殘冬時節,連日陰雨綿綿,於佳這次頗為狼狽,褲管上濺滿了泥點,一雙高跟皮靴踩得看不出本來面目,挽起的頭髮有些散亂。她坐上車,癱倒在座椅上,顯然疲憊已極,毫無以前腰背筆直、儀容高雅的風采。

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問她:“於老師,我必須多事問清楚,小安為什麼會離家出走?”於佳短暫地沉默了一下,面無表情地說:“我丈夫向我提出離婚,小安大概認為婚姻破裂的責任在我,是我逼得她父親遠走西藏。她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跟我講一句話,前天她偷拿了錢去火車站買票,準備去成都,然後轉車進西藏到她父親那裏去。好在乘警看她年齡太小,及時攔住她,通知我去火車站把她接回來。她要到9月才插班上學,我不能成天在家看着她,沒想到她今天又跑掉了。”

高翔一時有說不出的惱怒:“女兒正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鬧離婚。於老師,請恕我直言,你們真是一對我無法理解的父母。”

“別來教訓我,”於佳疲憊地說,“我對發生在我女兒身上的事情一樣無法理解。”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

“我知道我說過我們不必再聯繫這句話,根本沒有理由要挾你來管這種閑事,可是我實在不能把不相干的人扯進這件事裏來,只好一再厚着臉皮跟你開口了,我真的很抱歉。”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只好不再說話,專心開車。

高翔和於佳趕到劉灣時,已經是深夜時分,村子裏安靜至極,唯一亮着燈的就是梅姨家裏。她和晶晶、左思安坐在東邊廂房裏各自看書、做作業,看到他們進來,左思安迅速低下頭去。

梅姨站起來使個眼色,三個人走到了西邊廂房內。“我勸了她好久,她答應跟你回去。不過,她還是堅持要馬上去看她爸爸。”梅姨嘆了一口氣,“就是這麼小的時候,才有這份固執。”

於佳慘淡地一笑,沒有說話。晶晶突然跑了過來:“其實小安姐姐要是不想回去,就住我們家跟我做伴多好。”

梅姨瞪了她一眼:“你不想想小安的媽媽有多擔心她。再說小安留在我們這裏怎麼上學?趕緊去做作業,大人說話不許亂插嘴。”

晶晶嘟着嘴老大不服氣地出去了,梅姨對於佳說:“於老師,你別介意小孩子說的話。”

於佳搖搖頭:“誰都看得出我女兒不願意理我,我是一個失敗的母親,怎麼會怪一個誠實的孩子。”

高翔試探地說:“如果小安想去看她父親,你可以陪她去,你們也正好當面溝通。”

“說說倒是容易。從她出事到現在,我請了無數假,積壓了大堆工作,不打招呼提前結束出差跑回家,已經完全沒法兒給領導和同事一個合理的交代。

除非我辭職,否則目前不可能抽出時間帶她去西藏。”

“這樣的話,你能不能跟她父親溝通一下,讓他勸小安暫時放棄這個念頭,等他回來。就算他想跟你離婚,也得親自回來辦手續吧。”

“你知道左學軍去的是西藏什麼地方嗎?阿里。大片的高原無人區,原始落後,通信時有時無,斷斷續續。他又存心迴避,我差不多半個月能跟他通上一次話已經很了不得。他對他女兒說的不過就是好好在家待着補習功課,等9月開學之後上課不要掉隊,甚至沒有象徵性地說一聲‘你媽媽很辛苦,你要聽她的話’。”

高翔與梅姨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些話顯然在於佳心中積鬱已久,一旦開始,再難停下來:“是的,我不算是一個好母親,我不是那種把孩子當成一切的女人。我有自己的工作,還想干出一點兒事業來。我每天上班路上要花一個半小時,經常要出差。小安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由她父親照顧,他送她上幼兒園、小學,從來沒離開過她。

為了讓我安心工作,他去掛職鍛煉時,又把她帶到清崗來讀中學。”

提到這一點,她神情黯淡,他們同時想到在清崗發生的事情,更加無法開口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於佳才用平淡的口氣接著說:“他對女兒付出得更多,女兒對他的感情遠比對我深,一直如此。那件事情以後,我很愧疚,我想補償她,給她更多的關心,能做的我全做了。我推掉工作,請長假去清崗陪她,一有時間就花三四個小時轉兩趟長途車去劉灣看她,賠笑臉找門路為她辦轉學手續,可是我做再多也沒有用,她就是不願意理我。”

“也許你想得太多了,她畢竟還小,無法承受這麼大的變故,所以才表現得反常。你還是要跟她多做交流,讓她講出心裏的想法。”

“她的想法,我當然清楚,但我認為她最應該做的就是儘快忘記那件事,反覆提起,就像是舔傷口,只會提醒自己經歷了傷害,更加自我憐憫。”

她的冷靜讓高翔難以反駁。梅姨只得說:“小高說得對。現在她父親不在身邊,你是她最親的親人,恐怕你得付出更多耐心。”

“關鍵是她要的不是我的耐心,而是她的爸爸。現在她一直不跟我講話,身體不舒服也不肯告訴我。我答應她等我能夠休假時再送她去她父親那裏,她覺得我是敷衍她。”於佳將蓋住右手背的毛衣袖子向上捋,露出從手背到小臂的兩道長長的紅色抓痕,“前天我去火車站接她,她甚至跟我動了手。我從來沒想到,她從小到大一直都文靜乖巧,居然會在大庭廣眾下撒潑大哭大罵,跟我廝打。”

梅姨顯然也吃了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是因為她爸爸要跟我離婚我就詆毀他。出事之後,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對所有人都粗暴無禮,丟下工作,不理家庭,對女兒不聞不問,甚至都不跟她告別,就甩手去了西藏。小安好像覺得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跟她講道理,她根本不聽,我安慰她說會好起來,她反而說我冷血。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了。”

說到這裏,於佳再也撐不住,緩緩坐下,撐住了太陽穴,顯然已經精疲力竭。梅姨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必着急,高翔尷尬地站在一邊,一抬頭,發現左思安筆直地站在門外看着她母親,她穿着一件牛仔布面的厚外套,身材瘦削得近乎單薄,那個姿態有着與她稚嫩的面孔不相稱的沉重凜冽。

她接觸到高翔的目光,轉身走了。

4_

左思安來到院子裏,站在那棵桂樹下。夜空澄凈無雲,大半輪明月高遠地掛在西邊暗藍色的天際,皎潔的月光從桂樹繁茂的枝葉間篩下斑駁光影,樹葉像打了蠟一般閃着幽光。鄉村的夜晚如同她在這邊生活的那些天一樣寧靜安詳,她卻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對所有人都粗暴無禮,丟下工作,不理家庭,對女兒不聞不問,甚至都不跟她告別,就甩手去了西藏……”於佳做的是客觀描述,然而左思安心中的父親當然不是這樣的。

左學軍和於佳夫婦兩人的家都不在本地,生下女兒后,於佳休完產假就繼續讀碩士。左學軍的母親、於佳的父母分別過來幫忙把左思安帶到一歲半,因為身體和生活習慣等原因,各自回了老家,左學軍不得已早早開始帶左思安通勤,把她送到機關幼兒園的日托班,然後再去上班。

每天左學軍叫左思安起床,給她穿衣服,她眼睛都睜不開,他一鬆手,她就會歪倒睡着,弄得他又好氣又好笑。她一直迷迷糊糊,任由父親給她刷牙、梳頭洗臉,然後抱着她出門趕車。左思安很快就知道,掛在牆壁上的掛鐘長短針指到哪一個位置就意味着爸爸可能會趁着工休時間衝過來看她,再到另外一個角度,就是父親來接她回家了。下了電車,左學軍帶着她順路去買菜,等他將晚飯做得差不多之後,於佳也下班了。

這樣每天重複、陷於瑣事的生活,對一個男人來講當然並不輕鬆,然而左學軍從不抱怨,是眾人眼裏的模範父親、模範丈夫。於佳承認,在丈夫的支持下,她懷孕生下小安的同時順利讀完了碩士,後來又讀了博士,她的時間大部分花在了工作上面,並且取得不俗的成績,不能算顧家的賢妻,更說不上是個慈愛的母親;以左學軍的能力,本該在事業上有更多發展,但是為了照顧家庭多少影響了升職。左學軍自己內心也是有同感的,這也是他在左思安13歲時接受去清崗掛職鍛煉的原因。

左思安並未覺得自己缺乏母愛。左學軍對她的關愛彌補了一切遺憾,她跟父親一樣接受於佳對於事業的追求,毫無抱怨。她覺得她的童年過得十分完整,如果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她願意停留在那個階段,永遠不必長大。

只是,時間從不為任何人停留,她還是長大了,並且以一種慘烈的方式從兒童過渡成為少女。

如果說被強暴懷孕這件事已經超出了14歲的女孩子的理解和承受範圍,那麼生下孩子則遠遠不是左思安想像中的解脫,某種程度上,她被那個過程完全壓垮了。

她在半麻的狀態下接受剖腹產手術,清醒地意識到醫生剖開她的小腹,取出一團東西,同時當她不存在一樣小聲議論她的身份、剛出生孩子的身份。

“唉,這麼小,還真是怪可憐的。”

“是啊,聽說她爸爸要調走了。”

“出了這種事,怎麼待得下去。”

“陳家人正在外面等着帶走這孩子。”

“嬰兒看上去有點兒不對勁……”

這個過程似乎漫長得永遠不會結束,她麻木地躺着,一動不動任由他們一針一針縫合刀口。

上一次被縫合,是一年多前學騎自行車時摔倒,額頭磕破,只縫三針,左學軍陪在她身邊,比她還要緊張,一再問醫生會不會留下疤痕。她的身體被縫合起來,但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已經永遠被撕裂了,再也不可能拼湊完整。

想到這裏,她終於哭了,醫生瞥見,動了憐憫之心,安慰她:“再忍一下,就快結束了。”

醫生所說的結束對左思安來講毫無意義。於佳艱難地對她解釋她父親的去向,她無法理解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只知道左學軍不是短期出差,而是從她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甚至沒有跟她說聲再見。腹中那個困擾了她許久的東西確實不見了,但是她的身體上永遠地留下了一道難看的疤痕,每次洗澡,一低頭就可以看到。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這樣的提醒,她腦海里刻下的場景如此清晰,彷彿她當時靈魂出竅,俯瞰並錄下了整個過程,並且隨着時間推移,不停補充血腥的細節,在她的睡夢中自動播放。她頻頻從噩夢中驚醒,到後來已經分不清哪些真的發生過,哪些出自她已經不受控制的臆想。

恐懼、羞恥與絕望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整晚失眠。於佳努力想跟她溝通,她愛母親,看得出以往不擅家務、並不細緻的母親在努力彌補她,可是她一向最依賴的親人是父親,從來不曾跟母親建立無話不談的親密關係,因為父親的突然離去,她更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得了那場讓醫生都無法解釋的急性乳腺炎,治療之後,她慢慢恢復,於佳痛苦地責備她:“你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告訴我?就算怪我,也不能存心折磨自己來讓我內疚吧。”

母親會這樣誤解她,她無言以對。其實她完全沒有有意隱瞞的想法,她極度討厭去醫院是一個方面,另外,她的精神不堪重負,處於恍惚失神狀態,根本意識不到肉體的種種不適。猛烈的高燒、膿腫、劇痛險些要了她的命,但至少也讓她昏睡了幾天,將她暫時帶離了精神崩潰的邊緣。

經過治療,她身體慢慢恢復,但她還是無法從父親的不辭而別中解脫出來,以致一聽到母親批評父親就覺得憤怒,聽到他們在電話里談到離婚,頓時再也無法在家裏待下去了。

“以後別再這樣一個人亂跑了,太危險,你爸爸肯定也不希望你這樣。”

左思安一回頭,高翔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月色朦朧,他的神情十分溫和友善。

“請你不要把我爸爸掛在嘴邊。”

他有些無奈:“你媽媽……”

“也不要提我媽媽。”

“好吧,你這樣不聲不響跑過來,梅姨也會很緊張。她的感受,你總應該尊重吧。”

左思安不吭聲,直直盯着前方。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開口:“那一次……我是說那天,你真的去見過我爸爸嗎?”

她知道自己自相矛盾,然而他認真地回答:“我當然是去見他了。”

“他跟你都說了什麼?不要編他沒說過的話騙我,我能聽出來的。”

高翔被難住了,想了一想,只得說:“我們並沒有談很長時間。他提到他有一位省里的同事去援藏,出了車禍,他要趕去頂替那個人的工作,所以走得很急。”

左思安鬆了很大一口氣,喃喃地說:“我就知道媽媽說得不對,他不會故意要躲開我的。”

高翔發現,他讓自己再度陷於一個尷尬的境地。按照他的判斷,左學軍自願要求去援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現實的逃避,於佳完全有理由表示憤怒。他不贊成於佳對左思安揭穿這一點,可是他覺得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如果加劇她與女兒之間的對立,哪怕出於好意,大概也算不上是個理智的做法。於佳一旦知道,簡直有理由斥責他偽善。

“不管怎麼說,他現在在西藏。在你最需要照顧的時候,一直在你身邊關心照顧你的人是你母親,你一再鬧着離家出走,讓她着急,這樣做對她公平嗎?就算你對她有什麼不滿,也不應該拿她對你的愛去懲罰她。”

她咬了一下嘴唇:“是她先怪爸爸的。她罵爸爸沒有盡到責任照顧好我。

可是她沒想想,一直照顧我的人是爸爸,她一直最關心的都是她的事業,沒空管我,才讓我跟爸爸到清崗來念書,去年放暑假的時候,她要去雲南做一個科研課題,也沒有接我回去。”

“父母之間有爭執是正常的,你不能把一切都歸罪於其中一方。”

“我沒有怪罪他們。我怪的是我自己,你是不會明白的。”

高翔愕然:“小安,你是受害者,沒理由責怪自己。”

“是啊,我是受害者,聽着多可憐,誰都可以來同情我。”

“不是你想的這樣。”

“那會是什麼樣?”她的眼睛裏閃動着淚光,努力撐着不肯讓眼淚流出來,“我的老師同學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轉過頭去就交頭接耳議論我;我爸爸甚至再也不正眼看我,媽媽只告訴我,忘記這一切,當什麼也沒發生。可我要怎麼才能做到忘記?”

“這件事會過去的。”

“會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爸爸媽媽都不這樣看。他們吵架的時候,說我這一輩子已經給毀了。”

高翔艱難地說:“小安,人在吵架的時候,很難保持理性。你確實遇上了很糟糕的事情,但你還小,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左思安並不理會他,自顧自說:“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那天我好好待在家裏,沒想着去看電影,就不會被……抓上車,也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

除了怪我自己,我還能夠怪誰?”

她哽住,大口吸着氣,高翔也有窒息的感覺,幾乎要衝口而出,讓她別再說下去了。

“我想去看我爸爸,讓他看看我,我現在跟過去一樣了,沒什麼好擔心的。我要讓他別再提跟媽媽離婚,我要向他保證,那件事沒什麼,我甚至都記不太清了,我一定會忘記的,他們也不需要再放在心上。我會去新學校好好上學,我們家可以像原來一樣生活。”

她垂下頭去,聲音越來越低微,彷彿知道這個願望一經講出來,就已經顯得不現實了,所以更加絕望。等她重新開口時,她並沒有哭:“不管我媽媽同不同意,我都要去我爸爸那裏。”

沉默了不知多久,高翔突然說:“如果你媽媽同意,我和我女朋友可以一起帶你去西藏。”

她猛地抬頭,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跟隨梅姨一起走出來的於佳也吃驚地站住了。

5_

孫若迪問高翔:“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在為寶寶擔心?”

“寶寶情況還好,現在多少摸清了他的規律,比剛開始要好帶得多。”高翔看着女友,“你不是一直想去西藏嗎?我陪你去吧。”

孫若迪好不驚訝:“你是說現在?”高翔點點頭,孫若迪不解地看着他,問:“這怎麼可能?寶寶還要準備動手術,你怎麼走得開?”

“他的肺炎剛好,我們跟醫生商量過了,到5月再給他動手術,去西藏大概用半個月時間就可以回來。”

孫若迪仍然遲疑:“夏天和秋天才是去西藏的最好季節,現在西藏肯定很冷。”

“你一畢業就該去上班了,現在正好沒什麼課。而且,剛好一個朋友在西藏阿里工作,我要幫忙送他女兒過去一趟。”

“阿里?我一直想去阿里,看看那裏的神山聖湖,不想只在拉薩附近打個轉兒就回來,太好了。”

孫若迪一下興奮了,跳起來抱住高翔親了他一下,然後打開電腦展示她收集的攻略,指出她想去的那些地方,高翔心不在焉地聽着,多少有些負疚感。如果不是想送左思安去阿里,他現在當然不會有閑心陪女友去西藏。就算他自認光明磊落,但如果孤身一人護送,仍非常不便。左思安這樣處于敏感時期的女孩子會有什麼反應不好說,於佳頭一個就不可能答應。帶上女友,看起來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安排,只是對完全不知情的孫若迪來說似乎說不上公平。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在聽啊,你說什麼?”

“你那個朋友在阿里什麼地方工作?”

“獅泉河鎮。”

孫若迪順着地圖找着:“那是阿里地區行政公署所在地,你怎麼會有朋友在那麼遠的地方工作?”

“他是過去援藏的幹部。”

“哦,他女兒多大?太小了可不方便去高原地區。”

“14歲。”

“她不用上學嗎?”

“她因為身體原因休學一年。”

“身體不好也不適合去阿里啊。”

“她已經康復了。明天我約一下,帶你和她跟她媽媽見個面。對了,她很內向,你不要問她休學的原因。”

於佳本來心存疑慮,根本不能下決心同意這件事,但是左思安所表現出的執拗讓她完全束手無策,而且正如高翔預料的那樣,她見了孫若迪后便放心了。孫若迪外形秀麗,談吐斯文,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女孩子,與高翔十分親密,說起西藏來充滿憧憬,一口答應於佳會照顧好小妹妹,把她安全送到她爸爸那裏,再安全帶回來。

孫若迪馬上去聯絡其他可能的同伴,計劃行程。高翔回家把這個出行計劃告訴了陳子惠和高明,陳子惠一怔之後,果然發作了。

“你怎麼還和他們有聯繫?他們不是說得那麼斬釘截鐵,孩子生下來后再不見面嗎?我早說過給錢了斷,你和你爸爸都不聽我的。現在好了,被他們纏上了。”

“媽媽,話別說得這麼難聽。他們根本沒糾纏我,我覺得我有責任補償他們。”

“笑話,跟你完全不相干的事,你有什麼責任?”

“她還是個孩子,成年人不管用什麼方式參與這件事,都有責任。”

坐在一邊的高明也開了口:“讓他去吧,這是我們欠左家的。”

陳子惠怒氣沖沖地瞪着他:“你少胡扯。欠他們家的,子瑜早就已經拿命還了。你不攔着你兒子,還在慫恿他,是存心跟我作對吧!”

高翔只得攔在他們中間:“媽媽,講講道理。去西藏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跟爸爸沒關係。而且若迪也一直想去那裏玩,正好帶她一起過去。”

“你居然還把若迪扯進去,你怎麼跟女朋友解釋她的來歷?”

“您都已經跟若迪講了那麼動聽的一個故事,我還有什麼可解釋的。”

陳子惠氣得拿手指着他:“你現在比你爸爸還會氣我。我告訴你,小翔,寶寶現在還小,為他的將來着想,你也不應該再跟左家有任何來往。”

“所以我才想現在把這件事了結掉。”高翔知道跟母親再講下去徒勞而且傷神,不過他向來知道怎麼應付她,安撫地說,“媽,我已經決定了,不然我始終沒法兒安下心來。我會把工作安排好的,爸爸也會安排好那邊的工作,過來陪你照顧寶寶一段時間。你放心,我一定儘快回來。”

陳子惠再怎麼惱怒,也沒辦法一直追着心平氣和的兒子吵鬧,再加上聽說久別的丈夫要過來,也還是開心的,只能悻悻地瞪着他:“反正你完全沒把我這個當媽的放在眼裏。”

去西藏畢竟是一次遙遠而陌生的旅行,準備工作比高翔預想的要複雜得多。他認真看了孫若迪收集的資料,然後請教有進藏經驗的朋友,得到的忠告是那裏交通極其不便,有大片的無人區,沒有固定班車,要到達他們想去的地方,只能包車自駕。目前“國獅公路”是拉薩通往阿里獅泉河鎮的唯一的主幹道,將近1800公里,路況極差,沿途人煙稀少,219國道正在進行重點整治,其中幾百公里行車困難,深入進去需要充足的給養,做好應對意外的準備。至少要有兩輛越野車同行,必要時相互救援會比較安全。

在那位朋友的幫助下,高翔與在北京的老張取得聯繫,他曾經去過一次西藏,有豐富的越野自駕和徒步經驗,正準備跟另外七個驢友開兩輛車進藏,穿越阿里。經過反覆溝通,他們終於確定了行程。老張那一路人經青藏線自駕過去,而他這邊則是到拉薩后在當地租車。

4月下旬的一天,高翔帶着孫若迪、左思安飛往成都,在那裏住一晚,再坐早班飛機飛往拉薩。

於佳送他們到機場,眼圈微紅,努力保持着鎮定,左思安彷彿習慣性地將頭低垂着不肯看她。她將高翔叫到一邊,悄聲說:“我還是10天前好不容易跟她爸爸通了電話,剛一提小安想去看他,他就暴跳起來,罵我不負責任,在電話里跟我大吵起來,完全不聽我解釋。我怕他知道小安真要過去就躲開,在那種地方怎麼找他?見不到他,小安會傷心死的,所以我沒再給他打電話。”

“見到女兒,他肯定還是高興的。”

“那可未必。我只希望小安去這一趟,能放下這個心事,回來好好念書。

拜託你了,高翔。”

高翔點點頭。她走過去,拉着孫若迪的手,懇切地說:“若迪,請一定幫忙照顧好小安。”

孫若迪也連連點頭:“於老師,我會的。”

坐到成都飛往西藏的飛機上,孫若迪充滿興奮,拿收集的資料給左思安看,逗她講話。左思安看上去聽得認真,盯着地圖細看,但回應很少。飛機準點降落在拉薩貢嘎機場,下來以後,看着這裏通透的藍天白雲,孫若迪更加興奮,不顧高翔的警告,到旅店放下行李,便拉着他和左思安先去看她嚮往已久的布達拉宮,再去市區閑逛。

幾個小時之後,三個人都不同程度出現了高原反應。左思安和高翔只是頭痛,過於激動的孫若迪還出現了胸悶氣短癥狀,再也撐不下去,只好回旅店躺下。高翔知道,坐飛機到拉薩固然節約時間,卻不像開車過來那樣可以慢慢適應這裏的高海拔。他出去買來葯讓她們服下,囑咐她們早些休息。

到第二天下午,孫若迪才緩過來,對給她過來倒水的左思安說:“你媽媽還囑咐讓我照顧你,我太沒用了,真是慚愧。”

雖然已經共處三天,但左思安仍舊保持着拘謹疏遠,沒有跟孫若迪親熱起來,只是牽嘴角算是微笑一下,什麼也沒說。

老張那邊從西寧集結出發,自駕豐田越野車經青藏線進藏,比高翔晚一天到拉薩。他們抵達旅館后,打電話給高翔,兩隊人碰頭,高翔發現他們那邊只來了一輛車,兩男兩女。老張告訴他,另一輛車在過昆崙山的時候,因為路面結冰打滑翻倒,好在車速不快,車裏的幾個人只受了輕傷,車子被拖去修理,已經不可能跟上行程。儘管經歷了這個變故,又開車歷時六天,沿途穿越了昆崙山、可可西里無人區、唐古拉山,行程艱苦,他們幾個人風塵僕僕,但看不出有任何不適,精神都很飽滿,跟這邊兩個女孩子的病貓樣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老張在外企工作,其實只比高翔大三歲,但長相看着比較老成,大家都尊他一聲張哥。他風趣健談,先勸高翔跟他和另一個男人一樣去剃個光頭,路上比較方便,高翔還沒表態,孫若迪先反對了:“不用不用,他的頭髮已經夠短了。”

老張撫摸着自己頭頂的短短髮楂兒,咧嘴笑道:“過幾天你們就知道我這勸告多實用了。兩位妹妹,要是挺不住就趕緊說,在這裏打退堂鼓不丟人的。”

左思安顯然無法應對這種自來熟,閃在一邊不說話,孫若迪笑着搖頭:“我已經適應了,不會拖累大家的。”

老張具有極強的組織和行動能力,而且交遊廣闊,已經托當地的朋友幫高翔租了一輛豐田,同時請一名叫多吉的藏族司機跟他們換班開車。多吉出生在阿里,熟悉當地道路,可以兼任他們的嚮導。交接車輛后,他們當天抓緊時間補充好給養,次日清晨便出發了。

6_

西出拉薩,一段超出想像的漫長而艱苦的旅程開始了。

這條公路屬於318國道,也稱中尼公路,平均海拔4000米。多吉開車走在前面,高翔開另一輛車緊隨其後,老張過來坐在副駕駛座上,在高翔開兩個小時後接手,並且一路高談闊論,好像完全不受高原反應的影響。

孫若迪聽他講着走青藏線過來的見聞,羨慕不已,高翔也覺得大開眼界。

車內唯一沉默的人是左思安,她坐在後座,一直側頭看着窗外陌生的風景,哪怕老張和孫若迪逗她講話,她也只是含糊地“嗯”一聲算是回答。

他們抵達日喀則住下,第二天清晨上路,穿過彭措林鄉(舊宗名,1960年與拉孜宗合併改設拉孜縣)到達嘉措拉山山口,包括珠穆朗瑪峰在內,四座海拔超過8000米的山峰赫然出現在他們的視野當中,他們都停車下去遠眺。孫若迪拉高翔拍了張合照后,招呼左思安過來合影,她搖頭拒絕,孫若迪悄聲問高翔:“這孩子是不是有些自閉?”

“胡說。”

“我哪有胡說。你看她對她媽媽都那麼淡漠,臨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

“那是別人的家事。”

“好吧,這些天我們一直在一起,再怎麼樣也算熟人了,她到現在跟我講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

“她到底還小,又第一次出遠門。你對她耐心一點兒,多跟她講話,她總會習慣跟你交流的。”

孫若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有些疑惑:“怎麼了?”

孫若迪笑:“難怪就算她沒反應,你也一直堅持跟她講話。我現在才發現你也可以很細心呢。”

“我一向表現得很粗心嗎?”

“你倒也不粗心,可是我以前覺得,你從來都沒花過多少心思在別人身上。”

“這比說我粗心還嚴重,是變相指控我自私。”

孫若迪瞪了他一眼:“少來。你也不自私,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對我很好,只是……你從來都不夠用心。”

高翔有些汗顏,孫若迪還是第一次這樣明確地抱怨他,他也大致明白孫若迪想說什麼。她是他的初戀,但他性格早熟,一向沒有像同齡人那樣全情投入的熱烈,也不認為他能夠做到像女友希望的那樣細緻用心。他只能輕聲說:“趁着缺氧的時候清算我,讓我深刻反省,可不太人道。”

孫若迪被他逗樂,而且這時處於興奮的旅途之中,心情大好,也並不是真正耿耿於懷,轉頭繼續去拍風景。

高翔走到蹲在一邊的左思安身邊,也蹲下,輕聲問她:“是不是難受?”

左思安面色蒼白,猶豫了一下,說:“有些悶,喘不過氣來。”

“這裏空氣含氧量不到內地一半,感覺悶是正常的。”他擰開水壺蓋遞給她,“喝點兒熱水。”

她順從地接過去,喝了兩口,把水壺交還給他:“真的還要開六天車才能到嗎?”

“順利的話可能只要五天,不過有些地方需要停留遊覽的,行程還有可能被耽擱,總之,不要着急。要是覺得不舒服,就上車去躺一下。不方便跟我說的,只管跟若迪講,她會照顧你的。”

她搖頭:“還好。我只是在想,如果呼吸都這麼困難,長期生活在這裏會是什麼感覺?”

“人會適應環境,”他知道她是擔心她父親,指指在遠處悠閑地站着的多吉,“你看看多吉,他真心熱愛這個地方,不會覺得生活有什麼艱苦。”

她看過去,剛好多吉也看向他們這邊,揮了揮手,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高翔同樣笑着向他揮手。

“若迪很喜歡旅遊,總利用假期出去。我跟她不一樣,從上大學起,我的業餘時間都花在工作上了。現在想想,工作以外的閱歷太少,人生未免乏味。

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來這裏,所以,盡量把別的都放開,好好享受旅途。”

他並沒指望會得到回答,她卻輕輕“嗯”了一聲。

稍事休息,繼續上路。從拉孜出來上新藏公路,高翔開車,老張換班休息,儘管頭痛,還是搓着手說:“這次我們只走阿里,不過將來有時間,我一定要完整地走一走這條路。”

孫若迪看看手裏的資料,驚嘆一聲:“我的天,老張,這願望太宏大了,要知道新藏公路從噶爾縣到新疆葉城縣,全長有1179公里。”

“對,沿途要翻越五座5000米以上的大山,經過16個冰山達坂、44條冰河,穿越幾百公里的無人區,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條件最苦的公路,也是路段最艱險的公路之一。”老張顯然對此早就爛熟於心,“我認識一個朋友,單車走過這條路,而且從葉城一直開回了北京。”

孫若迪只能表示拜服:“能到阿里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她轉頭問左思安:“小安,你以前最遠去過哪裏?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裏?”

她只是響應高翔的囑咐,儘力將左思安帶進對話里來,不過出乎她的意料,左思安想了想,回答說:“我小學畢業的時候,爸媽帶我去過北京。最想去的地方是新疆的喀納斯,我爸說那是他去過的最美的地方,他還說有機會要帶我和媽媽去的。”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只是學校組織春遊才出了市區,單純得大腦接近空白,對外面的世界完全沒有一點兒想像。”

老張也哈哈大笑:“沒錯,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也是這樣的,我一個朋友分析說,這大概就是後來我報復性地想走遍所有沒有去過的地方的原因。”

“還有比這裏更遠的地方嗎?”

儘管左思安更像自言自語,而不像提了一個等待別人解答的疑問,老張還是肯定地點頭:“一定有,我堅信。”

高翔從後視鏡看看左思安,她仍在出神,但表情不像先前那樣神思恍惚。

他猜想,倒也不是他的話對她有多大影響,而是交流畢竟是人的天然需求。

走在這樣人煙稀少的地帶,看到對面有車過來都會有小小的興奮。不要說活躍的老張,就連平素文靜的孫若迪也遠比在平原地區來得健談。對於一個14歲的孩子來講,人為的自我封閉狀態總是會被打破的。

7_

左思安來阿里的唯一目的是見她的父親。高翔對阿里既無認識,也無嚮往,只是為了護送她完成這個心愿。老張很早便立志要看遍世間風景,體驗生命的極限,孫若迪與另一對來自東北的年輕情侶大明、小芸一樣,急切想見識新奇的世界,而28歲的南方姑娘施煒一心嚮往找到信仰與精神依託。每個人來此的目的都不相同,不管是匆忙上路,還是做足功課與準備,真正踏上這片方圓30多萬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500米的遼闊大地,都能感受到同樣的震撼。

這裏的天空湛藍純凈,大團大團的白雲彷彿觸手可及,太陽顯得分外耀眼,到晚上10點才遲遲落山。舉目望去,所有的色彩都濃烈飽滿,空氣異常清新,同時又稀薄冰涼。因為缺氧,幾乎所有人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稍一激動,便會心跳加快,一切舉動都只能放慢。

在這片高原上,高山匯聚,大河發源,有着豐富的地貌,整個旅程穿越狹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峽谷,經過連綿高聳的雪峰,沿途既有遼闊的草甸、草灘,也有杳無人煙的廣袤的戈壁灘。當你以為車窗外的荒漠永無止境時,面前突然又會出現碧綠如翡翠、深藍如大海的湖泊。璀璨的星空、繚繞着煙霧的寺院、迎風招展的五彩經幡、瑪尼堆、磕長頭朝聖的藏民、荒野上孤零零的帳篷、純真微笑的藏族孩子、肅穆壯美的神山聖湖,一一印在他們的腦中。

壯麗的風光讓他們感嘆狂喜,而公路旁邊卡車的殘骸則時刻提醒他們放棄所有綺麗的想像,死亡的陰影其實並不遙遠。缺氧引發的頭痛胸悶無時無刻不在困擾着每一個人,飲食單調,住宿通常是小縣城裏的大通鋪,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衛生設施,只能簡單地刷牙洗臉。

他們差不多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路上,一直毫不停頓地奔向指示牌上顯示的下一個陌生地名。道路比預想的更為艱險。漫長的公路線有很多路段缺乏養護,道路十分顛簸,粗糙的沙石子路不時神秘地消失,只能憑車轍印小心行駛。出發的第四天,兩輛車接連爆胎,備用胎用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停留在原地,在瑟瑟寒風中翹首張望,花了大半天時間等待過路車救援。

到了深夜,終於等來一輛大貨車,拖上它們走了兩個小時,到了一個由兩頂帳篷組成的臨時落腳點。帳篷的主人是一對藏族夫婦,招待他們擠住在一起,大家剛剛勉強安頓下來,突然聽到左思安在外面尖叫,聲音裏帶着抑制不住的恐懼。

他們慌忙拿了手電筒跑出來,光柱亂晃之中,只見她站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縮成了一團。

“怎麼了?”

“是不是看到了狼?”

“不會啊,這裏有藏獒,狼不會靠近。”

左思安縮在那裏,過了一會兒才勉強回答:“有老鼠,突然就跳了出來。”

大家一怔,不禁全都樂了,孫若迪笑道:“小安,只是老鼠而已,有必要叫得這麼恐怖嗎?”

高翔也笑:“嘿,你看到蟑螂還不是尖叫得像看到了謀殺案現場。”

孫若迪橫他一眼,正要說話,他打圓場地說:“好了,外面好冷,進去吧。”

等他們進去,他對左思安說:“沒事,大家不是笑你,女孩子怕老鼠也不奇怪。”

她沒說話,但是星光下她面色煞白,顯然仍處於極度驚恐之中,並不像簡單的受驚。

“怎麼了,小安?”

“我……”她囁嚅着,終於小聲說,“我做過有老鼠的噩夢。突然看到老鼠從這麼近的地方跑過,就嚇到了。”

他放下心來:“只是個夢,不用怕。別多想了,進去吧。”

她低着頭,走進了帳篷。

高原氣候千變萬化,一時風和日麗,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一時狂風裹着風沙呼嘯而過,讓人無法睜開眼睛,有時突然又會飄起漫天大雪,鋪天蓋地,道路完全消失。除了高翔與孫若迪,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出行經驗,但是面對四野茫茫,看不到任何標誌和人類活動的跡象,再膽大的人也不免會心生恐懼。

藏族司機多吉給他們展示了在他們看來完全不可思議的本領,他可以憑藉著對山脈走勢、湖泊位置的記憶準確地辨認出正確的方向。老張對此嘖嘖稱奇,特意請教這中間的竅門,多吉儘管可以說流利的漢語,也無法準確解釋,被追問到最後,只得搔頭憨笑,而老張也只好承認,這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想學也學不來。

從拉薩出發的第六天傍晚,歷經日喀則、拉孜、昂仁、薩嘎、仲巴和普蘭等六個縣,高翔一行人終於到達了阿里地區的交通樞紐獅泉河鎮。遠遠一片燈火出現在他們面前,其實完全比不上他們所習慣的城市的燈火那樣密集繁華,卻也足以令他們為之歡呼了,左思安更是興奮得兩眼熠熠生輝。孫若迪打趣她:“鎮定,鎮定,在這裏激動消耗氧氣,待會兒見你爸爸就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左思安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張帶其他人去一家賓館投宿,高翔帶着左思安在政府招待所先下車,她迫不及待地向里跑,進去便扶着牆壁氣喘吁吁說不出話來了。

高翔跟進來,不免覺得好笑,示意她平靜下來,問前台服務員左學軍住哪個房間,服務員打量着他們:“左縣長已經去了措勤。”

高翔問:“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服務員搖頭:“這個我可不清楚。”

這時一個正要往裏走的中年男人插言道:“老左半個月前去措勤上任,擔任那裏的縣長,短時間內不會回來的。”

高翔吃了一驚,轉頭看左思安,她眼睛發直,手扶住桌子才支撐着站住,他一把攙住她:“別急,我再送你去措勤就是了。”

中年男人說:“這裏不能走快了,也不能激動,你快讓她在沙發上躺躺。”

服務員十分善良,馬上端來熱茶給左思安喝,那中年男人責備高翔:“你怎麼能帶小姑娘上這個地方來,更別提還要帶她去措勤了。那裏是整個阿里地區海拔最高、條件最艱苦的縣城,大人上去都會吃不消……”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左思安“哇”一聲哭了出來,但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馬上堵住了她的嘴,哭聲中止,她大口大口急速地呼吸着,臉色轉瞬發青,嘴唇發紫,手腳痙攣起來。高翔被嚇住,馬上抱起她,問服務員:“這附近哪裏有醫院?”

那中年男人一把攔住他,馬上拿來一張報紙,利索地捲成圓錐狀,將錐尖撕開,露出一個小孔,大口那邊緊貼到左思安面部,囑咐她別怕,就在面罩內呼吸。

高翔不放心地問:“這樣就可以了嗎?”

“她這是呼吸性鹼中毒。”那中年男人對高翔解釋着,“是高原反應的一種。

簡單講就是呼吸太深太急,把體內的二氧化碳全呼出去了,用這個面罩罩着,把呼出去的二氧化碳吸回來,過一會兒就沒事了。你這臉色也夠嗆,趕緊坐着休息一下。”

高翔長吁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頭暈目眩,心跳急驟,似乎要從嗓子裏蹦出來,腿頓時軟得無力支撐站住,他努力想把左思安放下,竟然提不起力氣。這時左思安將那個簡易面罩移開一點兒,啞聲說:“你快坐下。”

他抱着左思安癱坐到沙發上,緊張地低頭盯着她,面罩蓋住她的大半個面孔,只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他。這個看來簡單的措施竟然起了作用,她的呼吸慢慢恢復正常節奏,身體在他懷中鬆弛安靜下來。

他吁了一口氣,全身頓時鬆懈了下來。招待所小小的前廳內不時有人出入,牆角的電視機放着他們聽不懂的藏語節目。高翔一動不動坐着,在失望與高原反應的雙重作用下,一種精疲力竭的虛空感覺將他擊中,他心跳沉重,四肢失去協調能力,大腦彷彿再也無法有效傳達出一個行動的指令。所有的思緒都離他而去,只有懷裏那個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提醒他必須保持呼吸,努力恢復正常。他下意識抱緊她,她也更深地依偎進他懷裏。

過了好一會兒,左思安先緩過勁來,從高翔懷裏爬起來,站在他面前,擔憂地看着他:“你怎麼了?”

他頭痛欲裂,勉強一笑:“沒事。”

她沒有被說服,猶豫了一下,抬手用冰涼的手指抹去他額頭的冷汗,將服務員端來的熱茶遞給他。他根本不想動,也不口渴,但怕她着急,勉力接過來喝了一口。

那中年男人好奇地看着他們:“你們找左書記有什麼事?”

“他是我爸爸,我想看看他。”

中年男人一怔:“我姓周,也是從內地過來援藏的,你爸爸去措勤之前跟我住同一個房間。小姑娘,你怎麼會不上學大老遠跑到這裏來?”

左思安沒有解釋,只是重複着:“周叔叔,我想看看我爸爸。措勤離這裏遠嗎?那裏是不是真的很苦?”

老周的眼圈突然有些紅了:“還是閨女惦着爸爸。這麼遠的路都走了,到措勤就不算遠了。放心,那裏就是海拔高些,其他還好,我明天給你們看看有沒有過去的便車。”

高翔說:“謝謝,我們開了車過來的,不麻煩您了。”

“小姑娘,你在這邊坐坐。”他對高翔說,“你跟我來一下,我給你一份詳細的交通圖。”

老周帶高翔走到後面,突然問他:“你跟老左是什麼關係?”

“我是他家的朋友,他妻子托我送他女兒過來的。”

老周點點頭:“有些話我不好當著那小姑娘的面說。要知道我們這些從內地過來的幹部,單身一人援藏,這裏又根本沒有別的娛樂,忙完工作閑下來肯定就是談自己的家人,談在內地的生活。只有老左這人古怪,心事重重,跟我一起住了三個多月,從來不接這個話題,也幾乎沒見過他往家裏打電話,我還以為他是孤身一人,沒想到他有這麼可愛貼心的女兒。他知道他女兒要過來嗎?”

高翔只能搖頭。

“組織上本來安排老左就在地區行署工作,他堅決要求去最艱苦的地方。

我擔心……”他顯然人情練達,欲言又止,“你要不還是先打個電話給老左,別讓他傷了小姑娘的心。”

“已經到了這裏,不管她爸爸說什麼,我也要把她送過去見他一面。他是疼他女兒的。”

“我也是當爸爸的人,這麼好的女兒,怎麼可能不疼?唉。”老周嘆了一口氣,不再說這個話題,拿了一份地圖展開,指點給他看,“你們反正是要從這裏回拉薩再返回內地的,走這條線路,正好經過措勤,路稍微好走一些,就是沿途沒啥風景。路上千萬要小心。措勤那個地方,唉,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條件確實很艱苦。”

高翔出來,左思安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身體蜷縮得小小的,眼睛馬上看向他,充滿了驚恐,彷彿被大人遺忘在陌生地方的孩子,唯恐動一動就失去了被找到的希望。

他走過去,將手伸給她:“走吧,我們回住的地方去。”

她站起來,遲疑一下,小心地捏住了他的手指,兩人慢慢走出來。

入夜的獅泉河鎮異樣冷清,風裹着沙塵呼嘯着撲面而來,路面上的廢紙與空膠袋被吹得翻翻滾滾,竟然看不到一個行人。兩旁的房屋燈光零星,靜默地蟄伏於黑暗之中,有幾分說不出的詭異。她不由自主靠緊他,兩人緩緩地走在空曠的街道上。

“措勤離這裏有多遠?”

“不算遠,差不多一天半的路程。回去我跟老張他們商量一下,放心,我會送你過去的。”

“可是我聽若迪姐姐說行程都計劃好了,還有很多她想去的地方。”

“她會理解的。”

“可是……”她停住,顯然內心在交戰。

“不用多想了,你來就是為了見你父親,我來就是為了送你。我會把你送到的,小安。”

她不再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掌,兩人慢慢向前走着,昏暗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拖曳得越來越長,逐漸與深黑的夜色融為一體。

8_

旅伴們正聚集在房間裏吃着泡麵,聽到高翔打算第二天就送左思安去措勤,大家面面相覷,都非常意外。他們原定的行程是讓左思安在獅泉河與父親相聚兩天,他們去離獅泉河鎮只百餘公里的班公錯觀光,然後走自然景觀豐富的“超級大北線”一起返回拉薩。

如果繼續結伴同行,就意味着他們必須更改計劃,返程走小北線,先到措勤,再回拉薩;如果就此分道揚鑣,則意味着他們必須各自單獨駕車返回拉薩,路上無法相互救援。在經歷了來時的艱險以後,大家都明白不管走哪條線路,都得結伴同行,一旦落單,將會面臨很多想像不到的危險。

一片沉默之中,施煒先開口了:“那我們就走小北線,送小安與她父親見面。”

老張接口說道:“我贊成,走這條線路也不錯。”

他們兩個表了態,大明和小芸縱然心有不甘,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

左思安坐在一邊,一直低着頭沒有說話。老張注意到她肩膀緊繃的緊張姿態,俏皮地說:“哥們兒這趟出來的時間太久,歷險也夠了,正好早些回家上班賺路費,爭取下次再來。”

孫若迪連忙說:“是啊,我也要回去修改論文了,高翔還得回家幫着照顧他的小表弟呢。”

高翔一驚,迅速看向左思安,左思安抬起了頭,先是有些迷惘,隨即表情僵住,面孔驀然變得慘白。他連忙打岔:“老周告訴我,措勤的藏語意思是‘大湖’,縣內有一個叫扎日南木錯的大鹹水湖,不太為人所知,但是也很美,我們正好過去看看。”

他們入住的賓館條件簡陋,只有一個限時開放的浴室,在一樓鍋爐房的旁邊。所有人都積了一路塵土污垢,吃完麵條后急急收拾換洗衣物衝下去洗澡。澡堂封閉,過久地待在裏面更容易缺氧,他們不敢大意,儘快洗得神清氣爽出來,全都覺得身體輕快,高原反應似乎也輕了許多。

孫若迪進鍋爐房接熱水洗衣服,高翔陪在她旁邊。她突然感嘆道:“本來要去巴林鄉看藏羚羊和野驢,去札達東嘎鄉皮央村的古格王國遺址,這下都得放棄了。”

“看到神山聖湖的時候,你可是激動得說完全滿足,死而無憾了。”

“可是來這一趟太艱難,當然想把所有值得去的地方都去到。”她繼續數着計劃中要去的地方,“班公錯離得這麼近也不能去,還有日土岩畫、那曲的羌塘湖群,神秘消失的象雄文化遺址、石器時代遺迹、阿壟溝墓葬群……唉,這些都要錯過了。好不容易走到這裏,真可惜。”

“若迪,不要在小安面前說這話。”

“我哪有說。我的表現還不夠大方嗎?可是那個女孩子,不是我挑剔,她真是又以自我為中心,又沒禮貌,好像把大家為她做的一切都看得理所當然,一句表示感謝的話都沒有,表情還那麼古怪。剛才我叫她去洗澡,她也沉着臉不肯去,真不知道是在鬧什麼情緒。”

他無法為左思安解釋,而且多少有些不悅:“這個年齡的孩子大概都有一點兒彆扭。”

“我沒見過別的孩子彆扭成她這樣。”

“你也知道她還是個孩子,對她寬容一些吧。”

孫若迪有些生氣了:“你對她寬容得過頭,對我未免太苛刻。我是你女朋友,姿態已經做足,不過私下裏跟你隨口發發牢騷,也要被你這樣批評?”

“我不是批評你,只是……”

“只是我不能批評她,對不對?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這麼護着她。你甚至都沒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就直接說你要去措勤。”

“若迪,老張和施煒都比你更熱愛旅行,行程是他們費盡心思安排出來的,可是他們都毫不猶豫就放棄了你說的那些地方,一點兒沒把遺憾掛在嘴邊。再說了,如果不是要送小安過來……”

孫若迪一下勃然大怒:“你這算是提醒我要感激小安,沒有她,你根本不會帶我來這裏嗎?”

高翔嘆氣,只覺得缺氧大概也影響了自己的大腦,用和解的口氣說:“別在這裏發火,消耗氧氣,身體會吃不消的。”

但是孫若迪已經氣得胸口上下起伏,呼吸不均勻了。她站起來,張張嘴,一時間氣短,說不出什麼來,只得狠狠甩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揚長而去。

高翔好不煩惱,腦袋又隱隱作痛,有心想抽煙,又自知在這裏抽煙,簡直是跟自己的肺過不去,光只動了這個念頭,已經忍不住咳嗽起來。他悶悶地蹲下打算繼續洗衣服,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你是不是感冒了?我來幫你洗吧。”

他一抬頭,發現左思安端着一個塑料盆從鍋爐背後走過來,裏面裝着洗好的衣物。

“你在那兒站多久了?”

“我先進來的,不能算我偷聽。”

這個孩子氣的說法讓他哭笑不得,他站起來:“她是對我發火,跟你沒關係。”

她撇了一下嘴角,露出一點兒譏誚的神情:“我又不是傻子。”

“好吧。你不能為她私下跟我說的話生她的氣。”

“我知道。”

高翔有些意外,不想再說這件事:“衣服我自己洗,你趕緊去洗澡。”她低下頭不作聲,他只得耐着性子說:“這裏大概是回到拉薩之前唯一可以洗澡的地方,你不會想一身臟相地去見你爸爸吧。”

她沒有回答。

“等會兒就不供應熱水了。你看難怪若迪說你,她好意叫你去洗澡,你何必鬧彆扭不理她,女孩子不是應該很愛整潔嗎?”

她還是不動,也不說話。他有些焦躁了:“小安,我知道你不開心,不能強求你裝出開心的樣子來。不過除我以外,其他人真的沒理由承擔你的心事。

你這樣對他們是不公平的。”

她抬起頭看着他,輕聲說:“我肚子上……有一道疤,很顯眼,不想進浴室給她們看到。”

高翔呆住,記起她四個多月前做的剖腹產手術,一時無話可說了。鍋爐房內靜默至極,只有一個水龍頭在滴着水,那個滴答的聲音單調而讓人不安。

良久,左思安走過去,將水龍頭擰緊,重新開了口:“對不起,害你們吵架了。我真沒跟誰鬧彆扭,也沒打算給任何人臉色看。若迪姐姐一路對我很好,我沒有生她的氣,也希望她別生我的氣。”

高翔擺了擺手:“算了,她不會一直生氣下去的。”

“我只是……不大知道該說什麼好,當然我是感激你……還有所有人的。

大家為我修改行程,放棄了很多,如果只講一句謝謝,對你們為我做的一切來說,遠遠不夠。”

她突然之間擺脫了封閉和小孩子面對成年人時特有的不自在,直視他的眼睛,表達得誠懇而流利,讓他更加意外。鍋爐房內水蒸氣瀰漫開來,她只站在他幾步之外,卻顯得有些模糊不定。她多日沒有好好梳洗,衣服上矇著灰塵,頭髮打結,但那張被強紫外線照得有了高原紅的面孔卻顯得異常沉靜,彷彿突然長大了一些,具備了少女的特質。

高翔有些說不出地感慨:“若迪會明白的,不用說了。澡堂還有一刻鐘才關閉,施煒她們也都上去了,現在裏面沒有人,你趕緊去洗澡吧。”

9_

從獅泉河鎮去措勤,要經過革吉、雄巴、改則、洞措四個地方,有將近800公里的路程。

第一天還算順利,道路兩邊的黃色荒原上不時出現如同調色板一樣小小的“錯”,偶爾有細長蜿蜒的小小河流靜靜流過,突然又進入大片白茫茫如雪覆蓋的鹽鹼地。不過,他們一行人已經經歷了太多美景的刺激,再走這條線路,大家都有些疲憊,提不起欣賞的興緻。

左思安一向沉默,孫若迪更是生着悶氣,不肯講話,一直不離手的相機也擱到了一邊。就算老張跟高翔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路的氣氛也頗為沉悶。

第二天上路,天氣十分陰沉,隨着海拔越來越高,大家都開始不同程度地覺得呼吸困難、頭痛難忍,孫若迪和小芸的癥狀尤其嚴重,不得不拿出攜帶的氧氣瓶開始吸氧,高翔也覺得心跳極不規律,呼吸有些困難。

停車休息的間歇,大家都下去稍事活動,左思安突然扯一下高翔的衣角,輕聲問他:“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

“可是你的臉色很難看,而且,你今天好像在不停喝水。”

他的確口渴得厲害,沒想到她留意到了這一點,他看看她,她的面色同樣蒼白憔悴,嘴唇有些發紫:“我沒事,你也不要硬挺着,有什麼不舒服的馬上告訴我。”

到了中午,已經進入措勤境內,突然開始下起冰雹,手指頭大小的結晶體細密地打在車頂和玻璃上,聲音入耳驚心,泥濘的道路更加崎嶇難行,車子顛簸得厲害,只能以緩慢的速度向前推進着。然而在轉過一個山口后,高翔開的車突然陷進泥沼內,車輪空轉,頓時動彈不得了。兩輛車上的男人都下去,開始往車輪下面儘可能地墊石塊。寒風刺骨,冰雹砸在頭上隱隱作痛。

高翔正蹲在車輪下往裏塞着石塊,突然發現搬石塊放到他身邊的是一雙纖細的小手,他一怔,回頭一看,發現左思安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正不停從路邊搬石塊過來。

“你趕緊上車,小心着涼。”

左思安搖搖頭,繼續氣喘吁吁地撿石塊,累了就蹲一會兒,稍微緩一口氣再繼續。施煒也下來幫忙,跟她一樣行動遲緩。

高翔清楚在高原搬石頭,要比平時花費更多力氣,他身為年輕強壯的男人都覺得吃不消,頭痛不說,呼吸也變得加倍艱難,更何況左思安只是一個孩子,四個月前經歷了剖腹產,三個月前還曾經大病過。他抽空看看她那單薄的身影,心裏十分擔憂。

墊好石塊,他們掛上鋼絲繩,多吉開前面一輛車,老張開後面的車,隨着一聲號令,兩車同時發動,其他人到後面一齊推着,發動機轟鳴,鋼絲繩綳到筆直,後面這輛車仍然沒有動靜。他們既沮喪又疲倦,只好繼續找來更多石塊往車輪下填着。

左思安抱着石塊步履蹣跚地走過來,腳下一滑,跌倒在泥水裏,高翔伸手將她拽出來,看到她的手上在流血,厲聲說:“你不許再幹了。”

她依舊不理,他抱起她,打開車門將她硬塞進去:“若迪,幫她清洗一下傷口,包紮起來。不許她再下車。”

他重重甩上車門,只覺得已經精疲力竭,心臟狂跳,嗓子好像着火般灼痛,耳朵里有不間斷的“嗡嗡”鳴響。再看看多吉、老張、施煒和大明,也都一樣靠着車子在呼哧呼哧喘氣。

老張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歇一下吧,不然都吃不消了。”

他們各自靠着車子休息,此時冰雹停了,飄起鵝毛般的大雪,雪花洋洋洒洒在他們頭頂、身邊盤旋着,老張發愁地看着暗沉的鉛灰色天空:“雪要下個不停可就麻煩了。”

多吉突然高聲說:“有車來了。”

一輛越野車打着車燈緩緩駛來,幾個人拚命揮手,那輛車子停下來,三個男人同時下車,他們都戴着氈帽,穿着厚厚的綠色軍用棉大衣,其中一人操着普通話問:“怎麼了?”

老張說:“車陷進去了,泥水太多,拖不出來。”

那人過來蹲下查看着,鎮定地說:“別急,我們帶了鐵鍬。”

他站起來向後走,招呼着司機開後備廂。這時高翔靠着的這輛車車門突然打開,左思安沖了下來,孫若迪探頭出來叫着:“喂,你這孩子,叫你不要下車,你別去添亂好不好!”

高翔也有些生氣了:“小安,回車上去。”

左思安沒有理會他們,一路踩得泥水飛濺地向那人跑去,從背後抱住了他的腰,啞聲叫:“爸爸。”

那人彷彿驚得呆住,好一會兒才緩緩轉過身來。

高翔這時也認了出來,他正是左思安的父親左學軍,只是他的皮膚變得黝黑粗糙,跟這裏很多人一樣,因為長時間處於缺氧環境,面孔有些腫脹,完全不復當初在清崗時的斯文模樣。他仍處於震驚之中,盯着面前的女兒,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是我,是小安啊。”左思安懇求地叫他,他終於回過神來,緩緩抬手抱住了女兒。

這個場面讓所有人都為之動容,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風聲從他們之間呼嘯而過。靜默良久,左學軍拍拍女兒的背:“來,你上車等着,爸爸先幫他們把車拖出來。”

他們帶了工具,而且顯然有着應付這種情況的豐富經驗,效率頓時大大提高。一個小時后,車子終於從泥沼中掙脫了出來。左思安坐到他父親的車上,那輛車在前面帶路,他們重新出發,孫若迪握住高翔的手,輕聲說:“你是對的,我們確實應該送小安過來。”

高翔沒有說話,一方面他十分疲憊,頭痛欲裂,身體像那輛才從泥沼里拖出的越野車一般沉重;另一方面,他不認為左學軍會這麼看。放開女兒后,左學軍顯然也認出了他,冷冷掃了他一眼,沒有任何感激的神情,然後有條不紊地佈置着拖車的步驟,神態十分冷靜,看不出有與女兒重逢的喜悅。

他倒從來不曾希望得到任何感激,只是左學軍那個自我抑制的姿態讓他有強烈的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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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時間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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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997年,漢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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