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多事之秋

第六章 多事之秋

崇德三年八月,註定將是一個多事之秋,儘管"胡天八月即飛雪",但是此時的盛京仍然沒有一絲飄雪的意思。

自打多爾袞率軍出征,繞道蒙古,從牆子嶺毀邊入關,轉戰山東河北諸省,已經過去了半年時間。在取得了輝煌勝利和累累戰果之後,他終於凱旋班師。今天,皇太極率王公貝勒出城二十里相迎,入夜,則在宮內舉辦盛大的慶功宴席。不過這些盛況,我因為不能出席,也就無緣目睹了。

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打破了嚴嚴實實的窗紙,這大半天我都昏沉沉的,打不起一點精神,在不知不覺地睡着。睡夢中忽然身子一個痙攣,心悸不已,我睜開眼睛,眼見天色漸暗,奇怪的是,一股不祥的預感漸漸席捲了我的心頭,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

想到這裏我突然一個激靈,立即翻身下炕,連厚實一點的外衣都沒有披,就直接跑到阿娣的房裏,她正蹲在火爐前搓着雙手,因為方才蘭珠和她換班輪守了,所以我急匆匆出來時還把正在門口打呵欠的蘭珠嚇了一大跳,急忙返回屋內幫我找衣服。

"小姐!您這是……"阿娣聞聲一轉頭,看到了一臉陰晴不定的我,着實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王爺還沒有回來嗎?天都這麼晚了。"我硬邦邦地問道。

"哦,奴婢聽說,本來下午的時候清寧宮的慶功宴會已經結束,但是好幾個王爺都拉着王爺,非要他去自己府上暢飲一番,王爺只得去了,恐怕要晚一些才能回來。"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一種孤獨無助的感覺,忽然間擔心起幾天沒有去看過的東青。小傢伙剛剛滿了周歲,雖然爬得很是敏捷,也開始牙牙學語了,但是還不會走路。我這幾天染了風寒,為了怕傳給幼小嬌嫩的孩子,所以叫乳娘自己好生照看着,就不必每日到我這裏來了。難道是幾天沒見,我的思念之情越發濃烈,以至於東想西想嗎?

"你這就去乳娘的屋裏看看東青和東莪現在怎麼樣了,睡得可好,我總是放心不下,畢竟是自己的骨肉,自然比一般人在意得多。"這時蘭珠跑了過來,替我披上了外衣,我擺了擺手,"你回去守着去吧,我在這裏等阿娣探視過後的回話。""是,主子。"蘭珠退去了。

由於乳娘的屋子離我這邊有一段路程,所以一時半會兒阿娣回不來,我覺得溫熱的木炭烘烤得我全身燥熱,心底說不出的煩悶,於是推開門打算到外面透透氣。

可是怪異的事情發生了,我似乎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的抽泣聲,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奇怪,這大晚上的,誰沒事在外面哭,這聲音又很像女人的,能是誰呢?我猶豫着一步步走出院子,可惜什麼也沒有看到,也許這根本就是貓叫?

忽然間,我看到遠處的黑暗中,隱約有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我心下更加疑惑,於是抬步追了上去。很快,我就模糊地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是好久沒有見到的小玉兒,奇怪,她不是在自己的院子裏發瘋嗎?怎麼逃出來的?還是有人故意放她出來?

她似乎並沒有發覺我跟在她身後,自顧快步地向前走着,我一時間確定不了眼下她的精神狀態是否正常,懼於她突然發作的危險,我盡量保持着一段距離,但是仍然緊跟不舍,想看看她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了一段不遠的路,我發現前方是黑燈瞎火的後花園。我本來想叫人來幫忙,但是生怕錯過了發現她陰謀的機會,只得硬着頭皮跟蹤下去。

在小玉兒的身影沒入後花園的一瞬間,我猛然看到她的懷裏似乎抱着一件東西,好像……好像是一個襁褓!

我在那一刻幾乎全身發顫,這王府里沒有別的嬰孩,所以眼下她懷裏的孩子是……我的呼吸粗重起來,心裏一陣陣揪痛,不行,我一定要救出我的孩子!

儘管不知道小玉兒是如何偷走我的孩子的,但是眼下危急萬分,她這麼晚鬼鬼祟祟地到後花園來,莫非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他?這裏這麼多石頭,還有高高的假山……我想大聲呼人過來,又怕驚動了小玉兒,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得繼續悄無聲息地跟着她,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到假山旁,小玉兒突然停下腳步,一動不動,不知道下一步準備做什麼。機會難得,我決定當機立斷,劈手奪下孩子。

我悄悄靠近,然後猛地一把扳着小玉兒的肩膀,從她懷中奪過襁褓,可是誰知道這襁褓一入手,明顯手感和分量不對,我心中一驚,糟了,中圈套了!

小玉兒突然無比敏捷地從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來,狠狠地向猝不及防的我捅來,令我躲閃不及。

小玉兒這一刀捅下時,的確是用盡了全力,幸好我的反應還不算太慢,以至於她這兇狠無比的一刀正好戳入了我肩頭。

悶哼一聲,我向後倒去,正好在一瞬間避過了小玉兒第二次凌厲狠辣的襲擊。我在倒地的一剎那,猛然伸出右手,抓住她腳下的花盆底,一個用力,她就驚叫着被我拉得一個踉蹌,仰面跌倒。

我一個翻身躍起,朝正掙扎着起身的小玉兒狠力地撲去,像被徹底激怒的猛獸一樣,幾乎紅着眼睛,開始了瘋狂的報復。我飛起一腳踢在她的手腕上,她慘叫一聲,接着就是金屬撞擊石板的脆響,那把匕首已經遠遠地飛了出去。

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股巨大的力道,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小玉兒的一隻手,然後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提起緊握的拳頭,狠狠地向她的臉部砸去,一面猛擂一面厲聲怒罵:"我打死這個惡婦!打死你……"聲音幾乎嘶啞。

我還沒來得及解恨消憤,就覺得手臂酸軟,原來是撕裂了肩膀的傷口。本來已經被我幾記重拳毆得七葷八素的小玉兒顯然看出了我體力不支的破綻,猛力將手從我的控制中抽脫出來,然後兩手並用扼住了我的頸部。我一個反應不及,被她掀了下來。

我們糾纏廝打成一團,一連翻了幾個跟頭,一心想將對方置於死地才肯罷休。在翻滾中,我恰好摸到一塊石頭,一把抓住,照着小玉兒的腦袋猛然一擊。

"啊!"小玉兒慘叫一聲,立刻鬆開了掐在我喉嚨處的雙手,身子一歪,就朝一邊俯身趴倒下去,一動不動了。

我終於可以恢復呼吸了,用手掩着難受異常的喉嚨,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捂着不斷流血的肩膀,趔趄前行。誰知道剛剛走出了十幾步遠,就覺得腦後一陣急掠而來的風聲。我一個敏捷的閃身,躲開了她在背後的偷襲。

回頭看時,只見發散鬢亂的小玉兒狀如瘋魔,揮舞着血跡未乾的匕首瘋狂地向我撲來。這一次我沒有選擇抵抗,而是立即拔腿逃跑,沒命地向園外狂奔着,小玉兒在後面緊追不捨,一路揮舞着匕首,一路尖聲嘶叫着:"我要殺了你!殺了你這個賤人!"這幾乎不像人發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瘮人,我的頭皮不禁發麻,剛剛跑出了假山叢,就崴了一下腳,跌倒在冰凍的湖面上。求生的本能徹底激發出了我身體裏潛藏着的力量。我連滾帶爬地站起身來,在湖面上逃命,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狼狽過。

我眼看就要奔至冰湖的對岸,忽然聽到背後小玉兒雜亂的腳步聲戛然而止,緊接着就是"咔嚓"一聲,我的心猛然一悸,這好像是冰面破裂的聲響吧……還沒等我轉頭看,就聽到小玉兒一聲惶恐至極的尖叫,接着就是"撲通"一聲。

此時我感覺到自己腳底的冰面似乎微微動了起來,開始慢慢地向下傾斜,與此同時,我瞪大眼睛看着前面的冰面突然出現一道裂縫,越來越大。

我奮起全力向岸邊縱身躍去,兩腳剛剛離開冰面,那裏立即就被冰冷的湖水吞沒了。

等我重重地摔在湖岸邊堅硬的凍土上時,還沒來得及感受着身體上的痛苦,就聽到後面傳來水花激蕩聲,同時響起了小玉兒凄慘的呼救聲:"啊……救命啊……"轉頭一看,冰面上破裂的冰窟窿里,小玉兒正拚命地掙扎着,一沉一浮間,已經漸漸向下沉沒了。

"救我……救我啊……"冰冷的湖水轉眼間就令她幾乎痙攣,在月光冷冷的映照下,她的臉似乎變得又青又紫。驚恐讓她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盯着癱伏在岸上的我,乞求我能挽救她自己的性命。

"沒用了,不要白費氣力了。"我用寒冷的目光回望着她,"不要怪我無情,我也沒有任何辦法……"看看那裏與岸邊的距離,足有兩三米遠,如果我想死的話,大可以跳水去救她,可能嗎?

"你好狠!"小玉兒眼中浮現出最後的惡毒,話音未落,蕩漾着的冰水就徹底地吞沒了她,水面上出現了一個旋渦,很快就不見了。最後,一切都平靜了,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一陣寒風拂過,我全身一顫,打了個寒戰,似乎這北風中挾帶着一個若有若無,但是陰森無比的詛咒聲,不是響在我的耳畔,而是深深地滲入了我的脊髓之中。

"……我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的,你等着,我要叫你不得好死!"我獃獃地注視着破裂的湖面,直到那平靜的水面上漸漸結起一層薄薄的冰霜。

為什麼方才我從那片冰面上跑過時還是好好的,可偏偏她追過來踏上時卻突然破裂了呢?難道是報應?她終於要為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雖然這個代價遲了些,不過終究還是來了。

我目光中的恨意漸消,奇怪的是不但沒有絲毫的快意和得志,卻漸漸浮上些許的憐憫和慘然。上天最終沒有給她悔過的機會,又或者,已經給過了,是她自己不屑於理睬罷了。

我失魂落魄地垂着頭,踉蹌着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就像走在軟綿綿的雲端一樣,只有這副軀殼似乎還有存活着的神經,全身各種的大小痛楚時時刻刻地提醒着我,這不是在做夢。

正在院門口焦急地東張西望的蘭珠看到我回來了,頓時欣喜萬分,"主子您跑到哪裏去了?方才有人過來稟報說王爺已經回府了,我去阿娣的房裏找您,可是連個影子也不見,快要急死奴婢了……"我沙啞着嗓子,乾澀地說了一句:"沒事兒,這不是回來了嗎?"蘭珠急忙上前來攙扶我,驚叫道:"主子,您怎麼受傷了?"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小點聲,還怕整座王府里的人聽不見嗎?"蘭珠立即明白了我不想聲張出去的意思,於是閉上了嘴巴。先是四處張望了一下,看周圍沒有旁人路過,這才小心翼翼地將我攙扶進院裏。

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痛楚席捲着我的身體,我一面艱難地挪動着腳步,一面咳嗽着輕聲問道:"阿娣回來了嗎?孩子怎麼樣……"蘭珠剛要回答,就聽到正屋的大門一響,阿娣驚喜地跑出來:"小姐,您到哪裏去了?一回來就不見蹤影,我在裏面看着小貝勒,只好先叫蘭珠到外面尋尋您,如果實在找不到也只好……""東青怎麼樣了?"我抬頭打斷了她的嘮叨。

"好好的呢,睡得很是香甜,奴婢怕小姐放心不下,所以特地把他抱過來讓小姐看看,小格格也在乳娘那邊睡得熟熟的呢。"我沒有說話,由蘭珠攙扶着進了屋,直奔暖閣,看到正在炕上發出均勻鼾聲的東青美美熟睡的模樣,我終於全身徹底地放鬆了,腳下一軟,癱伏在炕下,劇烈地咳嗽着。

阿娣嚇了一大跳,她連忙掌燈過來一看,立即發現了我肩頭的傷口。她慌張地問着:"小姐,小姐,您怎麼了,誰膽子這麼大……"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響動,很快院子裏的青磚地面上響起了一陣橐橐的靴聲,藉著燈籠的火光映亮了窗紙,蘭珠急忙出去迎接,同時倉促地小聲說:"王爺怎麼這麼快就過來了?"門帘一掀,多爾袞大步邁了進來,我急忙轉過身來,勉強支撐着準備給他行禮,可是明晃晃的燭光讓目光敏銳的他一眼看到了我肩頭的傷口,頓時臉色一變。

"熙貞,怎麼會這樣?是誰把你弄傷的?!"我疲憊地看着一身酒氣,但雙眸依然明亮的多爾袞。"本來準備去外面迎接王爺的,可是不料事發突然……"說到這裏我又禁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牽動着肩膀上的傷口一陣陣抽痛,不得不中斷了話語。

多爾袞顯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面伸手過來攙扶我起身,一面嚴厲地對庭院裏還沒有接令退去的侍從們吩咐道:"還愣在外面做什麼?福晉身子不適,速去傳陳醫士過來診脈!""喳!"

腳步聲伴着燈籠的火光遠去了,很快聽聞不見。阿娣對蘭珠使了個眼色,然後躬身道:"奴婢們這就去幫主子燒熱水過來洗漱更衣!"我微微頷首,於是兩個丫頭低着頭默默地退去了。

多爾袞輕手輕腳地將我扶上暖炕,自己也挨在我旁邊坐了下來,輕輕地剝開我肩頭破損的衣服,仔細地檢查着我的傷口。本來部分已經乾涸的血跡和布料粘在了一起,被他這麼一揭,頓時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得一個顫抖,"啊"了一聲。

"怎麼,弄痛你了?我再輕點。"多爾袞緊鎖着眉頭,檢視着我傷口的深度,鮮血絲毫沒有止住的意思,不斷地從裏面湧出,沾染了他的衣袖,"這是用匕首刺的,究竟是誰?是不是……"他的視線又轉移到了我的頸部上,"是不是小玉兒乾的?""王爺猜得沒錯,這王府里除了她還能有誰呢?倘若是一般刺客,恐怕這裏早已經雞飛狗跳了,我又怎麼會一直支吾掩飾呢?""果然是她,這個毒婦!她現在在哪裏?我不殺她難消心頭之恨!"多爾袞的目光一下子凌厲起來,"捅得這麼深,肯定是一門心思要取你的性命,只怕是一刀刺偏了才沒能得逞吧!"他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準備出去找小玉兒算賬。

我將他的衣襟扯住,嘆了口氣:"王爺不必再動肝火了,因為她已經死了,就在剛才。""什麼?!"他猛地一怔,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是真的。"

他微愣片刻,頹然地坐回了炕上,用聽不出任何語調的聲音說道:"也罷,具體是怎麼回事,你詳細道來吧。"多爾袞心不在焉地去取八仙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涼透了的茶水。這一時半刻間的驚變,的確讓他感到心煩意亂,口乾舌燥。

於是我將事情的前前後後統統給他講述了一遍,每一個細節都沒有疏漏。

多爾袞默然不語地聽着,不時緊緊地攥一下手裏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凸顯。然而這個過程中,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直到我徹底講完,他終於將茶杯重重地頓在桌几上,濺出來的水花落了一桌面,"唉,你怎麼這般糊塗?東青東莪那邊平時不都是由我特別派去的侍衛守護嗎?何況我已經吩咐過,要是孩子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讓他們一齊抵命!難道你還擔心他們敢吃裏爬外,或者玩忽職守嗎?"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頭看了看熟睡中的東青,吃力地伸手過去幫他掖了掖被子。

多爾袞最終還是嘆息一聲,從袖子裏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幫我擦拭着傷口中不斷滲出的血液,"是我錯怪你了,熙貞。畢竟是母子連心,東青是你十月懷胎,九死一生才得到的骨血,能不格外珍視?我這個做阿瑪的,不是忙於公務就是長年在外征戰,對你和孩子都照顧不周,以至於讓那惡毒的女人差點要了你的性命,我一個七尺男兒,卻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想想實在是愧疚難當啊!"說到這裏時他的神情異常沉重,眼睛裏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了。

"王爺不必自責了,這也怪我自己不小心,誰能想到大福晉居然能在軟禁中溜了出來呢?"多爾袞聞言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中,過了一會兒,方才緩緩地說道:"這的確有些蹊蹺,是應該詳細地調查一番,看看是不是侍衛們簡單的疏忽,還是有人另外圖謀。""不管怎樣,王爺派人過去一查便知,但是務必要秘密進行,不能鬧出動靜來,否則要平添麻煩。"多爾袞點了點頭,下地出門,大概是到外面吩咐佈置去了。過了半晌,他重新入內,坐回暖炕,"你放心吧,我叫阿蘇帶上幾個得力的人手去查了,很快就有結果了。"醫官趕來了,給我肩頭的傷口清理縫合,又包紮完畢之後,開了方子下去了。

門關上以後,多爾袞扶着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讓我平躺下來,然後解開我衣襟的紐扣,在微微搖曳的燭光下,他洇濕巾帕,仔仔細細地幫我擦拭着身體各處乾涸的血跡。動作輕輕柔柔的,生怕弄痛了我。

等到他轉身在水盆里清洗完巾帕時,我終於忍不住抽泣出聲來。他急忙轉過身來,幫我抹去臉頰上的淚水,可是新的淚水再一次湧出。

他慌亂地問:"熙貞,是不是太痛?那就大聲哭出來吧,"接着又嘆息道:"都是我不好,沒有早一點處置掉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害得你幾乎送命,眼下還要吃這樣的苦頭……"我淚眼朦朧地望着多爾袞:"我不是因為身上疼,而是感激王爺對我的信任。按理說這事兒換到哪一家裏,做丈夫的怎麼會一點兒也不懷疑我是一心想要上位的兇手呢?""你瞎說些什麼?別說以你的為人和品格絕不會這樣做,況且小玉兒是個怎麼樣的人我還不清楚嗎?這麼多年,已經有好幾個被我沾過的侍女和名位低微的侍妾被她謀害過了,甚至有一次我出征回來,一個已經懷有我骨血的女人就被她害死了。我當時就想一刀宰了這個狠毒的女人,可礙於皇上和蒙古科爾沁的勢力,只得一直隱忍。想不到她總算是自己耐不住跑出來,上天也看不過去了,才讓她一跤跌到湖裏淹死,你說這不是報應是什麼?她是死有餘辜!"多爾袞說到這裏時眼睛裏燃燒着熊熊怒火。

本來我之前估算和預料了一堆關於小玉兒意外死亡之後的險惡複雜的後果,卻統統被多爾袞毋庸置疑地扼殺於萌芽之中了。

他密令阿蘇帶領心腹侍衛趁天色將明之時,悄無聲息地前往後花園,將一切昨晚打鬥過的痕迹統統清理乾淨;同時將小玉兒的屍體打撈出來,換回她自己的衣服,轉移回她的院子裏,放回原來的炕上;接着很快傳出了"大福晉病重"的消息;最後,又傳出了她因搶救無效而死亡的壞消息。

為了表示喪妻之痛,多爾袞白天接待應付前來祭奠和哀悼的王公貴族,晚上就獨自一人宿在卧房裏,給整個朝廷的王公貴戚們結結實實地做了個好榜樣。連皇太極在和重臣議事中都會偶爾提一下,說這個十四弟在忠孝仁悌的各個方面都值得作為表率,其實他心底里才是真的言不由衷。

小玉兒的確死得蹊蹺,可她手下的奴才們統統殉葬,一切秘密都永遠地埋入地下,就算他懷疑,也拿不出證據。就算有證據,他一時之間也不能動多爾袞,只能暫時裝糊塗了。

還有一個就是科爾沁方面。皇太極一直對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不薄,這多爾袞的福晉一死,不管是不是多爾袞暗地裏害死的,都要堅持病死一說。大清皇帝及和碩親王都如此鄭重其事地表示哀悼了,葬禮也風風光光的,科爾沁那邊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一年之後,按照哲哲的意思,多爾袞要立一位繼妃做填房,畢竟他身份高貴,後院的正福晉之位不能長久懸置。

皇太極這次也無可奈何了,眼見靠女人監視多爾袞已經收不到任何效果,況且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家族已經差不多把女人統統嫁給愛新覺羅的男人了,姻親所成的勢力已經牢固,即使少了一個多爾袞的福晉也無所謂。

再者我的身後畢竟代表了朝鮮,雖然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屬國,但每年向大清的進貢也是非常豐厚的,尤其是很多大清緊缺的糧食,所以自然要給點好臉色看;再加上哲哲也說我為多爾袞誕下子嗣,功勞不小,理應扶正。

在崇德五年的元旦這一天,我終於盛裝朝服地高坐堂上,接受着下面幾個側妃的參拜和行家禮。王府眾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呼着"大福晉萬安"時,我微微頷首,臉上只有自己方能感覺到的微笑,轉瞬而過……

七月盛夏,悶熱難耐,我一動不動地坐在荷塘邊的石凳上,儘管夏季的微風拂面,稍稍帶來一絲池塘水氣的涼意,然而我的心頭仍然煩悶不止。

一名多爾袞從錦州派回來的侍衛半跪在我面前,向我稟報:"皇上已經天威震怒,下旨令鄭親王火速趕往寧遠前線,替回王爺,並責令王爺與肅親王,豫親王,阿巴泰、岳托、碩托三位貝勒立即返回盛京,等待旨意發落……"崇德六年冬,皇太極下定決心拿下遼東境內的最後一座由大明控制的重鎮錦州。錦州作為橫亘在山海關前最後堅實的屏障,讓皇太極猶如骨鯁在喉,晝夜難以安枕。要想直抵山海關下,必先控制錦州。無論皇太極多少次去書招降祖大壽,都沒有任何結果,一怒之下,下定了武力解決錦州的決心。

祖大壽在寧遠內外修建了無數堡壘工事,壕溝陷坑,還把本來就十分堅固的內外城牆一再加高加厚,還在城內囤積了充足的糧草軍械,擺開了一副嚴防死守,絕不妥協的架勢。

皇太極終於琢磨出來了一個可行性策略,就是邊移動駐防邊屯田,一點一點地蠶食錦州周圍的大小據點和衛城,最後進逼錦州城下,將其團團合圍起來。斷絕它與外界的一切聯繫,保持長期對峙,直到逐漸消耗盡明軍所儲備的實力。

崇德七年春,駐紮在寧遠外圍的滿清八旗人數眾多,已經達到七萬之眾。士兵的口糧不愁,但是馬匹的草料卻緊俏起來。方圓十里的野草基本上被消滅殆盡,眼見腳下的地皮漸漸荒蕪,萬一大明的援軍飛襲而至,那麼餓得腿軟的戰馬如何馱載將士們拒敵?

多爾袞和大家一商量,最後一致通過讓各旗每牛錄里各抽十人,各由一名將校率領,輪流去更遠的地方牧馬休整,以備軍需。

這個計劃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破綻,可是誰能想到,具體實施起來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變故和麻煩。

原來這些士兵們動了僥倖心理,眼見遠離大營和將領的看守,便趁着無人知曉,溜回盛京和家人團聚。很快,大家競相效尤。起先三五個還不被人發現,到後來變成數十上百了。消息最終傳到盛京城的皇宮裏。皇太極勃然大怒,大罵各路將帥昏聵麻痹,治軍無方,罪無可恕。

皇太極的諭旨中先是一番雷霆萬鈞的痛罵,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立即宣佈哪些人要被嚴厲懲罰,而是讓每個被參的將領們各自擬定各自應得的責罰,這一招無疑是咄咄逼人的。

從侍衛的口中得知:多爾袞自己擬定,並上交給皇太極的"認罪狀"上,赫然寫着一個"死"字!

"怎麼會這樣?"我接過侍衛呈上來的奏摺抄件,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簡短的幾句話:"臣以敵兵在寧遠城中,皆就他處牧馬。若來犯,可更番抵禦。是以遣人歸牧,治甲械。舊駐地草盡,臣倡議移營就牧,罪實在臣,是以當死!"原來這份請罪折只不過是虛晃一槍,他真正的目的是拉上所有參與此事的將帥們一起下水,誰都撇不清干係。皇太極要是想處置他的話,勢必也要處置所有人,而這些人佔了目前朝廷一半以上的勢力,甚至包括皇太極自己的勢力,這讓皇太極如何是好?

"但願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伸手擷取了一片看起來色澤最為翠綠的柳葉,擱置在唇邊,輕輕地吹起來,一陣悠揚悅耳的曲調柔和地飄逸着,在熏熱的微風中彌散而去。

……

剛剛回到自己的院裏,宮中就來了太監,原來是哲哲找我去宮裏聊天敘話。

步入清寧宮的內院,只見到哲哲正倚靠在一張藤椅上,由幾個宮女幫她打着扇子,後面的大樹上,幾個太監正爬在梯子上,手持粘竿,在仔仔細細地清除每一隻鳴叫吵人的知了。

哲哲並不像往常一樣滿頭珠翠,而是隨意地綰了個海螺髻,斜插了一支鳳釵,渾圓明亮的珠子穿成一串,微微地搖蕩在臉頰旁,少了些雍容華貴,但是顯得青春不少,然而與此不相配的是,她的臉色略微猶豫和煩悶。

對面正坐了一位身材豐腴、夏裝涼薄的女人,背對着我,但我不看她的臉也知道她是庄妃。

"給皇後娘娘、庄妃娘娘請安!"我正對着哲哲矮身行禮,她見到我來了,臉上總算有了些笑容,陰霾漸漸散去,"哦,熙貞來了,快起來吧!"大玉兒聞聲也欠了下身子,等我走到跟前,在哲哲指給我的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她平和的神色中帶着溫煦的笑意,"妹妹總算來了,我和姑姑也等了好久呢!"幾個月沒見,大玉兒似乎又豐滿了一些,一臉富貴模樣,好像皮膚更白皙了,眉毛顯然精心地修飾過,彎彎的煞是好看。她明亮的眼睛裏絲毫看不出敵意和陰險,反而是友善佔據了更多,我也用同樣的眼神看着她,"許久沒見姐姐,今日一見,只覺得漂亮更勝往日啊,肯定是保養有方,不知道能否透露一點,也好讓妹妹沾沾光。""這是哪裏話啊,我眼見就是奔三十的人了,再怎麼保養也及不上妹妹青春貌美啊。"她伸手從桌子上的銀盤裏取了一捧紅潤亮澤的櫻桃,送到我的手中,"快點嘗嘗吧,這還是前年我們幾個一起在清寧宮的後院裏栽下的果樹,想不到今年結了這麼多果子,吃都吃不過來,你要是不過來幫幫忙的話,恐怕都要浪費了。""唔,果然好吃,酸甜適中,又格外新鮮,看來以後要多往這裏跑了。"我邊吐櫻桃核邊望着苦着臉的哲哲,難道她也在為眼下的局勢擔心?

"我看娘娘的臉色不大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這天氣太過悶熱,應該多喝點金銀花或者菊花茶,不然會上火生病的。"我關心地問道,並不提她的男人和我的男人之間的矛盾和眼下的僵局,讓她自己提起來是再好不過了。

"唉。"哲哲嘆了口氣,掩飾不住眉宇間的憂愁,"皇上這段時間脾氣很是不好,每天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不舒心的,不知道有多少個奴才倒了霉,現在誰看到他都嚇得直哆嗦。我勸了好多次,卻沒有一點用,你說這可怎生是好?""是啊,姑姑都不敢勸皇上了,我就更加插不上嘴,現在整個宮裏都人心惶惶的,大家走路都躡手躡腳,大氣不敢出,生怕惹着了皇上腦袋搬家呢。"大玉兒附和道,一臉憂國憂民的無奈狀。

"是嗎,哪個不知好歹,惹皇上生氣了?"我明知故問。

還沒等哲哲回答,一個小小的身影就從影壁後面蹦蹦跳跳地出來,看到庄妃,立即張開雙臂奔了過來:"額娘!"接着一頭扎入了庄妃的懷中。

庄妃一隻手憐愛地撫摸着福臨小小的腦瓜,另一隻手取下前襟的帕子,幫他擦試着額頭上的汗珠,埋怨道:"你瞧你,跑得一頭大汗的,摔倒了怎麼辦?"福臨轉過臉來,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看到了我,頓時光彩熠熠,他今年五歲了,個頭長得挺快,說話的聲音蠻清脆的,白白凈凈,很招人喜歡,我看着他笑了笑,福臨欣喜地叫道:"十四嬸!您怎麼在這裏?""快過來!讓我看看九阿哥又長高了多少?半年多沒見了,又會背幾首詩詞了?"我招了招手,親切地招喚他過來。

小福臨立即從大玉兒的膝蓋下溜了下來,小跑着躥到了我的懷裏,笑得咯咯響:"十四嬸,我那裏還有剩下的奶卷,你餓了沒有,我叫人拿過來給你吃!"庄妃和哲哲都笑了起來,大玉兒笑着嗔道:"真是孩子話,哪有你吃剩下的東西再送人的?也不嫌丟人,快點下來,這三伏天的,別熱着你十四嬸!""沒事兒,九阿哥願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我喜歡這孩子,你看看,剛一見到我就急着送我吃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正摸着福臨胖胖的小手,準備問他最近又學會什麼,他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一臉好奇地望着我,"咦?十四嬸,為什麼你在這裏的樹蔭里和額娘母后說話,而十四叔卻在太陽底下跪着呢?他不怕熱嗎?""什麼?!"我和哲哲、大玉兒頓時一驚,我清楚地看到大玉兒手裏的一捧櫻桃掉了幾顆下來,而她似乎並沒有注意。

"我沒有騙你們呀,剛才我悄悄地去前院裏玩耍,就看見十四叔、十五叔、大哥,還有二伯家的兩個哥哥正在十王亭前面的空地上跪着,天這麼熱,是不是他們惹禍了,所以皇阿瑪才罰他們曬太陽啊?"福臨稚聲稚氣地問道。

"他們在那裏跪了多久了?"哲哲神色憂急地問道。

"回主子的話,已經有將近兩個時辰了。"剛剛去打探了個大概的祺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幾個王公貝勒剛剛一路顛簸地趕回盛京,盔甲未卸,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就在烈日下滾燙滾燙的石板地面上跪了足足兩個時辰。他們又不是鐵打的身子,怎麼能吃得消啊?

"皇上這究竟是怎麼了?該處罰就處罰,該訓斥就訓斥嘛,這待在書房裏一直不出來,難道叫十四爺他們就這樣跪下去嗎?"哲哲顯然很不滿皇太極的這種作為,"不行,就算現在皇上余怒未消,我也要去勸勸他,這天熱得如下火一般,若是幾位王爺都因此壞了身子,誰還為皇上領兵打仗去?"哲哲在祺兒的攙扶下,腳步匆匆地出去了,顯然是要去上書房裏找皇太極。

大玉兒好不容易哄着福臨,讓蘇茉兒把他領走了,這才僵硬地轉過頭來。

我看到她的眼中寫滿了憂色,似乎她對於多爾袞的關心是出於本性,不全是裝出來的。看到她這個樣子,我不禁黯然地嘆息着:"看來皇上這一次不會輕易地放過我家王爺了。""我想皇上對十四爺他們幾個的懲處應該不會太重,畢竟他們是手握兵權的領旗王爺,要想拿他們開刀,先要看看自己手裏的刀子夠不夠鋒利,皇上不可能不考慮這一點。""姐姐說得很有道理,看來是我過於懷疑和擔心了。"可是過去了半個時辰,也不見有半點迴音,莫非皇太極根本不理會哲哲的勸解?那麼現在皇太極需要什麼呢?我想在一時拿不掉多爾袞的情況下,皇太極迫切需要一個可以體面退下的台階,這樣他才可以暫時收手,那麼這個台階應該由誰鋪設呢?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決定先去前院看看多爾袞等人的狀況。

剛剛轉過了大政殿的牆根兒,低着頭匆匆走路的我就差點撞在一個迎面而來的人身上,抬頭一看,兩個人同時一愣,"范大學士?""睿王福晉?"范文程顯然一眼認出了我,連忙一拍袖子,準備跪下給我請安,我一把將他拉住,小聲說道:"范先生行色匆匆,莫非是皇上召見?欲與您商議如何處置睿親王和肅親王的怠慢玩忽之罪?"范文程左右看看無人,這才收回了驚疑的目光,小聲回答道:"正是,不知福晉為何也在此處?要是皇上知道了恐怕……""我也知道這樣不妥,可是我家王爺此番獲罪不輕。"說到這裏我不禁對自己嘲諷一下,"唉,我一介婦人,不得干預政事,能幫得上什麼忙?只是我家王爺身子一向不好,我真怕他有個……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說到這裏我的眼圈都紅了,聲音也漸漸哽咽起來。

范文程顯然也被我的一把眼淚打動,"請福晉放心,下官知道分寸,在皇上面前如何回話,早已有了計較,下官會在皇上面前替睿親王美言的。皇上要是知道了睿親王對他一片忠心,又怎麼忍心自折臂膀呢?""如此這般,便是再好不過了,有勞范先生了,我想我家王爺日後定然會記得先生功勞的。"我摘下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范文程連忙自謙道:"睿親王一向待人寬厚,尤其重視我們漢臣,下官豈有受恩不報之理?還望福晉不要記掛心上,為外人道起。""謝大人提醒,我自有分寸。"

"福晉小心吧。"范文程轉身往上書房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見了。

我一時間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想繼續留下來看看皇太極究竟會如何處置。顯然直接去前院看望他們是大大不妥,最好的辦法是暫時躲在可以看清形勢的角落,冷眼旁觀便是。

盛京的皇宮狹小簡陋,房舍並不算多,後宮和前院都是緊緊相連的,站在十王亭前的廣場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後宮的鳳凰樓。

這"十王亭",是十間屋子,是各旗旗主辦理公務和處理本旗事務的衙門。為了隨時召見這些王公貴戚,皇太極當年修建皇宮時特地安排將旗主們的辦事衙門和他自己的辦事處連接起來,彼此之間步行,抬腳即到,有點像後來紫禁城中養心殿和軍機處的聯繫。

離這裏最近的正好是正白旗亭,我看看周圍沒人,悄悄地從牆根溜到房后,伸手推開窗子,躍了進去。

裏面的滿漢章京和筆帖式等人此時正紛紛趴在前面的門縫和窗縫前,朝外面窺望着。

我落地還是發出了一些聲響,有人轉頭一看,頓時嚇了一大跳。

"你們不必驚慌,我對王爺放心不下,過來瞧一瞧,你們繼續各自手裏的事情,不用在意,不過……"我話鋒一轉,"你們可別讓外面的人知道我在這裏啊。""嗻!"眾人齊聲應諾道,等我抬手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各回各位,繼續處理公務,誰也不敢再趴在窗縫門縫上窺探前院的情景了。

這下趴門縫的人換成我了。跪在院中的幾位王公貝勒離我這裏也不過有三四丈的距離,甚至連他們臉上的汗水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正當我焦急地窺探着多爾袞的情況如何時,上書房的大門一下子敞開了,臉色鐵青的皇太極負着手緩緩地走了出來。

"罪臣惶恐,叩請聖安!"

多爾袞首先拜了下去,給皇太極行了三叩大禮,我聽到他的嗓音略顯沙啞,完全沒有了平時的意氣風發和卓然爽朗,顯得格外黯然愧疚。

皇太極從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並沒有理睬多爾袞,而是用鋒芒般銳利的目光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巡視着。

"臣等罪該萬死,還望皇上賜罪!"緊隨多爾袞之後,豪格、多鐸、岳托、碩托四人連忙作誠惶誠恐狀,忙不迭地叩首稱罪。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幾位兄弟子侄各個一副誠心認錯的姿態,弄得一腔怒火的皇太極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你們幾個嗎?阿濟格和杜度呢?難道我的諭旨中沒有令他二人也一起回來議罪嗎?"皇太極緩緩地走到多爾袞面前,冷冷地問道。

"回皇上的話,今晨有探子回報,大明皇帝為解錦州之圍,已經將督師洪承疇從山西前線換回,同時徵調七鎮大軍十三萬、馬四萬,已於今晨集結完畢,只待出關。罪臣等正在商議如何部署應對之策,正值皇上令鄭親王偕阿巴泰趕來替換罪臣之職,罪臣等遵旨返京議罪,無奈阿濟格正帶領鑲紅旗部前往松山佈置,一時間無法趕回,於是罪臣等只得先行趕回面君謝罪。"皇太極的臉色猛然一變,"什麼?如此重要軍情,為何現在才行奏報?"多爾袞微微抬起頭來,一臉疑惑道:"罪臣等萬萬不敢耽擱如此緊要軍情,已經在接報之後就立即擬好奏摺,令快馬急奔盛京,火速奏報。"皇太極的手忽然一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似乎想起了什麼,急忙扭頭對站立一旁的筆帖式吩咐道:"速去書房案頭將那封封了火印的奏摺取來!"筆帖式匆忙地轉身回書房,不一會兒就將一封密封奏摺取來,跪地雙手交到皇太極手中。皇太極撕開封套,取出一本淡青色的摺子,展開來凝神細看,等他再次抬起頭來時,臉上的表情說不出來的古怪。

不過,慌亂也只是一瞬之間,他很快就恢復了鎮靜。負着手踱了幾個來回,他突然停下腳步,狠狠地盯着多爾袞,嚴厲地訓斥道:"你近來是不是讀書讀昏了頭,竟然迂腐昏聵至此!我問你,既然早上就已得知明軍集結完畢,隨時有可能出關援助錦州,為何只派出阿濟格一支孤軍?你指望着他憑一萬多人阻截住洪承疇的十三萬大軍?"多爾袞剛剛叩首,"臣有罪"說到一半,就被義憤填膺的多鐸截去了話頭。

"臣弟有話要說!"

皇太極顯然一愣,然後一臉不耐煩狀:"我還沒問你呢,你急什麼?你的罪一會兒再問,朕現在只要多爾袞回話!""臣弟自知有罪,不過也請皇上先聽臣弟把話說完,再行定罪也不算遲!"多鐸抬起頭來略顯激憤地說道,"早上我們幾個研究對策之後,睿親王剛剛把武英郡王派出去,還沒等繼續安排佈置,鄭親王就大搖大擺地帶着親兵入帳來宣讀諭旨接收大軍了。臣弟斗膽請皇上明察,鄭親王如此雷厲風行,試問睿親王如何能來得及繼續佈置?我等轉眼之間成了手無兵權的戴罪之身,有何權力號令三軍?"皇太極板著臉聽完,臉色越發陰沉了,眼見髒水沾到了這位寵臣的身上,他即便想為濟爾哈朗開脫,也尋不到合適的理由。一口氣憋在心頭,頓時一陣顫抖。

"你們幾個怎麼說?"皇太極緩了口氣,詢問着岳托、豪格和碩托。

"回皇上的話,具體經過確實如此!"幾個人叩首答道,連一向和多爾袞作對的豪格居然都是一個口徑,這讓皇太極徹底啞口無言。

但是就此放過多爾袞,皇太極還是一百個不情願,怎麼著也要先出一口惡氣再說,"范文程!""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侍良久的范文程聽到皇上突然叫他,連忙趕過來跪下,"不知皇上有何吩咐?"皇太極手一伸:"你起來吧,摺子呢?"范文程躬着身子站起來,將一疊奏摺恭恭敬敬地交到皇太極手中,皇太極冷哼一聲,低頭掀了掀,然後一本一本地擲到每個人的面前。

"這就是你們寫的好文章,個個都是勇於承擔的,以朕看來,這正是你們的狡猾之處!分明就是存心狡辯,還冠冕堂皇地自請死罪,難道真以為朕不敢殺你們嗎?"幾個人誰都不吭聲,靜靜地等着皇太極降罪,也不再爭辯。

皇太極微微地嘆了口氣,站在多爾袞面前,語重心長道:"朕一向最看重於你,欣賞你,每次你立功回來,朕對你的賞賜都要遠遠厚於諸位兄弟子侄。可你今番卻犯下如此大錯,確實讓朕失望萬分,若不嚴歷懲處,其他人就要議論朕有意偏袒於你,這着實讓朕左右為難啊!"多爾袞沙啞着嗓子黯然道:"臣弟有負皇上厚愛,實在愧疚萬分,還請皇上治罪!""這樣吧,就削去你的親王之爵,降為郡王,剝奪兩牛錄,罰銀一萬兩。暫時在家閉門思過,待來日再戴罪立功。""臣弟叩謝皇上不殺之恩!此番回去定然閉門思過,只盼再有機會替皇上效犬馬之勞。"多爾袞"感激涕零"地連連叩頭謝恩。

"嗯,你明白了就好。"皇太極點了點頭,將目光移向其他幾個罪臣,"你們幾個身為副帥參領,主帥有了過錯不但不出言提醒,反而附和贊同,也應一併治罪。和多爾袞一樣,降爵一級,罰銀萬兩,奪兩牛錄!"說到這裏沉吟了一下,"就先不要回府思過了,直接返回錦州前線,協助鄭親王設伏阻截大明援軍,至於你們原來的職位……就暫時革職留任,戴罪立功吧。"幾個人忙不迭地叩頭謝恩,雖然是同樣的降一級罰銀,但是好歹他們幾個可以立即返回前線立功,可多爾袞的位置卻被濟爾哈朗取代,暫時無所作為了,比較起來,他們能不慶幸萬分嗎?

皇太極最後看了多爾袞一眼,淡淡地說道:"睿郡王可以回去歇息了。""臣遵旨。"多爾袞低頭應諾道,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豪格、多鐸、岳托、碩托,你們幾個不必急於趕往寧遠,先隨朕回上書房商議應敵之策。""嗻!"幾個人異口同聲道。

皇太極轉身走了,幾個人趕忙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勉強支撐着跟在皇太極身後。多鐸邊走邊回頭,對多爾袞投以同情和擔憂的眼神。但是礙於皇太極,他也不敢說什麼話,只得轉過頭去,隨着眾人進入大門,消失不見了。

……

多爾袞被眾人護送回來之後,有些輕微的中暑,病倒了。我憂愁不已,在他跟前悉心伺候了好幾天,他終於沒事了。

剛剛恢復了精神,他就爬起來又繼續處理公務了。我笑道:"你呀,就是一刻也閑不住,還不趁這個難得的機會好好休養休養?要不就到外面溜達溜達散散步,又批閱這些東西,我看你是不是上癮了?""咳,雖然皇上免了我前線的差事,可是吏部的活兒還是要照辦不誤啊,即使要閉門思過,可是你沒見這些摺子每天都往書房裏送嗎?"多爾袞看了看堆積如山的公文,撿出一份來閱視着。

等到掌燈時分,所有公務處理完畢,他又開始翻閱起明廷邸報來。

我平時給多爾袞整理案頭時,經常會發現那堆公文中摻雜着大明朝廷的邸報,那是大明內部流通的官場消息,國家頒令,皇上聖諭,臣子奏摺之類的內部新聞抄件。多爾袞早在兩年前就派他潛伏在北京的細作想方設法替他弄回這些明廷邸報,希望能夠從這些文件中發現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作為知己知彼的一個途徑。

可是今天,多爾袞再次閱讀這些邸報時終於忍俊不禁地笑出來,"哈哈哈……"我很是奇怪:"王爺笑什麼呢?"多爾袞回答:"我看大明現在的朝政可以說是腐朽透頂了,看這些臣子的奏章,無不是虛報戰功,誇耀政績,隱瞞天災人禍的謊話;而皇帝的御旨,又無不是哭窮喊貧,想方設法讓臣子們孝敬銀子,或者虛飾文武功勛之類的表面文章。那些手握實權的大太監們,又忙不迭地對下假傳聖旨,對上謊報軍情。

"上次那兵部尚書陳新甲明明看着我攻掠濟南,卻遠遠地縮頭躲避。等到我和阿濟格北上天津衛,取道出關之際,他居然率領二十萬大軍,跑到冀南一帶把老百姓中的壯丁殺了許多,順便飽掠一番,最後向朝廷彙報,說是殲滅清軍三萬。你說說,他要給那掌權宦官多少銀子的賄賂?這樣滿紙謊話,粉飾太平的邸報,我還費那個心思研讀,豈不是自找麻煩?"

這幾天來的戰報如同雪花一樣地傳來,今天已經是多爾袞被免去差事的第七天了。窗外下着綿綿細雨,給這個炎熱的夏天帶來一絲難得的涼爽,多爾袞負着手站在窗口的竹簾前,抬頭仰望着陰霾密佈的模糊蒼穹,沉默不語。

"王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皇上調你重回錦州的旨意恐怕最遲就在晚間。"我手裏捏着方才他閱畢的一份戰報,在他背後悠悠地說道。

"皇上不是有鄭親王這位大將之才嗎?就饒了我吧,讓我好好地在家陪陪媳婦孩子。"多爾袞轉過身來,臉上帶着戲謔的笑容,盯着我問道。

"呵呵,皇上的用人之道,就是把手下能臣幹將的才華和本領一點一點地榨乾。在你還沒有完全失去用處之前,他是不會讓你安生享樂的,我說得對不對?""那我們打個賭吧,看你猜得對不對。"……

果不其然,日落時分,皇太極的諭旨就到了王府,急召多爾袞重掌帥印,前往松山城外統領各旗,指揮作戰。

由於濟爾哈朗沒能阻止住明軍的前進,加上犯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錯誤,導致明軍幾乎完好無損地逃脫,佔據地勢險要的松山城相拒,由於此時包圍松山城的清軍及時趕到的只有四萬餘人,如果洪承疇來個奮力突圍的話,恐怕再強悍的八旗軍隊也阻止不了十萬困獸脫籠。

關鍵時刻皇太極再一次想起了多爾袞,於是只得把他推上前沿。

接令后的多爾袞連夜起程,我幫他穿戴好盔甲之後,院子裏等候的燈籠火光已經映紅了窗紙。他最後整了整披風的帶子,走了幾步又猶豫着停下腳步,回頭望着我:"你覺得我此去松山,最先做的應該是什麼呢?""我想王爺應該心裏早已有數了吧?"我看着多爾袞明亮清澈的眼睛,即使大戰在即,他的目光中也看不到任何殺氣,更多的是從容和淡定。"如此發問,似乎是想考驗考驗我的見識,那麼不妨我們再學一次赤壁大戰前的周瑜諸葛之對吧!""如此甚好,那就試一試,看看是否-英雄所見略同-吧!"我微笑着從桌案上取來了兩支蘸滿了墨汁的筆,於是兩個人背對着身子,分別寫下了各自心中的謀算。

在燭光下,兩隻手掌對在了一起,只見上面分別寫着同樣的三個字:絕糧道。

墨跡未乾,我和多爾袞的手就緊緊地握在一起,兩人相視而笑……

轉眼間,五天過去,松山大捷的消息傳遍了盛京上下,朝野為之沸騰。洪承疇被困松山城中,斷絕了糧道,堅守幾日後士兵嘩變,又傳有人要獻城門。他半夜裏和眾將商議突圍,卻不成想有人在半夜裏提前行動,擅自突圍,導致全局崩潰,各路大軍亂成一團,爭相逃命。在清軍剿滅大半突圍明軍,殺入松山城之時,洪承疇無路可走,只得自殺,被部將攔住,獻給了多爾袞。

而苦守錦州兩年的祖大壽在援軍覆滅,糧草和退路悉數斷絕的情況下,只得棄城投降,從此這座固若金湯的遼東重鎮,歸於清國版圖,為清軍日後入關打通了必經之路,戰略意義非常巨大。

幾路大軍得勝凱旋,最大的戰俘洪承疇,被皇太極派人牢牢地看管起來,又怕這位鐵骨錚錚的大明忠臣自盡,派了多少個漢臣和文官前往勸降,統統都被洪承疇大義凜然地痛斥,個個灰溜溜地回來了皇太極想出了一個禍水東引的辦法來,那就是勸降洪承疇的難辦差事,悉數地落在了多爾袞的肩上,"解鈴還須繫鈴人啊,既然是十四弟俘獲了洪承疇,那麼索性就盡了全功,把他說服,為我大清效力吧!"傍晚時分,我正在多爾袞的書房裏整理着案牘堆積的公文。一陣微風吹來,燭光搖曳,回頭一看,只見多爾袞和范文程一前一後地邁進了院,雖然沒有說話,但可以看得出來兩個人垂頭喪氣,一臉無奈。

"怎麼,范先生也有空涉足寒舍?最近我軍剛逢大勝,朝野上下無不大加慶賀,恐怕論功行賞,評定等級之類的繁雜事務,也要范先生忙得連飯都吃不上了吧?"我從桌案邊抽身出來,給范文程讓着座位。

他一看我也在,連忙給我施禮,然後在多爾袞的禮讓下,他力辭不得,只好斜欠着身子坐下,恭恭敬敬地回答着:"皇上為了勸服洪承疇投降,算是用盡了辦法,今天微臣陪同祖大壽前往羈押他的住所,沒想到那麼快就被他罵了出來,唉……"范文程說到這裏嘆了口氣。

"怎麼,那洪承疇把大學士您也連帶着罵了?""是啊,老臣苦口婆心,竭力勸說,甚至拿出當年袁崇煥的例子,都不能打動洪承疇,難道這人是鐵石心腸?"多爾袞嘆息道:"我這幾日也去了兩三次,洪承疇乾脆絕食,連水都不肯喝一口。我耗費了多少唇舌,他就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你說我該如何是好?""這個洪承疇,難道是多麼厲害的人物,讓你們二位都費盡思量,莫非他的骨頭是鐵打的?""是不是鐵打的且不說,總之眼下是非常棘手,他都已經絕食三日了,如果再過個一兩日還說服不了,真讓他死在我這裏,皇上那邊如何交代?""你們儘管放心吧,洪承疇絕對不想死的,他只不過是礙於面子,正忍飢挨餓,等待着一個合適的台階下呢!"我一語驚人,兩個男人一齊盯着我,很想知道答案。

"自盡的辦法有很多,為什麼他偏偏要選擇絕食這種漫長而痛苦的法子呢?他根本就是在拖延時間,等着那個能給他十足面子的台階下。而給他這個台階的,不是范大學士,也不是王爺,而是皇上本人。"一語驚醒夢中人。范文程突然被我啟發,想起了什麼:"對了,想必王爺還記得,方才我們勸說洪承疇之時,不知不覺間樑上落下一些灰土,他居然伸手將那些落在身上的灰土拂了個乾淨。一個連衣衫都如此愛惜的人,怎麼會視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呢?可見福晉所出之法,確實可以一試,不妨就請皇上屈尊降貴,親自來這裏走一趟吧。"多爾袞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我看也只有這個法子了,如果還不成的話,那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果然不出所料,皇太極終於到王府里走了一遭,一進關押洪承疇的屋子,立即一臉痛惜不忍狀,聲情並茂地問候道:"先生衣衫如此單薄,難道不冷嗎?"說罷就脫下自己身上的裘衣,親手給洪承疇披在身上。

洪承疇先是茫然地望着皇太極,良久,方才嘆息了一聲:"真命之主也!"這才叩頭請降。

皇太極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當天就賞賜他很多東西,在皇宮之中陳百戲以表示慶賀。眾多親貴們很不高興,都覺得優待過分,紛紛說:"洪承疇是被捉的一名囚犯,皇上為何待他這樣優厚?"皇太極呵呵一笑,回答道:"我們這些人櫛風沐雨,究竟為了什麼?"眾人不假思索地說:"想得中原啊!""咱們現在就好比是走夜路的行人,你們都是瞎子,現在得到一個引路的,朕怎麼不快樂呢!"眾將聽到這裏,都心悅誠服。

崇德七年,臘月。

松錦之戰結束后不久,海蘭珠病故了,皇太極悲痛欲絕,一連數日不吃不喝,日夜哭泣,後來又將海蘭珠追封為正宮元妃,以彌補在她生前未能讓她當上皇后的缺憾。

自從海蘭珠死後,皇太極一直鬱鬱寡歡,崇德八年的大半年時間裏都是病懨懨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可是最近卻突然好轉起來,精神奕奕,似乎已經把那些哀痛忘得一乾二淨了,這着實讓人覺得蹊蹺,不明白他是真的病癒了,還是在強打精神,怕有些人會有什麼不安分的舉動。

四月,阿巴泰被任命為奉命大將軍統軍征明。清軍自長城黃崖口南下,急風暴雨般沖入內地,縱貫直隸、山東,並蹂躪江蘇一部。攻克城鎮九十座,俘虜三十六萬人,掠獲黃金十二萬兩,銀兩一百二十萬兩。十二月,阿巴泰才率軍返回遼東。皇太極對戰果很滿意,獎賞阿巴泰白銀萬兩,並敕諭朝鮮國王李倧,炫耀這次遠征"所向無敵"。

當晚,在清寧宮裏舉行了一場慶功宴,這次宴會規模不大,邀請的都是宗室王公,相當於一次家宴了。

宴席上,皇太極興緻很高,凡是來敬酒的,他一概來者不拒。喝到後來,滿面紅光,大概是燥熱的緣故,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濕了,於是他起身回去更衣,暫時離場了。

我其實一直悄悄觀察着他的氣色和動作,想看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因為我算算年份和月份,知道歷史上的他應該就是在不久之後死掉的。可現在他看起來不像是病重的模樣,難道歷史會發生一些細微的變化?

就譬如我現在是多爾袞的福晉,這已經改變了歷史。要是有一連串的蝴蝶效應,倒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出門到庭院裏想透透風,藉著傍晚的涼風好好考慮考慮接下來的事情發展。要是能在皇太極死後我們搶得先機,那麼多爾袞接下來的命運就截然不同了。

我的思考太過認真,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以至於背後來了人都不知道,直到他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這才緩過神來。"你怎麼也出來了?""你出來這麼久也不見回去,我出來找找。"多爾袞喝得也不算少,身上有着濃重的酒味,好在還沒有到醉的地步,"你在這裏發獃幹嗎,想什麼呢?""我在想,皇上的身體有點反常。"多爾袞也不和我兜圈子,他點了點頭:"嗯,我也注意到了,外強中乾之相,要不了多久就沒法撐下去了。"我看看四周無人,壓低聲音說出了我的猜測:"只怕是迴光返照。"他一驚,也連忙左右四顧,確定沒人偷聽,這才小聲道:"這裏耳目眾多,別胡說,要說的話就等咱們晚上回去在被窩裏慢慢說。"說話間,臉上的嚴峻神色也消失了,換上戲謔的笑容,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我也知道這裏不是議論機密的地方,況且不急於一時,索性和他調笑逗趣了一陣,這才手拉着手回去了。

當我們一道返回大殿時,一幫王公貴族依舊是推杯換盞,開懷暢飲。幾杯酒下肚,習慣了豪爽的男人們免不了飄飄然起來。隨着酒意漸濃,眼見皇帝離席,大家也開始肆無忌憚地說起粗話,交流起葷段子來了。

"咦?你們兩個跑到哪裏去了?才一會兒沒注意,你們的座位上就空了,我還奇怪來着。"阿濟格轉過略顯醉意、微微泛紅的臉來,不甚在意地問道,好在口齒還算清晰,估計也就是六七分醉。

面對毫不知情的哥哥,多爾袞輕鬆一笑,並沒有回答,只是朝空空蕩蕩的御座掃了一眼,一臉詫異道:"莫非皇上-出恭-去了?"多鐸優哉游哉地晃蕩着二郎腿,哈哈一笑,"什麼-出恭-去了,哪裏需要這麼久?說句不中聽的話,也許皇上這工夫已經摸到庄妃娘娘的宮裏了吧?方才不是喝了一整碗虎丹羹了嗎?聽說那玩意兒的效用可是神奇得很啊!"他這大剌剌的話立即引來了一旁滿洲貴族們的放聲大笑,"哈哈哈……皇上英明神武,龍體強健,我等怎敢企及啊!""就是就是,喝點老酒進被窩,給個神仙也不做,興許這會兒工夫皇上正在那邊快活着呢!"多爾袞瞪了一眼肆無忌憚的多鐸,絲毫不留情面地訓斥道:"你這張經常惹禍的嘴巴就不能閉一閉,安靜一會兒還能死人啊?"忽然間,一個正黃旗服色的侍衛驚慌失措地沖入大殿,那神情彷彿外面的天要塌下來了一樣。

還沒等王爺貝勒們轉頭向這個冒冒失失的侍衛大喝,他就雙膝一軟,連滾帶爬地伏在地上,語不成調地稟報着:"不好了!皇上,皇上駕崩啦!""啊?"眾位貴賓均是一愣,隨即大驚失色:"怎麼回事?你再說一遍!"侍衛氣喘吁吁,顫抖着回答道:"奴才不敢有半句虛言,不敢……敢欺瞞各位王爺,皇上確實……確實已經駕崩!才不久的事兒……"話音甫落,頓時一陣器具翻倒的雜亂響聲,眾人幾乎一起猛然起身,"怎麼可能?剛才還好好的?""你這奴才,再瞎說八道爺就撕爛了你的嘴!""莫非是突發急病了?那也不至於這麼快就駕崩了吧?"……

正站在當中的多爾袞也是臉色勃然一變,一個跨步上前,伸手揪住了侍衛的衣領,厲聲問道:"你仔細說來,皇上是怎麼-駕崩-的?是不是有刺客行刺?""回,回王爺的話,"侍衛突然遭逢如此大變,未免有些亂了方寸,"方才庄妃娘娘突然光着腳跑出來喊人傳太醫,說是皇上突然風疾發作,眼見就那麼過去了,嚇得奴才們趕快把太醫喊了去,結果……結果太醫們進去沒多久,就說皇上已經龍馭歸天了……"還沒等多爾袞將侍衛的領口鬆開,方才那幫酒氣熏天的王公貝勒們已經紛紛推開桌几,搶步出了大殿。

大家一陣火急火燎地趕路,前後腳工夫進入了庄妃的永福宮。剛一入內,就聽到內帳傳出庄妃凄慘的悲泣之聲:"皇上啊,皇上,您醒一醒,就睜開眼睛瞧瞧臣妾吧……天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多爾袞走到卧房門口,稍稍停頓了一下腳步,似乎有點猶豫。他回頭給大家遞了個眼神,示意暫且緩步,隨後,掀開帘子進去了,垂下的門帘阻隔住了眾人的視線。

在短暫的沉寂中,眾人面面相覷,誰都沒有說話,顯然他們已經大致推測出皇上究竟死於何種病症。

片刻之後,裏面忽然傳出了一聲悲痛欲絕的呼聲:"皇上!"多鐸一個箭步沖了進去,後面眾人也緊隨其後,三步並作兩步,一起搶入卧房之中。我被挾帶而入,只見旁邊已然跪了一地回天乏術的太醫,他們在默默等待着不可預知的命運。

多爾袞僵硬地站在榻前,掀着被角,朝裏面獃獃地望着。身後所有的兄弟子侄們的表情也和他差不多。每個人肯定了這個事實之後,都呆若木雞,一時做聲不得。畢竟小半個時辰前還開懷暢飲的皇帝,一向龍體強健的皇帝,居然以這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歸天了。

難耐的沉寂只持續了片刻,多爾袞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連連叩頭,痛哭失聲:"天不假年,天不假年啊!皇上啊,您怎麼就這樣去了,這大清社稷,天下臣民可……可怎生是好啊!"他這一開了頭,身後眾人也不約而同地紛紛跪地叩首,一個個哭得涕淚縱橫,驚天動地的。

跪在旁邊的多鐸雖然看着是在跟着叩頭,其實沒有聲響。我微微側過臉去,正巧他也正轉過頭來看我,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交流了一下心有靈犀的感受。

半晌,這一番哭喪大戲算是暫時告一段落,眾人陸續起身,先是詢問了太醫,打聽皇太極的具體死因。

太醫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是皇太極虛不勝補,以前早有風疾病根,這次飲酒過量,虎丹羹乃大熱強補之材,兼之行房之時不吝體力,導致血逆而行,血淤胸痹,痰濕阻絡,根本來不及醫治,就歸天了。

多爾袞默默聽完了太醫們的彙報,沉思片刻,轉向這幫王公貝勒們,用徵詢似的口吻說道:"我以為皇上此次突然駕崩的具體原委,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有損大行皇帝英名……不如對外宣稱皇上是飲酒過後返回帳中,在御榻上-無疾而終-的好,諸位以為如何?"大家也紛紛頷首贊同,畢竟皇帝很明顯是死於坊間巷裏所傳的比較尷尬的病症,說出去丟的不但是皇帝個人的面子,也是整個愛新覺羅王室的面子。

接下來眾人沉默了一會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心照不宣,那個敏感而異常重要的問題,該由誰起頭呢?

終於,阿濟格打破了沉寂,他主動站出來開了個頭,只見他恭敬地沖抽泣聲漸漸平息下來的庄妃叩首問道:"請問庄妃娘娘,不知大行皇帝臨崩之前可曾留下遺言?或者片言隻語?"霎時間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庄妃。皇太極對她一向不冷不熱,如今機緣巧合,大玉兒竟成為皇太極臨死前唯一一個在場的人,所以她此時的每一句話,都令眾人緊張萬分。

庄妃停止了抽泣,輕輕地噓了口氣,回答道:"皇上從突然發病到駕崩,連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我只看到皇上不停地喘息,捂着胸口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等我趕忙跑出去傳太醫后,剛轉身回來,皇上就……就已經不行了……"她的眼圈再一次紅了,急忙用手帕遮掩着,凄凄哀哀地哽咽着,再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

"哦?那麼娘娘的意思,大行皇帝並未留下任何遺詔和隻言片語?"庄妃沒有開口,卻點了點頭表示確認。

這時我很明顯地看到眾人互相用眼神交流着,但是誰都沒有說什麼。

多爾袞眼中光芒一閃,隨即恢復了平靜,阿巴泰望了望多爾袞,略一沉吟,說道:"既然大行皇帝並未留下任何遺詔,那麼未來的皇上就應該按照當年太祖皇帝訂立的規矩辦,由太祖爺所列名單中的各位領旗貝勒們共同推舉一位繼承人,想來大家也都可以通過吧?"阿巴泰的話冠冕堂皇,不偏不倚,無疑是為了照顧眼下三個中立派貝勒們的情緒。

大家紛紛頷首贊同,因為無論這些王公貴族是否親身經歷過後金天命年間汗位爭奪之戰,都非常清楚那個鐵板釘釘的規矩。

天命七年,努爾哈赤曾對眾貝勒說:"繼我之後嗣登大位為君的,不要選擇那種恃強恃力的人,應選擇既有才能又善於接受勸諫意見的人繼承我的汗位。推選時一定要合謀共議,防止品德不端的人僥倖被薦舉。嗣位后,若發現才能淺薄,不能主持正義,應經過眾議,可以把他換掉,在你們的子弟當中選取賢者為君。"這事兒沒過幾天,努爾哈赤就擬訂了一份名單,然後宣諭全朝,上面一共有八個人,分別是當時功封或者恩封貝勒的兄弟子侄們: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阿濟格、多鐸、岳托、杜度。

努爾哈赤規定將來議政大臣和推舉繼承人必須在這八人中間進行,並規定這個制度要一直延續下去。如今時過境遷,八人中病故了四個,不知道要不要"補選"?

多鐸忽然說話了:"我覺得現在早已經不同往日了,這個名單中少了幾個人,就應該再補充一兩個人進來。"他的話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阿巴泰側過臉來:"哦?豫親王有何見解,不妨道來。""這正紅旗已經被禮親王放手一段時間了,禮親王雖然還掛着個領旗王爺的頭銜,不過這具體事務卻是穎郡王一手包辦的。穎郡王作為正紅旗的實際主子,理應參與議政。"多鐸說到這裏時,微微側臉望了一眼只有二十三歲的阿達禮,果然,阿達禮眼睛一亮,卻立即拱手謙辭:"豫親王過獎,小輩不敢與各位叔祖們並列,實在惶恐。"阿巴泰聽罷,不置可否,並沒有任何情緒流露,而是明智地轉向多爾袞,徵詢道:"睿親王以為如何?"多爾袞面色凝重,目光鄭重其事地在每個人的臉上巡視了一番,然後問道:"不知諸位有何異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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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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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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