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潮洶湧
朝鮮北部的山區,雖然到了二月,仍然寒風凜冽,鵝毛般的大雪漫天飛舞,順着車簾的縫隙,肆意地鑽了進來。我順手掀開窗帘,看了看前方風雪迷途的山路,和一座座高低起伏,蜿蜒數里,不見盡頭的雪封群山,送親隊伍長長地迤邐前行,回頭遠眺,也根本看不見盡頭。
在長途跋涉將近四十天後,我終於從報信的衛兵那裏得知,眼下距離大清的國都盛京只有三十里了。眼見漫長的旅程將要結束,我的心情也愉悅了不少。
忽然,前面的隊伍發生一陣騷動,接着我聽到一陣馬蹄聲,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還沒等我探頭去看,衛兵過來隔着車簾向我稟報:"稟公主,大清皇帝派使臣迎親,請公主前往接受恩旨!"我在阿娣的攙扶下下了馬車,這時前面的隊伍已經停步,並且分兩側退後,讓出一條通道。我抬頭看時,只見那支迎親隊伍甚是龐大,士兵們披紅挂彩,莊嚴齊整,為首的是一支由同色駿馬組成的馬隊,高頭大馬上的軍士頗為威武。
看到我下車,為首的兩個官員立即翻身下馬,向我這邊走來。
同行的朝鮮世子李溰這時也匆忙趕來,站在我身邊。我們一路上幾乎沒有什麼話說,他顯然也知道我曾經是他的未婚妻候選人,陰差陽錯地給多爾袞要了去,所以兩人相見,彼此也有些尷尬,自然也談不上熟絡交談了。
隨着使臣的漸漸接近,我終於看清了他們的相貌,兩人都穿着正式的禮服,年紀在三四十歲左右,身材魁梧,甚是彪悍。
很快有一個宦官模樣的人跑上前來,捧出一卷明黃色的詔書,宣道:"請朝鮮世子與義順公主上前聽宣!"旁邊的侍衛眼疾手快地在我和李溰面前擺好了墊子,我們跪地聽宣。
那宦官宣讀起皇太極的詔書,我心不在焉地聽着,倒是最後的一句"為表鄭重,特遣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貝勒岳托出城相迎"把我驚了一下,其中一名大臣就是努爾哈赤的十二子,多爾袞的胞兄,後來威名赫赫,在陝西、湖北轉戰,剿滅李自成的英親王阿濟格啊!
是夜,阿濟格的府內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大擺宴席,飲酒暢談。
阿濟格的福晉過來邀我去她房中小敘,我也意識到了作為一個新嫁娘所需要的矜持和避嫌,所以向這些男人告辭,阿濟格過來略帶歉意道:"本來皇上打算讓我的十五弟豫親王多鐸也隨我一道來迎接公主的,不過那小子一貫和皇上對着干,連我和多爾袞這兩個哥哥都不放在眼裏,眼下連迎接未來嫂子的大事都不來,真是混蛋!"我心中不禁莞爾,因為阿濟格所說的這位"荒唐王爺"多鐸的這件逸事,歷史上確實有所記載,我當時讀到這裏時還曾經一笑,眼下看來是真有其事了。
我說道:"王爺不必介意,畢竟豫親王是您的親弟,兄弟如手足,骨肉親情是割捨不斷的,也許過些年他玩夠了,就會靜下心來做事的。""但願如此了。"接着,阿濟格對他的福晉交代道:"你也不要打擾公主太久了,讓她早點歇息,明天還要早起呢。""知道了,王爺也不要醉倒了,明天你是新郎的兄長,自然不能怠慢。"福晉順手拉上我,"妹妹,我們走吧!"用膳之後,這位熱情友善,即將成為我妯娌的福晉拉我坐在她的炕上談天,我順便向她打聽多爾袞兄弟三人的各自情形,以便了解我在史書上沒有讀到的很多細節。
她給我講了不少這邊的規矩,我對比了一下其中和朝鮮最大的不同是,雙方的妻妾制度。
朝鮮的嫡庶地位相差很大,妾的兒子沒有繼承財產的權利,而妾基本沒有扶正或者升為填房的機會,妾的女兒只能作為伺候嫡女的丫頭;而滿洲這邊的妻妾幾乎沒有什麼分別。第一任福晉,稱元妃。如果元妃死了或者被休離,妾可以扶正也可以填房,叫做繼妃。皇太極現在的皇后哲哲,剛開始也是他的妾,在他的繼妃烏拉那拉氏(豪格之母)被休離之後,她被扶正,現在是正宮皇后。
至於妾,有貴妾和賤妾之分。貴妾通常是按照正常的娶親規矩,由新郎或者其兄弟親自出城幾十里迎親,回來拜堂合巹的。這種通常被稱為"二娶福晉,三娶福晉……"依此類推,這類似於"平妻"制度。賤妾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妾,她們是直接從側門抬進來的,或者是原本的通房丫頭、陪嫁丫頭之類的受寵或者生子之後給名分的。平日裏稱為庶福晉,或者小福晉,正式稱謂是庶妃。
至於兒子們的嫡庶區分也不是很大,滿人有幼子守業的習俗,一般年長的兒子都會在成親之後分得部分財產出去另立門戶,只有幼子將來可以繼承祖業。至於爵位的繼承人,則從所有兒子中擇賢能者,或者族中公推產生。
聽着阿濟格福晉津津樂道地講了半天,我終於忍不住問道:"姐姐,不知道睿親王現在府中究竟有幾位福晉和側福晉呢?"
"哦,"阿濟格福晉沉默一下,然後答道,"除了他的大福晉小玉兒外,他還有四個側福晉,幾乎都是我們科爾沁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堂妹和侄女們了,只有佟統領的妹妹佟佳氏是他們滿人。不過現在你過去了,從此又多了個朝鮮人,這下可真熱鬧了。"說著,她用帕子掩口而笑:"這下好了,十四叔他所通的滿、蒙、朝、漢四種話現在都可以派上用場了,我說他怎麼只去了一趟朝鮮回來,就會講朝鮮話了,原來是為了追求朝鮮的姑娘啊!"我也跟着賠笑,心裏默默地數着:原來自己嫁過來,就已經是多爾袞的第六房妻妾了,也就是所謂"六娶福晉"。接下來我要應對五個根基不淺的女人,看來要做好心理準備。
"久聞-愛新覺羅的男人統治天下,科爾沁的女人統治後宮-,看來此言不虛啊,我看諸位姐姐不但把後宮統治了,還把他們這些王爺們的後院也給統治了,了不起啊!"我打趣道。
我這話把阿濟格福晉逗得一陣粲然,過了一會兒,她放下手帕,神情鄭重起來:"妹妹啊,你嫁過來,將來的擔子可不輕啊。""伺候王爺,自然要盡心儘力,我又怎麼會有怨言呢?""你可能不知,睿親王的大福晉小玉兒,可是個出了名的醋罈子,其他的女人要是稍微和多爾袞親近一點,她就醋意大發,趁多爾袞不在的時候就時常發難,你以後可一定要小心。還有,睿親王自從十二歲時和小玉兒成親,這十多年來也納了許多房女人,可這些女人的肚子絲毫不見動靜。希望你嫁過去后能早日給他添個兒子。你肚皮爭氣,日後的地位自然會牢固,也不怕小玉兒再如何為難你了……"聽着阿濟格福晉的嘮叨,我也不由得在腦子裏畫著問號:莫非真的是多爾袞他自身的問題?他終身為何不得一子,一直是個巨大的謎團,難道我去了,就能解開這個謎團嗎?
第二天清晨,在震天的炮竹爆裂聲中,我聞着硫黃的氣味,被送上了花轎,接着在眾人吵雜的道賀聲和嗩吶的鳴響聲中,迎親的隊伍再次出發,踏上了前往王府的路途。
我坐在十六人扛抬的華麗喜轎中,隨着搖晃的轎身,緩緩地扯落了大紅蓋頭,悄然地抹去了眼角的淚光。想不到,我就這樣出嫁了,嫁給的還是一個古人,沒有親人為我送親,沒有家人的祝福,沒有父母戀戀不捨的交代,沒有姐妹共享我的歡樂。
我在現代的父母,此時究竟過得如何?可惜我實在回不去了,多日來的思念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剛剛擦乾的眼淚,再一次湧出眼眶,我獨自坐在轎子裏無聲地哭泣着,不知道哭了多久,才稍稍穩定了情緒。
終於到了目的地,隊伍停了下來,隨之又有爆竹聲在耳畔響起,與此同時的是各種樂器齊聲吹奏的喜樂,外面有人高聲唱道:"新郎張弓射箭,從此鬼魅遠離,永世平安!"我略略整理了一下哭花的妝容,重新蓋好了紅蓋頭。眼下是滿人習俗的射花轎,用來驅邪避妖,一種迷信做法,用來求婚後平安。
三箭射完,在司儀的唱和聲中,轎簾被掀開,一隻手伸了進來,握住了我藏在馬蹄袖下面的手,立刻,一股溫暖和踏實的感覺流遍全身,我頓時一個激靈。儘管我頭上正矇著蓋頭,但我依然能感覺到這隻手的主人,甚至彷彿能夠看到他現在眼神中的光芒,這種光芒,讓我第一次見到時,就不由得怦然心動。
這一瞬間,往事如風,恍然如夢,也許平平淡淡才是真,然而我卻是一個如此渴望經歷澎湃波濤的人,正因為如此,我才作出了這樣的選擇,今後,我真的無悔嗎?
我在新郎多爾袞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從龐大華麗的喜轎中走出。
喜樂聲中,一條大紅的綢帶送了過來,兩端分別塞在我們的手中,我右手握着蘋果,左手牽着綢帶,與多爾袞各執一端,在寓意"紅運長久"的紅地毯上緩緩地行進着。經過大門時,我聽到旁邊司儀的聲音:"請新娘邁過馬鞍,平平安安!"經過馬鞍之後,一直到正廳的大門,剛剛跨過高大的門檻,腳下又是一隻盛滿紅紅木炭的火盆,在司儀"請新娘邁過火盆,從此妖邪不進門"的高聲唱禮下,我抬腳小心翼翼地從火盆上邁了過去。
進入舉行交拜儀式的正廳后,喜樂不再是嗩吶和喇叭的聲音,而是換成了絲竹之樂。終於,我們在大概中堂的位置停了下來,這時侍女上來接過我手中的蘋果和我們手中的大紅綢帶。
我知道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儀式,就是所謂的拜堂成親了。不過這次拜堂是頗有意思的,由於我的"父母"都遠在朝鮮,而多爾袞則是正兒八經的"孤兒",他的父親努爾哈赤和母親阿巴亥早已故去多年,那這"高堂"該如何拜呢?
這時司儀已經高聲唱道:"一拜天地--"我們跪在早已鋪好的紅色跪墊上,一齊向正前方俯身拜倒,磕了一個頭。我悄悄伸手到蓋頭裏,扶着沉重的禮冠,生怕它從我頭上溜走的時候,耳邊聽到一個輕微的聲音,是旁邊的新郎多爾袞:"高堂就是今日親自駕臨主婚的皇上。"奇怪,他好像把我心裏想着什麼都能統統看穿一樣。這時候,司儀的嗓子又扯了起來:"二拜高堂--"坐在離我們不遠的中堂正位上,冒充我們高堂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清太宗皇太極,不過眼下我矇著紅蓋頭,除了自己跪着的雙膝之外什麼也看不到。一代雄主清太宗皇太極做我的主婚人兼職"高堂",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經歷。
透過蓋頭的影子,我左邊的多爾袞已經叩拜下去,本來參拜皇帝應該是三跪九叩,不過眼下皇太極的身份是所謂的"高堂",拜一次就可以,於是我也跟着多爾袞一齊俯身叩拜。
再次直起身來,旁邊的侍女過來,分別扶我們起身,讓我們相對而立,這時再次聽到那個悠長的聲音:"夫妻對拜--"我和多爾袞相對着跪下,開始對拜。
沒想到由於墊子放得太近,我們雙方可能跪得太靠前,結果在低頭叩拜的時候,兩人禮冠上的頂子撞在了一起,我的禮冠被撞得一歪,差點掉了下來,估計他的帽子也差不多情形。我連忙扶正禮冠,小聲道:"怎麼搞得?"他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輕聲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啊。"這次的聲音被大廳里的賓客聽到,只聽周圍一陣鬨笑,大家七嘴八舌道:"什麼不是故意的,我看就是故意的!""是啊,居然當著我們大家的面挑逗起新娘子來了!""對啊,一會兒說不定到洞房裏就更熱鬧了,我們可不能閑着啊,一定要去湊湊熱鬧!"……
我的臉開始發燙,儘管旁邊的眾人拿我們開涮,但是我不可以開口回擊,只好暗暗羞惱。旁邊的司儀也悄悄提醒道:"新郎新娘請肅靜,不要講話。"拜堂結束,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近,到了面前停了下來,一個侍女躬身說道:"請新郎官用桃木箭揭開新娘蓋頭,趨吉避凶。"一支桃木箭伸了進來,接着一下子挑開了我的蓋頭,把正走神的我嚇了一跳,眼前的視線再無阻礙,我看清了多爾袞帶着微笑的臉龐。他今天一身紅色吉服,緊身束腰的禮服襯托出他頎長英挺的身材,正用洋溢着笑意的眼神注視着盛裝打扮的我。
我獃獃地望着我的新郎,他似乎渾身散發著一種奪目的異彩,幾乎把周圍的一切都映亮了。明珠在室,蓬蓽生輝,更不要說這本來就足夠華麗典雅的王府正廳了。
周圍居然是一陣出奇的寧靜,我這才注意到賓客們都在盯着我看。
有人高呼道:"你們還愣着幹嗎?快點催他們喝交杯酒啊!"氣氛頓時熱鬧起來,大家紛紛催促快點上酒,這時酒已經端來,侍女正端起酒壺欲將兩隻杯子斟滿,身後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等一等,這麼重要的酒,還是由朕親自來斟吧!"周圍嘈雜的聲音立刻平息下來,我聞聲回頭望時,只見一個身穿明黃禮服的人從座位上走了下來。這位身材發福、魁梧雄壯的圓臉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太宗皇太極了,和我看到的畫像還是蠻像的。
我充滿仰慕地望着這位清太宗,甚至忘記了作為新娘的羞澀,直到多爾袞悄悄拉我一下,我這才回過神來,跟多爾袞一起跪謝。
皇太極用溫和的聲音道:"你是朕最為愛重的幼弟,又是朕的左膀右臂,朕一向對你情如父子,今日你喜結良緣,朕來祝賀也是應該的,你不必如此拘禮。"他伸手扶起多爾袞,然後側臉望了望我,讚許地頷首道:"公主果然貌美非常,想必人也賢惠通達。貴國君主對我大清甚有誠意,日後我大清必會庇護朝鮮,若有倭寇進犯,我等自然不會坐視不理的。"我也趕快叩首,"皇上對朝鮮如此厚恩,奴婢代父王謝過了。""眼下是你們二人的大喜之日,怎麼能讓你們一直對我這個主婚人叩拜不停呢?"他親自拿起酒壺,將兩隻玉杯斟滿美酒,分別遞到我和多爾袞的手中。我們謝恩後接過,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相對着飲下了交杯酒。正廳里立刻是一陣熱烈的拍掌聲和鬨笑聲,"好,好!"這時候,兩名侍從抬來一張桌子,上面是一隻巨大的銀盤,還有象牙筷箸和精美的碗碟,在我們面前放下,揭開蓋子,裏面是熱氣騰騰的餃子。侍女各自用筷子夾起幾隻來,放在一隻碟子裏舉起,"請新郎舉筷,喂新娘吃子孫餑餑,今後子孫滿堂,共享天倫!"多爾袞用象牙箸夾起一隻很是小巧的餃子送到我的嘴前,這樣眾目睽睽之下的尷尬吃法,我很是拘謹,不過無奈,只得閉着眼睛將餃子吞下。
接着是一隻蓋着繪製雙喜圖案的碗蓋被揭開,裏面是桂圓蓮子羹,"請新郎喂新娘用桂圓蓮子羹,團團圓圓,連生貴子!"這下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新婚的女人最羞澀的就是別人時不時地提着"早生貴子"之類的話,好像催促着我們早些"洞房"一樣。
在大家意味深長的目光下,我又喝下了多爾袞喂來的一調羹蓮子粥。與此同時,旁邊的一位老人在用滿語唱着一種我根本聽不懂的歌謠,祝福我們這對新人。我也跟大家一樣,端正姿態,靜靜地聽着。
煩瑣的儀式終於結束,喜筵終於開始了,幾乎所有在京的王公大臣、宗室貴族統統到場,所以筵席不但擺滿了大廳,甚至一直伸延到寬闊的庭院中,我用詢問的眼光看了看多爾袞,他小聲道:"好像有一百多桌吧。"好在這裏的規矩用不着新娘親自下場敬酒,於是我頗為同情地瞥了多爾袞一眼,在眾多侍女的簇擁下,被送入了早已佈置好的洞房。
洞房裏一片大紅色,帷幔、窗紗、被褥、蠟燭,全都是紅艷艷的。牆壁上貼着大大的"囍"字,飾着金粉,在紅燭映照下熠熠生輝。
被褥上撒滿了紅棗、花生、桂圓和蓮子,寓意"早生貴子"。我被侍女們安頓着坐在炕上,一個大約八九歲的小姑娘進來了,手拿兩面由紅繩連在一起的銅鏡,對着我照了一下,我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驚訝的表情,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她爬上炕,把銅鏡掛在我的前胸後背。接着,又有一名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也進來了,怯生生地不敢看我,在旁邊侍女的幫助下,才將兩隻錫壺交到我手裏。我一手抱着,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臉,正想說幾句誇獎的話。她就很羞澀地躲到一邊去了。門口的嬤嬤給了她和另一個女孩各一個紅包,她們立即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這裏面是稻米和銅錢,叫做寶瓶,福晉要抱在懷裏,一輩子豐衣足食。"侍女見我不解,輕聲解釋道。
在洞房裏,我等了足有兩個時辰,也不見多爾袞回來。晚上沒有吃什麼東西,早已經飢腸轆轆。桌子上已經擺放好了酒菜和點心,可是看她們的意思,應該是在等多爾袞回來之後,我們倆一起吃,所以我現在不敢輕舉妄動。沒辦法,我只好趁她們不注意,將周圍的紅棗和花生迅速往嘴裏塞。這樣偷吃了幾次,總算是半飽了。
夜半更深,我倚靠在炕頭的一大摞被褥上,再也架不住沉甸甸的眼皮,驅趕不了越來越濃的困意,索性不再等他,自己先睡了。
朦朧中隱約有着一點記憶,好像外面的侍女將酩酊大醉的多爾袞攙扶回來,幫他脫去外衣,抬到床上,他動也沒動,就在我旁邊安安靜靜地睡著了。我太困了,也懶得起來伺候他,就繼續睡了。
直到天色漸明,我終於睜開幾乎黏住的眼皮,扭頭看了看躺在旁邊的多爾袞。眼下這傢伙正睡得香甜,發出輕微的鼾聲,酒氣雖然比昨晚淡了一點,可是仍然能聞得出來。
這就是我的新婚丈夫。這真是在現代時,我想也不敢想過的奇遇。以後,我就要在這個古代真真正正地生活下去,我的後半輩子,就要與這個男人休戚相關、榮辱與共了。
儘管我對他也不是很熟悉,可心中的愛慕卻是真實存在的。我看着他恬靜安寧的睡容,越看越是喜歡,越看越是看不夠。忍不住地,我伸手撫了撫他的面龐,他好像渾然不覺,一點反應也沒有,依舊打着輕微的鼾聲,看來不到正午他是醒不來的。
一對印着金色雙喜的紅燭不知道什麼時候熄滅了,矗立在燭台上,身軀上掛着凝固了的燭淚。恍惚間,似乎它們也有了生命,正在無聲地注視着我們這一對新人,默默地祝福我們倆相依相愛,白頭到老。
這時候,他翻了個身,咳嗽了一聲。我以為他要醒來了,心中一陣緊張,趕緊躺好,假裝熟睡。
過了一會兒,眼前好像有影子晃過。接着,臉上有一陣微微的、麻酥酥的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上面遊離着。漸漸地,感覺明顯了起來,是一隻溫暖而寬闊的手在我臉上輕輕地摩挲着,彷彿是陽春三月的春風,溫柔而令人無比愜意。
我儘管心裏清楚,不過眼睛並沒有睜開,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盡量讓呼吸均勻而悠長,彷彿正在甜蜜地睡覺。
漸漸地,一隻手變成了兩隻手,逐步從我的臉龐滑下,經過脖頸,一直向下緩緩地滑落,直到我微微敞開兩顆扣子的領口,似乎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毅然地闖入了。我的心中猛地一顫,本想反抗一下,不過身體卻不聽頭腦的指揮,老老實實地任他的雙手一直在我胸前的肌膚上遊走。
沒有多久,我就感到全身一陣怪異的酥麻,呼吸也禁不住沉重起來,心底里似乎湧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渴求,再也無法保持平靜的心態,而是徹底陷入了慌亂之中。溫熱的唇印在了我的脖頸上,落下溫和細緻的吻,輕輕地,似乎生怕我受到絲毫的傷害。吻着吻着,漸漸地到了我的耳垂邊。我終於忍不住,發出了輕微的呻吟。
我知道這下終於露餡了,卻只能繼續閉着眼睛,這時耳畔聽到多爾袞輕輕的調笑聲:"裝不下去了吧?見識到厲害了吧,還不睜開眼睛?"他越是讓我睜眼,我越是跟他作對,反而把雙眼閉得緊緊的。
多爾袞輕笑一聲,索性將我身上厚重煩瑣的吉服一件件脫去,隨後,捧着我的臉頰,好像在端詳着、欣賞着。
我清楚他接下來要幹什麼,這是人生中必然的階段和經歷,現在真正來臨了。
我心慌意亂,呼吸也跟着急促了。本能地想逃,可是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怎麼的,手腳一齊發軟,根本動彈不得。他開始動手了,衣服的扣子被一顆顆解開,終於,最後一件貼身衣物也離開了我的身體,我的身體第一次暴露在男人的目光審視下,一覽無餘。
冷汗悄然滲出,我的全身綳得緊緊的。正當我的身體幾乎顫抖,慌亂地想掩護住自己時,他的手再次搭了上來,又開始新的一輪愛撫,這次覆蓋到了整個身體。
他的指尖每滑過我的一寸肌膚,我的心就是一陣戰慄,從來沒有過如此的感覺。一陣癢麻難耐,接着是一股愜意的暖流蔓延全身。我的體溫開始升高,呼吸更加沉重,只覺得燥熱難耐,身體不聽頭腦指揮地期望着什麼……聽到他寬衣解帶的聲音,我知道關鍵時刻即將降臨了。在他分開我的雙腿時,我的頭腦忽然一下子清醒了--我真的已經做好了準備,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這個只有幾面之緣的男人了嗎?
想到他的一堆妻妾,想到他壓伏在其他女人身上的畫面,我越想越是氣憤。我不知道在古代一夫多妻的制度下,這些可憐的女人作為男人的附屬品,是否有過反抗的想法,但眼下的我,卻一時間醋意大發,我難以忍受別的女人分享着我心愛的男人的愛。我強烈的佔有欲,吝嗇到不能容忍他人的介入和染指。儘管我在婚前已經一再提醒自己要忍耐,要隨遇而安,不要介意這些,然而現在,我很是介意。
在他即將闖進我的身體時的那一瞬,我毅然推開了他,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多爾袞終於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驚愕和詫異的眼神,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於是溫言勸慰道:"你不必害怕,沒什麼的,我會很小心的,不會弄痛你的。""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問你,你是不是對別的女人也是這樣?"一時間,他愣住了,"你怎麼會想起這個?""我是說,你-寵幸-過多少個女人?有名分的,沒名分的,王府里有幾分姿色的侍女,征戰結束後部下送上來的戰利品,你是不是都染指過?你恐怕根本記不清具體數目了吧?"他一陣默然,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
我苦笑一聲,"謝謝你沒有欺騙我。"多爾袞長久地注視着我,終於,嘆了口氣,"你和我其他的女人不一樣,她們都是純粹的政治聯姻,我對她們沒有什麼感情,而對你不同。你是我見了第一面就喜歡上的女人,我慶幸我能夠擁有你。可能我和你沒有什麼交流,你對我還是有些不情願吧。"我凝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告訴我,我是你最喜歡的女人嗎?在你的心目中是否有排在我前頭,甚至佔據着你心中的第一個位置的女人。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沒有改變?"多爾袞沒有迴避我的眼神,而是用清澈溫和的目光繼續注視着我,中間沒有一絲波瀾。
良久,他終於有了動作,只見他翻身下床,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背對着我,淡淡說道:"你放心,只要你一天拒絕我,我就一天不會碰你,我不願強求別人,尤其是女人。"我微笑道:"但願有那一天吧,你要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你的誠意。"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侍女的稟告聲:"王爺,福晉,奴婢們前來伺候王爺和福晉洗漱。時辰已不早了,皇上和諸位王公正在清寧宮裏等你們過去奉茶呢!"多爾袞應了一聲,五六名侍女魚貫而入,伺候我們更衣洗漱。
他好像完全沒有不快,精神煥發的模樣和每一個新婚夜之後的丈夫一樣,看不出任何異樣。他對我小聲道:"待會兒你要去見我的那些兄弟侄兒,還有家族長輩。一大半人你昨天都見過了,不要怕,只過去奉茶認親就是了。""嗯,我明白。"
……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進現代的瀋陽故宮,眼下的盛京皇宮,一路上我甚是好奇,想要仔細觀賞一下這裏的景物。可多爾袞走得很快,我也不方便停留下來欣賞風景,只好走馬觀花了。
他沒有穿朝服,而是穿了一身紅色的常服。穿着隨便點,以顯得自家人之間的親密無間。從今天開始,我就算正式被捲入這個貌合神離的大家族裏,以及那看不見刀光劍影的鬥爭旋渦中了,而這種爭鬥,是永遠也不會停歇的。
我踩着高高的花盆鞋,跟在多爾袞身邊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不熟練的腳步會出差錯,扭了腳,摔了跤。
這盛京的皇宮並不大,穿過幾道宮門,轉過幾條永巷,就到了一座宮殿前,大門已經敞開,門框之上懸挂着一塊字牌,和我在電視裏見到的一樣,上面左邊用漢文書寫"清寧宮",右側是彎彎曲曲的我根本看不懂的滿文。
這就是皇后居住的地方了,這座宮殿也只住過一位皇后,就是皇太極的正室,科爾沁部莽古思貝勒之女博爾濟吉特哲哲,她是庄妃大玉兒的姑母。
我們在門口停下了,多爾袞輕聲說道:"一會兒你進去自然會有人給你介紹各位親貴的名號,到時候你只要行個禮請安,然後稱呼一聲,再奉上茶水,點上旱煙袋就可以了。"停頓一下,他看了看我,關切地說道:"不用緊張,反正昨日婚宴時你已經都見過了,今天只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輕鬆點。"這時從宮殿裏急匆匆地趕來一名宮女,她見到我們后先請了個安,然後道:"睿親王和新福晉總算到了,皇上和幾位王公貝勒在裏面已經等待多時了,還是快些進去吧!"我和多爾袞並肩步入了清寧宮的門檻,一進正殿,就看到寬闊的廳堂上擺滿了椅子,正中的明黃坐榻上端坐的正是昨日見過的皇太極,表情很是溫和,像個和藹的長輩。
等我們行禮后,皇太極笑道:"眼下正是我們自家人聚滿一堂,敘敘親情,道道家事,搞得這樣隆重幹什麼?快點起來!"這時皇太極旁邊坐着的一位年約四十歲,雍容華貴、風韻猶存的貴婦人笑道:"十四爺今日來得好遲,我們在這裏等了足足半個時辰,是不是昨夜飲酒過量,一直起不來床?我早就對你這幾個兄弟子侄特別叮囑過,不要老是灌你的酒,要是醉倒了,豈不是耽誤了正事,冷落了這位漂亮的新福晉了嗎?"說到這裏她特地望了我一眼,眼光里滿是讚許。
看到她頭上貴重繁複的鳳釵和身上綉着百鳥朝鳳圖案的旗裝,看來這的確是哲哲無疑了。我正要給她請安,旁邊分列兩排而坐的宗室親貴就開始拿我和多爾袞取笑:"呵呵,真醉假醉我們不知道,這小子一向酒量好得很,估計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是,我們已經很照顧他了,只不過是一人和他喝一杯而已。""我看十四弟根本不是酒醉,而是跟這位弟妹洞房花燭時,那個……那個,反正是操勞過度,所以累得日上三竿還起不了身吧?""是啊,我看睿親王一向身體細瘦,從小就經常生個大病小疾的,現在也不見強壯到哪裏去,我這邊還有一個滋補益腎的秘方,我試過了,效果好得很哪,要不要送與你試試?"話音剛落就是一陣哄堂大笑,我有點羞忿地望了望取笑我們的那人。他四十多歲,一身深藍色的常服,頜下的短須修理得整整齊齊,正一臉和善地看着我和多爾袞。
我認出這人來了,他就是昨天在婚宴酒席中認識的清初赫赫有名的鐵帽子王,努爾哈赤的胞弟舒爾哈齊的次子,現封和碩鄭親王的濟爾哈朗。
當年和皇太極並肩的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是他的哥哥。父兄先後被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囚禁致死,他在逆境下不但保持屹立不倒,贏得現在的皇太極的信任,還有後來順治小皇帝的倚重。不但和順治合夥清算了多爾袞,還高官厚祿地榮耀了一輩子,的確是個厲害的政客,他是比豪格那武夫可怕許多的敵人。
我心裏暗暗地提醒自己道:"以後一定要注意這個人,萬不可讓歷史重蹈覆轍。"這時皇后哲哲打圓場道:"各位叔伯不要再拿他們開玩笑了,我看還是先讓熙貞給諸位敬奉茶水吧!"於是我一一給這些親貴們敬茶點煙,從皇太極和代善開始,我逐步禮敬下去,同時口喚着"叔伯"一類的稱呼,一直到了多爾袞的哥哥阿濟格跟前,我奉上茶水后恭敬地喚了一聲"十二伯"。
阿濟格點點頭,微笑着接過茶杯,淺淺地抿了一口,這時我注意到了他旁邊一把空着的檀木太師椅,奇怪,這是誰的位置,竟然在這樣的場合缺席?
阿濟格注意到了我的視線,"真是對不住弟妹了,我那個十五弟昨天出城行獵去了,我派人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估計是跑到深山裏去了。唉,這個小子,整日不務正業,我看遲早要闖禍。"皇太極的聲音中帶着慍怒和不滿:"這個多鐸,年歲也不小了,都是五六個孩子的爹了,還把自己當成小孩子嗎?朕當初分封諸位時,哪個親王郡王不是憑着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爵位?我念在他年幼不懂事,又是父汗最疼愛的小兒子,所以特地加恩封他做親王,論戰功和資歷的話,他及得上你們哪一個?還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這時多爾袞連忙暗扯了阿濟格一把,兄弟倆一起跪在地上,叩首稱罪。
這邊正熱熱鬧鬧地謝罪,那邊就傳來了太監的通傳聲:"稟皇上,豫親王多鐸在宮門外候見!""叫他進來吧!"皇太極吩咐道。
我起身垂首站立在一邊,很快,一陣腳步聲傳來,接着感覺到一個白色的身影似風般地進入正廳。他的步伐實在太快,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甚至來不及看清楚他的樣貌。
我抬頭看到了一個英挺矯健的背影。他略微比多爾袞矮一點,既不像阿濟格那樣魁梧,也不像多爾袞那樣偉岸,不知道相貌有何區別,我倒是頗有興趣。
多鐸站定后抖了抖馬蹄袖,單膝跪下,給皇太極請了個安,朗聲道:"臣弟參見皇上!"皇太極"嗯"了一聲,抬了抬手,明顯還是余怒未消,板著臉道:"你還知道來啊?朕以為你根本就忘記了你還有多爾袞這個哥哥,朕這個皇兄了呢!"多鐸毫不在乎地笑道:"臣弟哪裏敢忘記皇兄和十四哥,只不過昨天行獵迷了路,沒有來得及趕去參加十四哥的婚宴。這不,今天一大早我剛回到府上,就連忙換了衣服趕來了,想着還不至於錯過見新嫂嫂一面。"皇太極臉色稍微好了一點,"算你還記得有這麼一回事,朕就暫時不追究你之前的過錯了,坐到你的位置上吧,正好輪到你。"多鐸謝過後,向我這邊走來,我低頭讓過,他端坐在椅子上,我開始幫他沏茶,他一直注視着我,但我又不方便直接抬頭盯着他看,只能繼續埋頭斟茶。
很快,茶沏好了,我低着頭恭敬地將茶奉上,"請十五叔用茶。"多鐸並沒有立刻接過,而是微笑道:"這位就是我的新嫂子了,聽說我哥這回娶的新福晉很是美貌,現在總算可以見識見識了。""十五叔說笑了。"我笑着抬起頭來,這下終於看清多鐸的相貌了。隨後,我就愣住了,只覺得有幾分眼熟,卻一時間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
多鐸也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好像真的和我有過一面之緣似的。
眾人注意到了我的異常反應,雖無人立即發問,不過懷疑和疑惑的眼光我仍然能明顯地感覺到。
我笑了笑,解釋道:"我方才第一眼看時,覺得十五叔有幾分眼熟,仔細一瞧,原來和我家王爺長得太像了。"眾人聞言后也禁不住開始打量起這對兄弟來,終於,有人點評道:"你還真別說,以前沒覺得,現在看起來還真有這麼一點像……"多鐸打趣道:"我沒見過什麼世面,看到這麼漂亮的嫂子,一時間光顧傻看去了,連嫂子敬的茶都忘記喝了,罪過,罪過!"接着便端起茶杯,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氣氛更是輕鬆了,這些兄弟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聊起天來,不時地發出一陣陣爽朗的笑聲,不過他們都是用滿語,說著自己本族的語言,實在比艱難生澀地講着漢語方便得多。
也不知道這幫後來在史書上留下了姓名和事迹的大人物們,究竟在談些什麼話題。但從表面上看來,這一大家子還真是歡聚一堂。想到他們之前和以後種種或悲或喜的鬧劇,我心裏便是一陣苦笑。
皇后哲哲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於是開口道:"熙貞啊,他們男人在這裏聊天,我們女人聽着也無聊,不如我們出去走走,順便聊些貼己話吧。"我連忙站起身來:"如此甚好,那就勞煩了。"我們在庭院裏的迴廊間散步、聊天。哲哲是一個很熱情很和善的女人,的確很有後宮之主母儀天下的風範。我起初還緊張局促,後來就漸漸放鬆了。她先是問了我和多爾袞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和經過,我照實講了,哲哲聽得笑了出來,"這麼說你們也真是有緣啊,那你為什麼要把那隻鷹藏起來呢?""一時間鬼迷心竅了,也不知道天高地厚,想戲弄他罷了。"哲哲這時的神色倒是有些鄭重,"別看睿親王十二歲時就成了婚,到現在除了你外,已經有了五位福晉,但我知道,她們沒有一個人能得到他的恩寵。小玉兒沒少跑到我這裏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多爾袞對她如何冷漠,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對你如此厚愛,你又是他唯一自己看上並且娶回來的福晉,和她們不同,你自然要小心防範,低調行事。女人嘛,總歸是小心眼的,尤其小玉兒,更不是個省油的燈,到時候又跑到我和皇上面前添油加醋的,就算我們知道你的為人,相信你,可別人未必肯信。"從哲哲的口氣看來,這位小玉兒儘管目前我還沒有幸會,但人品和性格也可見一斑了。
"我倒不是很在意,人生在世,哪能做到十全十美,不受別人的一點非議?其實有時候想開點,倒也落得自己清靜。就讓別人去說吧,畢竟人要為自己而活。"哲哲似乎對我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她感嘆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然懂得這樣多的道理,很多女人到了一把年紀,也未必能明白這些。其實家事也很重要,只有家事處理好了,男人才有精力和心思做事,為國家和朝廷更好地出力。現在有你在他身邊,我也放心了。"我連忙謝道:"多謝皇后如此厚待,我剛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盛京,很多事情都有賴貴人相幫,能得到您的支持,實在是天大的幸事。"我和哲哲說話間,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御花園,我抬頭看到了一座很是雅緻的小樓,只見上面的匾額上用漢文和滿文分別題着樓名,漢文是"鳳凰樓"。看到這座飛檐斗拱,懸着風鈴,別有一番風情的小樓,我眼前彷彿浮現出了在這座皇宮中的後宮內院,形形色色的女人們不見流血,卻依然殘酷的鈎心鬥角。
忽然有兩個清脆柔美的聲音響了起來,"姑姑!""姑姑,您也在這裏啊?"我抬頭看時,只見有兩個年輕貌美、衣着靚麗的宮裝女子正一前一後地從鳳凰樓上一步步順着樓梯走了下來,一直來到我和哲哲面前,揚着絲綢手帕,請了個安。
她們不約而同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用詢問的眼光看着哲哲。
我打量了她們一眼,只見左面着粉色旗袍的那個女子,窈窕嫵媚,如同姣花照水,是風情萬種的美人。
而右邊的那個,卻完全和她是兩種類型,這女子看起來大概二十五六歲,圓圓的臉龐,皮膚白皙,雖也是容貌清麗,卻沒有粉衣女子那般讓人眼前一亮的驚艷之感,而且身材略顯豐腴,典型的蒙古女人的長相。
但是奇怪的是,乍一看這位女子沒有粉衣女子出挑,可她剛一到我面前,我就莫名地感覺到一種奇特的氣息,彷彿是藏在石頭裏的玉璞,表面平淡無奇,實際上內在光彩奪目。
只見她用善意的眼光看着我,臉上帶着溫和而明媚的笑容,問道:"不知這位是……"哲哲回答道:"哦,你們還不認識,她就是十四爺昨日方才娶進府的新福晉,是位朝鮮的公主,名叫熙貞。""哦?原來這位就是十四爺的新福晉啊,昨天晚上皇上赴宴回來之後,說是這位朝鮮來的福晉生得如何貌美,當時我還問他是不是看上她了,害得皇上跟我一個勁兒地解釋他絕無此意,不然的話我可就和他沒完了。"她邊說著邊拉起我的手,一臉好奇地看着我,"沒想到今日碰巧,還真的撞上了,昨天我還在想,一個女人再漂亮又能漂亮到哪裏去呢?能值得皇上那般欣賞,現在一見,還真是不得不承認,這世上還有着這般標緻的人物啊。""哪裏哪裏,姐姐真是拿我取笑了。倒是方才一眼見到姐姐,嬌美絕艷,我真是自愧弗如啊。"哲哲笑了,"現下五個宮裏面的后妃統統都是我們科爾沁的女人,喏,這位就是關雎宮的宸妃海蘭珠了。"然後又介紹另外那個一直帶着微笑,沒有出聲的女子,"她是永福宮的庄妃大玉兒,十四爺的正福晉小玉兒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果然是大玉兒,這就是未來的孝庄太后,康熙最為敬重的祖母,有清一代頗享盛名的,極富有傳奇色彩的女人。不過眼下,她也只是一個並不受寵愛的妃子罷了。
我先是給海蘭珠見了禮,然後也向她施禮,她急忙伸手制止住了,一臉微笑道:"不必多禮了,現在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講那麼多禮數幹什麼?再說你在朝鮮也是堂堂的公主,身份貴重,即使到了十四爺府上做了側福晉,也不見得就比我們身份低,所以你就不必把我們當外人,你我姐妹相稱,如何?"我連忙謝道:"這如何使得,真是太抬舉我了,怎敢和庄妃娘娘稱姊道妹呢?"旁邊的海蘭珠勸道:"你就答應了吧,大玉兒一向為人隨和,從來不計較什麼身份名分之類的,她是我們這裏人緣最好的一個了。"我這才順水推舟,應承了下來,隨後我和大玉兒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她叫我"妹妹",我稱她"姐姐"。
我們相視而笑,實際上是各懷心思。
我們在花園裏懶洋洋地散着步,說實話,還真的沒有什麼景色好看,聊了一會兒,大玉兒提議道:"現在天太冷,這園子裏也沒什麼好看的,這裏離我的永福宮很近,我看不如幾位就到我那裏去坐坐吧。"哲哲道:"如此甚好。"
海蘭珠也很贊成:"就是,我們出來逛了這麼久,也很是無聊,腿都累了,正好到你那裏去歇歇。"於是,我們就一路說說笑笑地前往永福宮,沒多久,四個人就坐在了暖閣間溫熱的炕上,手中捧着暖爐,繼續聊着閑話。
哲哲說道:"海蘭珠啊,你最近這段時間還有沒有再害喜啊?要不要我叫人拿點酸棗糕來給你嘗嘗?你這是頭一胎,自然身子上不舒服些,不想我和大玉兒,都是三個孩子的娘了,經驗比你豐富,你有什麼不對的,就不妨問問我們。"哦,原來這時的海蘭珠已經懷孕了,我猛地想起了她給皇太極生的孩子八阿哥。可惜這個備受皇太極愛護,甚至準備立為儲君的孩子命短福薄,剛剛兩歲就夭折了,甚至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想到這裏我不禁黯然,為苦命的海蘭珠悲哀。
旁邊的大玉兒發現了我此時神色的異常,於是關心地問道:"妹妹,你怎麼了?好像不太舒服?"我驚愕她目光的敏銳,不過很快反應過來,掩飾道:"倒不是不舒服,而是聽皇后講起酸棗糕,不知為何突然嘴裏一陣酸痛,想必是我平時害怕吃酸的東西,所以一時畏懼罷了。""哦,原來如此啊,這樣吧,我叫人去給你拿點甜一點的點心吧,正好閑着也無聊,我們一起吃吃瓜子和酥糖也不錯。"接着大玉兒轉向海蘭珠,"要不要給你拿點酸的蜜餞來,比如烏梅之類的?"海蘭珠道:"不用了,剛遇喜時的那股難受和噁心勁早就沒有了,眼下是第三個月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哲哲關心地摸了摸海蘭珠的腹部,"現在還沒有-見懷-嗎?是不是日子推算錯了,還是飲食方面不是很合胃口?可別把肚子裏的孩子虧待了,我和皇上都盼望着你能給他添個阿哥呢。"海蘭珠搖搖頭,有點羞澀地笑着,"怎麼會呢?再說生男生女怎麼好隔着肚子就知道呢?不過我也很是擔心,生怕生了皇女,讓大家失望。"我心裏好笑,大家失望?我看失望的只可能是皇太極和她宸妃,別的女人高興慶祝還來不及呢,不過我還是很肯定地說道:"你放心,這一胎絕對是阿哥。""你不要開玩笑了。"
旁邊的大玉兒曾經一度臉色陰沉,但海蘭珠話音未落,她隨即笑道:"我們三個都這麼說,保准錯不了!"大玉兒自從十二歲嫁給皇太極后,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姑姑哲哲眼見靠她生個兒子為博爾濟吉特氏爭光的希望基本渺茫,這才叫她族裏的侄子吳克善把正在守寡,已經二十六歲,但仍然美艷動人的海蘭珠送入宮中,送到皇太極的龍榻上。想不到這個絕色小寡婦還真是爭氣,不但深蒙皇太極恩寵,很快又有了身孕,也難怪大玉兒會如此忌恨了。
當初分封五宮的時候,陪了皇太極十多年的大玉兒居然位居五宮之末,看着前面的幾個妃子都是寡婦出身,後來居上,而皇上天天泡在關雎宮裏,自己備受冷落,生子的機會就更小了。
我用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她的失落,心中也不免生出了幾分同情。
……
我本來打算和多爾袞一道回府,不料還沒出宮,有人過來稟報說皇太極另外有點話要私下裏找他談談,他只得讓我先行回府了。
剛回到府中,阿娣就匆忙地出來找我:"小姐,您終於回來了,大福晉和各位側福晉還在正房裏頭等你去見面認禮呢。"阿娣略懂一點漢語,因此也能勉強聽得懂這邊人的話,我點點頭,"好,你引我過去吧。"然後特地囑咐了一句,"你要好好學習漢語,這樣也好適應一下,辦事方便點不是?"阿娣連聲應承:"是,奴婢正在儘力學習,請小姐放心。"我到了正房的門口,門口的侍婢將帘子挑起,我走了進去,穿過正廳,來到西邊的暖閣前,淡藍色緞面的帘子被侍女掀開,我端正了姿態,緩步走入廂房之中。
寬闊的炕中央擺了一張紫檀八仙桌,做工很是考究,圍着桌子坐了五個年輕女人,個個衣着華麗,珠光寶氣,正捧着手爐,圍着桌子嗑着瓜子,唧唧喳喳地說著什麼。見我進來了,她們立刻平靜下來,紛紛扭頭注視着我這個陌生人。
引領我進來的侍婢躬身道:"福晉,這就是王爺的新婦,昨日娶進門的朝鮮公主。"這時大家的眼神齊齊地望向坐在中間的那個珠釵滿頭、一臉倨傲之色的女人。我心裏暗暗地肯定了:這個就是多爾袞的大福晉,庄妃的妹妹小玉兒了。
我給她請了個安:"臣妾見過福晉。"她慢悠悠地喝着茶,並沒有抬眼看我。過了半晌,方才放下茶杯,抬起頭來,冷冷地打量着我,語氣高傲地說道:"哦,這位就是王爺新娶的朝鮮公主了。"我儘管很討厭她說話的口氣和對我的態度,不過仍然保持着恭敬的神色,微笑着說道:"公主是以前的事了,現在嫁給了王爺,就是王爺的人了,何況進門又晚,自然不敢在各位姐姐面前託大。""嗯,"小玉兒從鼻子裏長長地哼了一聲,"算是你還懂得規矩,那就不消我多言了吧,至於怎麼伺候王爺,你也要心裏有數。"我絲毫沒有表露出對她的不滿,不動聲色地說道:"臣妾初來乍到,不識禮數,若有不周,還望姐姐指教。""指教就談不上了,"她悠悠地說道,繼續盯着我的臉,接着是一副故意做出的不屑,"我還以為王爺大老遠從朝鮮娶回來的側福晉美若天仙,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就是一臉狐媚相。我看我也不敢指教你,只求以後你不要一個勁地色媚王爺,讓王爺偶爾也有空來我們房裏歇歇就謝天謝地了。""臣妾不敢魅惑王爺,王爺每日公務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加打擾,何況又有各位姐姐精心照料王爺,我只要老實本分就是了,所以福晉教訓得極是。"小玉兒陰鬱的臉色稍微露出一點陽光,點點頭,"你倒也識趣,以後要悉心地照料王爺,少吹一點枕邊風,也讓我們不要太難做。"我連忙道:"王爺自然不會被臣妾這一普通女子黏住,雨露均沾是肯定的,熙貞也不敢主動請王爺到我那邊去就寢,一切憑王爺自己定奪。""那就好,你就和她們幾個認識認識吧,你進門最晚,她們都是你的姐姐,自然要你敬重些。""那是自然,臣妾豈敢怠慢各位姐姐。"於是在小玉兒的介紹下,我和其他的幾個側福晉一一認識,她們除了佟佳氏外,全部是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氏。
我和幾個女人們敘了敘閑話,由於有小玉兒這個陰陽怪氣的女人在場,大家都渾身不自在,說起話來也很是拘束,於是坐了沒一會兒,我就起身告辭了。
在眾女人紛紛說著客套話時,小玉兒突然冷冷地說道:"聽說今兒晚上王爺還要到你那邊去安歇,你可要把王爺伺候好了,可不能像昨晚那樣了。"我正準備轉身,聽到這話一愣,奇怪,她怎麼可能知道我和多爾袞的洞房之事?難道她派人去偷偷地趴窗縫監視偷聽了嗎?
只聽到她的後半句話,"今早你和王爺進宮之後,嬤嬤幫你整理房間,結果看到你的床單被褥上還是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有,你怎麼解釋?"我的心裏猛地一驚,這時周圍頓時安靜下來。我知道身後所有的女人正在齊刷刷地盯着我看,至於具體是什麼眼神,不用想也知道。
我的臉上帶着恭敬的微笑,略微躬了躬身,回答道:"昨日酒宴賓客眾多,王爺他不勝酒力,回到房裏后就醉倒了,後來還是下人們進來把他抬到床上的,結果一直酣睡到早上。宮裏來人傳召,就急忙穿衣走了。"我停頓一下,然後做難以啟齒狀,"所以……所以一直到現在,王爺他……他連碰我一下都沒有。"我把在永福宮裏對哲哲她們編的謊言又換湯不換藥地搬過來救急,小玉兒"哦"了一聲,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不過看着我的眼神仍然是冰冷的,極不友善。
眼下我的解釋合情合理,她根本找不出繼續責難我的理由,只得說著不痛不癢的話:"這也是你的不是,昨天婚宴時你若是稍微疼惜王爺的話,出來替他擋擋酒,也不至於醉成那個樣子……""多謝福晉教誨,是熙貞的不是,我初來乍到,不識禮數,有不周之處,還請福晉見諒。"她看到我如此恭敬,倒也聽話,虛榮心多少也得到了一點滿足,於是她懶懶地擺了擺手,打了個哈欠,"嗯,你明白這些就好,先下去吧,我也累了。""謝福晉的體諒,熙貞這就告退了。"
傍晚,多爾袞那邊的人傳話過來,要我過去和他一道用餐,於是我稍事整理一下,跟着下人過去了。
進門一看,飯桌早已擺好,上面的菜式倒是很簡單,只有五六樣,多爾袞穿着一身寬鬆閑適的常服,正在那裏埋頭吃飯。看到我進來,他抬頭笑了笑,用眼神示意我坐到他的旁邊。我看到那裏早已擺好了一張圓凳,於是便走過去坐了下來。
多爾袞擱下筷箸,轉頭看了看我:"板著臉幹嗎,是不是我沒有等你到了就自己先吃上了,所以你不高興啊?""不敢。"
多爾袞微微笑了笑:"今日衙門裏的事務很多,我一直忙到天黑方才回府,本來想等你一道吃的,可是看到菜上來了,實在有點飢餓,於是忍不住先吃了。"我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問道:"你平時就吃這個?"這也太樸素了點,和我先前的想像大有不同。
"倒也不是,只不過平常的飲食沒有什麼規律,人多了,或者請客的話,自然豐盛一些。平時我在處理公務的空歇,也只是隨便吃點點心罷了。"他拿起另外一雙筷子塞在我的手裏,"你就將就一下吧。"儘管菜肴很可口,我依然不是很有興緻,一餐草草用畢,侍女端上茶水,他連喝幾口。我笑道:"總算飽了!""嗯,是不是有點像餓鬼轉世?"
"挺像的,"我端詳着他的面孔,"只不過這個餓鬼長得倒不是傳說中那般恐怖,還有點英俊呢。""哈哈哈!"他也被我逗笑了,看着我喝完茶水,他站起身來,然後拉起我的手,"走,到我的書房坐坐。"我跟着起身,嗔怪道:"我還以為你要帶我到你的練功房去看看,再耍兩下子,好讓我見識見識你是不是滿洲的巴圖魯,沒想到居然要我去你的書房,這有什麼意思。""我是不是巴圖魯,有機會讓你見識,吟詩作對的本事我沒有,想送你一件東西。"他神秘兮兮地笑着,立即勾起了我的興緻,"好,那我就看看你送我什麼了不起的禮物。"到了他寬敞優雅、桌明幾亮的書房,我環顧四周,有點疑惑。既然是書房,牆上自然要懸挂些字畫什麼的,可是他這裏的牆壁上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
"怎麼,很奇怪我書房的牆壁上沒有任何書畫?"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釋道,"其實並非我不喜歡,日後我八旗鐵騎入關奪取了大明江山,四方臣服,無論中原還是江南,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大清所有,字畫寶物取之不盡,不必計較眼前的這點小利。""壯志可嘉,不過眼下離實現還有一段距離,這期間需要很多的努力,當然,機會也是很重要。"我在他背後說道。
他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笑道:"我就猜到你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個女子,必然很有見識,那麼你認為,究竟機會和努力,哪一點更重要?"我略微思考一下,然後答道:"如果在都是必不可少的兩樣中非要選出一個重要的,那麼我就會選機會。""那麼你為何認為進取中原,定鼎北京的人就是我呢?""其實機會是公平的,但是老天卻是不公平的,一個人能夠有時間等到機會的來臨,那麼他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是如何利用了。一個人只要活得比別人長,或者別人死在他的前頭,那麼這人就比別人有了更多更大的機會。"我和多爾袞相視而笑,心有靈犀:皇太極比他大了足足二十歲,所以機會更多更大,並且能成為中原之主的,必然是他多爾袞,他自然有這個自信。
多爾袞鄭重地看着我:"告訴我,你當初答應我的求婚,是否不全是出於無奈,而是你選擇了我,就是選擇了你的雄心壯志,你希望我成為天下之主,對嗎?""是的,你的榮耀,也是我的榮耀,"我看着他,緩慢而莊重地說道,"你是我的男人,我會竭盡所能幫助你,只希望你在登上至高寶座時,能夠讓社稷太平,百姓安樂,我就滿足了。"聽了我的話,他不禁有點動容,將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說道:"你不但是我的紅顏知己,也許以後還是我最親近的幫手,看來我當初的決定沒有錯。"多爾袞回身走到書案前,鋪好紙張,示意我過去磨墨,我站在案旁,將徽墨在蘸了清水的一方上等精美的端硯上細細研磨,不一會兒,濃濃的墨汁便研好了。
他提起筆來,在斜紋宣紙上行雲流水地揮毫,待我看時,他已經寫成停筆了,只見潔白的紙上有兩排筆力剛勁、風骨峻冷的大字:"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我輕聲吟着,望着那紙上的詩句,我竟然一時感動得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只得抬眼望着多爾袞,望着他燭光中的微笑,心裏的某種東西在逐漸融化着。
"怎麼樣?這個句子用在我們身上很貼切吧?不要馬上恭維我的書法,否則我會驕傲的。"他風趣地逗着我,可是我卻笑不起來,難道我真的很感激他能送我這句話嗎?一時間百感交集,過了半晌,我方才問道:"這就是你之前說的那件要送我的東西嗎?""正是。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是不是看在我的這份誠意上,也寫一條字幅送與我呢?"我那拙劣的書法還是別拿出來現丑了,只好暫時找了個借口:"我看還是先等等吧,今天不知為何文思枯竭,一時間想不出寫什麼句子送你才好,等我改天想到了再說。"他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卻沒有詢問我究竟為何,而是柔聲說道:"也好,我看你今天也乏了,我們早點去歇息吧。""你不是說只要我一天沒答應你就一天不碰我嗎?""奇怪,難道我們同睡一間房就代表我一定對你有所企圖嗎?""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你沒有企圖才怪。"我還是有些害怕。
"就算我真的有那種企圖,也不能證明我肯定會付諸行動吧,"他頓了一下,"我們裝裝樣子,不正好堵住府里那些長舌婦的嘴嘛。"我想了想,也罷,畢竟多爾袞這樣做也是為了我好,倒是煞費苦心,那就領了這個情吧。
我們走到門前,侍女過來給我們披上厚厚的披風,我吩咐道:"你去把王爺書房裏桌案上新寫的那幅字拿上,叫人去找裝裱匠裱好,再送到我的房裏去。""是,福晉。"
"要不要我蓋個印章上去?也許日後就價值連城了呢。"此時外面的侍從已經打着燈籠過來迎接我們了,多爾袞親自掀起帘子,不忘自鳴得意地吹噓。
"呵,就你那-墨寶-,也想價值連城?我要不是看在你的一片苦心的分上,才不要收呢。""那你答應我的事情也不要忘記啊,我等着你回送我的字幅呢。"到了卧房裏,熄了燈,我們就寢。我先等到他睡着,又胡思亂想了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我才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起床走了,等我再次醒來時,旁邊已經空了,伸手摸了摸,枕頭上似乎還留着他的餘溫,眼見天色大亮,他應該又動身前往衙署為新一天的公務忙碌了吧。
我沒有了困意,翻身坐起,打了個哈欠,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下了地,從梳妝枱的抽屜里取出一根小小的發卡,用它尖銳的一端在手指上重重地一刺,很快,血液從皮膚中滲出,一陣尖利而火辣的疼痛。
我返身回到床前,再一次看了看那個細小的傷口,然後將手翻轉過去,輕輕一擠,一滴溫熱的紅色液體掉落在潔白的床單上,宛如皚皚雪地上凌寒綻放的紅梅。
審視了一下,仍然有點不放心,於是又擠了幾滴。我仔細地偽裝好了"現場",將被褥弄得凌亂一些。直到那血跡漸漸發暗,這才吩咐外面的侍女進來幫我梳洗。
這次進來的不是一直伺候我的阿娣,而是一名王府里分撥過來的侍女,名叫依雪。
我看着她靈巧嫻熟地幫我梳着頭,問道:"阿娣呢?怎麼是你來侍候我梳洗?""回主子的話,昨日大福晉吩咐奴婢過來伺候主子梳洗,說阿娣是朝鮮人,對這裏的禮儀裝束都不是很熟悉,尤其是不會梳滿洲的髮式,她正吩咐嬤嬤教習,所以眼下暫時由奴婢來代替。"依雪恭敬地回答道。
俗話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我就不相信小玉兒會真正關心我的生活起居,連由誰伺候我都安排得好好的,我看是別有用心,想必是不希望我和我從朝鮮娘家帶來的侍女過於親近,故意把我的"嫡系"調開,好藉此孤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