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破碎之戀

第六章 破碎之戀

第六章破碎之戀

(1)

下了火車,已經有不少車在吆喝着拉人,熟悉的鄉音,家鄉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我恍惚地揉了揉一夜未眠略顯乾澀的眼睛,噢,我到江城了。

我跟隨着人群徑直往廣場走去,一輛出租車正巧停在邊上,我毫不猶豫地招了招手,司機把後備箱打開,我放好行李便上了出租車,關上車門,車開動起來我才恍然發現司機的樣子,戴着一副雷朋鏡,身着一身紅白相間的霹靂裝,看不出來是棉襖還是羽絨服,倒像是烏龜殼,硬邦邦地披在身上,十足八九十年代的弄潮兒,嘴巴里還哼唱着:“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我心想要是辛潮這會兒在,肯定特興奮,指不定得拉着司機窮侃一頓時髦經,最後司機一樂呵,大手一揮連車費都給免了,在北京就發生過這事兒,那司機不過穿了雙帶翅膀的鞋,辛潮的表情就跟見着親爹一樣,一路上和那司機從巴黎時裝周直接聊到了外星人的鎧甲,時髦程度直接跨越地球直衝外太空,那司機跟辛潮就差沒在車裏滴血認親,激動得把車開得東搖西擺,嚇得我在一邊直哆嗦。

也許是一夜未眠加上旅途勞累的緣故,車剛開不久,我就覺得大腦有些缺氧,忙打開窗戶透了口氣,熟悉的家鄉話便湧入耳中,“姑娘別怕,我就是穿得洋氣了點,誰說咱們開出租的就老土?不過我告訴你啊,你還是今天頭一個有膽坐我的車子的人呢。”

我盡量放鬆道:“沒事,時髦還不行,有助於市容市貌。”

“那當然,我這是為新文明建設做貢獻,姑娘,你說是不是?”

司機很能侃,我也跟着配合。

“姑娘,臉色看起來不夠健康啊,火車真不是個好東西,我第一次坐還給弄吐了。”

“您坐火車也吐啊?”

司機的聲音陡地提高,像是打了雞血,“唉,別提有多倒霉了,自從小時候坐個小破船吐了以後,我就不能顛了,騎馬吐了馬一脖子,好傢夥那馬呢還特別矯情,當場就把我給甩下來了,摔得我脖子都快斷了,在醫院裏躺了好幾天才出來,就那敞篷車,不是,我指的是拖拉機,我跟我同學一起吊人家拖拉機車尾想省走路的勁,結果我一邊吊一邊吐,那拖拉機還超速,風也特別大,把我吐出來的東西全刮到我同學臉上去了,結果我同學氣得一腳把我踹了下去,幸好我命大,那次沒怎麼傷着,我跟那個不仗義的同學也絕交了。”

“不是您那同學不仗義,要怪就怪那股妖風。”

司機從後視鏡里看了我一眼,咧大着嘴巴笑道:“那也是,可他也不能把我給踹下去啊,太絕情了吧,是不是?好歹大家也是同學,不過就當吃了幾口嗖水嘛,也不能惡向膽邊生,向無助的同學痛下殺手吧!不是,你怎麼不好奇我這麼愛暈怎麼幹上司機這行當的啊?”

“挑戰極限唄。”

“錯,我就是不暈轎車,越貴的我越不暈。”

我知道司機是在耍嘴皮子逗樂,雙方都沒當真,我也樂得跟着演,“暈車還得看對象,您這真是奇了怪了。”

司機咯咯地笑,“我呢這是嫌貧愛富,沒看出來啊,給我一輛法拉利敞篷車,我就是對着馬糞都吐不出來。”

就這樣一路閑聊着,路況有些堵,車緩緩地停了下來,司機打開廣播,交通廣播裏男女主持人正熱聊着。

“再過兩個多月,綠蘭村那塊兒該火了吧,聽說那裏最漂亮的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喲,那叫一個綠油油黃燦燦,據說很多外地的驢友都往那兒去。”

男主持人誇張地回應:“喲嘿,說得這麼好,過段時間我也帶上全家老小去一趟,這春天裏,誰不愛個花兒草兒的。”

“那可不是,最近熱線諮詢路線的人也多,有人說,法國有普羅旺斯,咱們中國這兒就有個綠蘭村!”

男主持人北方口音比較重,“這才哪兒跟哪兒啊,這麼早就有人諮詢了啊,年還沒過呢,看來現在大傢伙都特愛享受生活,不錯不錯。”

“現在幹什麼事情都得趁早準備。”

女主持人話音剛落,司機就嘿嘿笑了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嘮嗑道:“這兩人真沒見過世面,跟沒見過油菜花似的,你說說現在的人,以前舊時候遍地油菜花也沒見怎麼著,怎麼現在就一個個跟寶貝似的,就吹吧,使勁兒吹!”

我低着頭,沒接話。

綠蘭村,那裏算是我的第二故鄉了。我雖然生在城市裏,可卻長在那個美麗的小村莊裏,在外婆唱的童謠聲中長大。

那裏有我最美好的回憶。

關於童年。

關於外婆。

也關於他。

車窗外的風吹在臉上冷颼颼,也吹得我無比清醒,沒有了未眠的疲倦,只是嘴唇乾裂得難受,我在心中默念着家鄉的名字,綠蘭村。很多年前的這個時候,可能是我青春記憶里最美麗的時光,只因為他。

前方的車輛終於通順起來,司機開心地吹了下口哨,“終於能動了。”

我看着車道在眼前移動得來越快,彷彿把我拉回了那個春日的下午,我坐在綠皮的公交車上,當時的我身着一件淺綠色的毛衣,白色的長裙,不長的頭髮隨意地扎了起來,在最後面的位置靠窗而坐,畫架放在腳邊,拉開窗戶,記憶里那天雖是春日,太陽卻極暖,臉上微微發熱,任由風吹在臉上,吹亂了耳邊的髮絲。

那時的綠蘭村遠沒有現在這樣聲名遠播,通往那裏的公交車不多,上來的人也很少,鼻息間縈繞着風的氣息,還有淡淡的塵土和陽光的味道,因為緊張的學業,已經太久沒有回來了。

也許是身心太過舒服,眼皮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合上了。

陽光下,感覺眼皮閉上,透亮的紅,而不是黑夜閉眼后無盡的黑。

彷彿做了場夢,在一個熙熙攘攘的街道,我緩步行走着,渾身暖和異常。

直到我被一陣嘈雜聲驚醒,才直覺地把頭從窗戶邊緩緩直了起來,朦朧地看着前方,好像上來了一群人,手中拿着包,還有婦女後背背着孩子。大家都坐好,本是寂寥的車廂里,彷彿一下熱鬧起來。

因為路面不平,車有些顛簸,我本是想把自己的畫架再往裏擺擺,餘光卻瞥到了一個身着白色毛線外套的少年。

那一刻我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

我以為自己仍在午後的夢中,可揉着眼睛卻分明地感覺眼前這個世界的真實,只是不敢置信地緩緩側過頭去,風吹動着他額前的髮絲,在陽光里微微閃動着淡淡的光,白色的耳機線隨着車的顛簸緩緩地晃動着,他本是低着頭看着手中的一本書,卻回過神來。

那雙黑亮的眼睛在陽光下像是透明,微轉過臉,看着我,拿下耳機,開口,“好巧。”

我點頭,忙又搖了搖頭,耳朵有些發熱,“我剛才在睡覺,沒看見你上車。”

他主動問:“你去哪裏?”

“綠蘭村,你呢?”

“我也是。”

他平靜地回道。

那三個字“我也是”讓我的心一下快樂地旋轉起來,彷彿置身於長長的白色甬道上歡快地舞動着腳步,四周滿是鮮花綠葉,鳥語蟲鳴,陽光從縫隙中照下來,像是無數粒金沙緩緩向我溢流而來。

陽光下他白凈的臉孔在淺色的毛衣襯托下,顯得他的存在是那樣的不真實。

他戴上耳機前問我:“你想聽歌嗎?”

我恍然如夢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坐了過來,淡淡的薄荷味便在我的鼻息間微微縈繞,我拿起他手中的耳機,聽着裏面一個空靈女聲唱着陌生而又動聽的鄉村歌謠。

記憶里,風靜靜地在耳邊吹動着,暖黃色的陽光灑在臉上,緩慢的曲調在低低吟唱,那是個春風沉醉的午後,就連呼吸的空氣,都是微甜的。

我們彼此都沒有再說話。

直到終點,下車。

我早已知足。

就這樣安靜地近距離地坐着,什麼也不說,只是共同聽一首歌,已足夠美好。

我不指望這輛車能永遠開下去,不要停歇。因為知道,只要這一下下就好。

下車后,我先去外婆家。

他說,他去一個親戚家。

然後我們揮手說再見。

從外婆家出來,我背着畫架決定去油菜地里寫生,只為了畫出一幅生機勃勃的春日景色。

老師說,畫不在美麗,而在於,是否有生命力。

我抱着這樣的心態前來作畫。

只是沒想到,遠遠地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手中拿着一個相機,旁邊還站着一個初中生模樣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叫陳齊,想必是江子墨所說的親戚家的孩子吧。

陳齊個性很是開朗,話也多,三兩句便從他口中得知,原來江子墨家的王阿姨便是他的媽媽,從小看着江子墨長大的。

陳齊的外表,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那張圓圓的臉了,個子小小的,第一眼給我的感覺像極了魯迅筆下的閏土。他和江子墨站在一起,外表氣質雖大不同,卻格外協調,也許是眉眼間自然流露的親情吧。

我見到了江子墨不同以往的另一面。

原來他也可以這麼開懷地笑,一笑間,彷彿就像眼前的世界,春暖花開。

我擺好畫架,開始構圖,陳齊跑到我這裏來,強烈要求把他和江子墨兩個人都畫進去。

江子墨拿着相機正在認真地拍照,可能不知道陳齊已經跑到我這邊來了,驚喜地叫道:“阿齊,我拍到蜜蜂了,你看……”

我抬頭看着他興奮的樣子。

也許這樣的他,才像個真正的少年,而不是眉宇間淡淡的,彷彿有哀愁在繚繞,又彷彿不在乎一切。

我將這樣的他,畫入了這幅圖中,另外一個少年向他所在的方向奔跑過去。

這樣的畫面其實我可以深藏在心底。

可是陳齊的要求,我無法拒絕。

“哥,你看姜唯畫的咱倆,好小啊看起來,就這麼大點兒個子,不過挺好看的。”

陳齊轉過圓臉沖我豎起大拇指,“畫得真好!”

江子墨走過來,俯下身微側着臉,看着我未完的畫,彷彿沉思了很久,一臉認真地對我建議道:“可以再加一個你進去的。”

“我回去再加吧……”

我的眼睛始終沒能與他對視。

生怕自己所有的情緒,全被聰明的他看穿。

那個黃昏的晚霞,在我記憶里很美很美,四月底的油菜花開到了鼎盛,我們3個人躺在油菜地里,身上頭上沾着黃色的花粉,卻無所顧忌,我雖然離他不近,卻能聽見他淺淺的呼吸聲。

天空絢爛至極,彷彿天地一色,空氣里蘊涵著淡甜的花香味,幾隻蝴蝶和小蜜蜂在四周漫無目的地飛動,我們年少的臉都染着霞光,彷彿在那一刻,忘記了所有的不快,壓力,還有未來。

生命彷彿只有現在。

那天在陳齊的要求下,我和江子墨拍了一張照,就在那樣的晚霞里,怕是整個人都淹沒在那一片絢爛的色彩里吧。

也好,這樣,就沒有任何人發現我的臉早已紅透。

江子墨幫我和陳齊也拍了一張照,我清楚地記得陳齊大喊了一聲,“茄子!”

那一刻,我笑得無比燦爛。

外面的車喇叭聲此起彼伏,車又緩緩地停了下來,司機建議道:“這車都趕上過年了,扎堆了,要不然咱們前頭換個路走,上翠林路,從市一中那邊走,那裏路小,但沒這邊堵。”

我點頭說好。

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越來越熟悉的街道,記憶的味道向我撲面而來,耳邊傳來鉛筆在白紙上塗畫時的沙沙聲,枯燥的數學課堂上,老師拿着粉筆在黑板上寫公式,我深埋在高高的書堆后,鉛筆勾勒出他騎着自行車的背影,而那熟悉的背影,此時彷彿在我眼前晃動着。

市一中的暗金色字體在石質的大門上閃着陳舊的光,車開至巷口處,我一轉頭,便能看見第一次遇到他時的那幅畫面,籠罩着舊照片的暗黃光束。

皮魯警惕的叫聲,他的一瞬轉頭,年少的我倉皇逃竄。而我此時,卻彷彿能對上他那雙流轉在時光里的黑亮眼睛。

我靠在車窗邊,近乎貪婪地看着這一切,心中喃喃低喊道:“我的少年夢啊……”

(2)

回到家時正好趕上午飯,我剛進門,爸爸正端着條魚進飯廳,天氣太冷,顯得那剛出鍋的魚熱氣更盛,見我回來,嘴巴笑得快咧到耳根,“我的個乖乖,回來啦。”

“爸……”

我眉開眼笑地向老爸撲了過去,心情有些激動,我爸特了解我,加快腳步把魚放到桌子上,脖子任我兩個爪子吊著左右晃動,我爸笑得眉眼全是褶子,親昵地刮我的鼻頭,“小唯啊,你這個小傢伙,真是把爸爸給想死了,快,吊著玩會兒就去洗手,準備吃飯了,你媽在廚房燒雞爪子,你最愛吃的。”

“遵命!”

我一聽到雞爪子三個字立馬收起了自己的爪子,口水四溢地直往衛生間裏鑽,打開水龍頭嘩啦啦地洗着手,每次回到家的第一時刻總是最興奮和激動的,彷彿這不是自己家,而是到了一個新鮮的地方,看什麼都新鮮,我邊洗手邊打量我家的老衛生間,還有我爸用的剃鬚刀,我媽用的洗面奶,看得不亦樂乎。

我從衛生間裏出來,我爸估計這才瞧仔細了我,盯着我的衣服一陣皺眉,“小唯,你這穿的什麼衣服,這麼大,你老爸我這麼高的個子也穿不到這麼大的衣服,像個麻袋,一點款式都沒有,趕緊去換了,要不待會兒你媽又要嘮叨了。”

“老頭兒唉,這是最時髦最拉風的風衣,懂不啦?還是辛潮給我挑的呢,人家可是我們公司的穿衣標杆,她要在這兒活活得被你氣吐血!”

我爸笑着擺了擺手,我一溜煙地跑進了廚房,拍了下我媽的肩膀,我媽正在盛雞爪子,被我一拍嚇得手一哆嗦,回過頭來看是我,眼神在短短的幾秒鐘歷盡了各種複雜的情緒,從驚嚇到驚喜再到溫柔接着是微怒最後變成了平靜,眼神把握之到位專業演員也自嘆不如,只是嘴巴里卻不饒人,“你這個死丫頭,作死啊,下了車也不打電話回來,你爸說要去接你你也不讓,說11點到家的,還好我多做了幾個菜,要不然你回來就喝西北風吧,現在12點有了吧。”

“路上堵嘛。”

“哎喲,我們這個小城市也堵了,那北京還不天天蝸牛爬呀!走走走,別傻站着啊,你不餓啊,洗手了沒?”

“洗了。”

我媽把盤子遞給我,“喏,你最愛啃的雞爪子,啤酒和海鮮醬油燒的,一滴水沒放,香不啦?”

我作勢聞了聞,香得我直咽口水,忙端着盤子往飯廳里溜,“媽,你快點!”

吃飯啃雞爪的時候,我媽誇張地拿起老花鏡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不出我爸所料,我媽果然對我的穿着大肆抨擊了一番,顯示出她比我更毒舌的功底,“我說唯唯啊,你身上這件衣服,就是隨便披塊布也比這強啊,你是不是坐火車怕被偷,故意穿得這麼寒酸啊?”

“哎呀,我都說了這是最新潮流了,乞丐裝。”

“年紀也不小了,穿點上檔次的衣服,喏,像那種收腰的大衣小姑娘穿在身上不要太好看哦!你看看你搞得一點氣質都沒有,哎呀,啃爪子不要啃到你的鼻子上,滿臉都是,唉……”

午飯就是在爸媽的圍觀和品頭論足的情況下吃完的,好在他們倆是我最親的人,要換做是別人,我估計會消化不良,不過每次回來,都會上演這麼一出,我早習以為常,並且引以為樂,早年的叛逆,甚至是和父母的隔閡,彷彿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面飄零的年月里,逐個褪去,雖然我對我媽某些個性還是難以接受,但總歸是能站在她的角度看問題了,她是我媽,希望我好的媽媽,不接受她的觀點也罷,接受也罷,她終歸是希望我能生活得更好的。

許是吃得太撐,加上一夜未眠,我剛回家的激動勁兒漸漸被發沉的眼皮所掩蓋,我回到我的小卧室,倒頭就睡,被子和枕頭有股陽光的味道,我很快便心滿意足地合上眼。

直到傍晚我才醒過來,穿好衣服,看着寫字枱放的水果盤,我笑了笑,拿起一個蘋果就啃了起來,在我的小房間裏東摸摸西摸摸,彷彿變了樣,又彷彿還是老樣子,手機音樂響了起來,我一看,是林珍珍,心裏不免想起林珍珍那天在MSN上賣的關子,這傢伙向來是賣關子最徹底的一個,任你甜言蜜語長槍大炮她都能堅守到她自己願意說出來的那一刻,簡直就是只可惡的螞蟻,老愛在別人的好奇心上啃咬,她的名言只有三個惡俗的字:玩死你!

約好明天上午去她家串門,我就開始上網玩兒,不知不覺天色已經黑了,爸媽從超市採購了一堆年貨回來,我媽進來見我在玩電腦,知會了我一聲,“醒了就換身漂亮點的衣服,待會兒出去吃飯,今天晚上我就不做了,明天三十要祭祖呢。”

我隨口問道:“咱們什麼時候去外婆家?”

“初二或者初三吧,初一家裏要來客人,你爸單位的人今年在我們家開局。”

“又賭?”

我爸聽到我說賭這個字,趕緊閃進我屋裏來,“那點錢怎麼能叫賭,就來玩玩兒。”

我媽拍了拍我的肩膀,“讓你帶回來的漂亮衣服帶了嗎?給我瞧瞧。”

“好……”

我拉了個長音,見我爸在跟我媽使眼色,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你們倆老夫老妻的,搞什麼接頭暗號,說,你們瞞着我做什麼壞事了?”

“別打岔,趕緊拿衣服,出去吃飯,那家做的鵝掌可好吃了。”

在我媽的強烈要求下,最後我穿着一件深紅色的束腰大衣,長捲髮散了下來,一副淑女打扮的模樣跟着精心打扮的爸爸媽媽去了飯店,一路上我媽特別興奮,不停地跟我爸說說笑笑,我覺得氣氛有點過於熱烈,心裏總覺得不像是一家人簡簡單單去吃個飯這麼簡單。

“媽,是不是有什麼人要見啊?”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媽扭過頭甩給我這句話以後,接着跟我爸說笑,我知道大事不妙,可現實容不得我退縮,車子已經開到了飯店這邊,我想撤也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我媽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正緊緊地拽着我的胳膊,生怕我這隻待宰的小羊羔會跑了似的。

飯店的服務員非常熱情,着裝也很漂亮,裝修得很有古典韻味的一家飯店,每個餐桌上還有一個紅色的枱燈,燈罩像是紙做的,一進去便覺得燈光很美,古樸中透着華麗,又有一絲小小的曖昧,我搖了搖腦袋,在想什麼呢,這個時候好像不是欣賞燈光的時候吧。

我中午剛到家,晚上我爸媽不會就直接拉我來相親吧?

我不相信爸媽已經猴急成這樣,可是剛往裏走了幾步,我就明白,我一切的擔心,原來都……應驗了。

“來啦,哎呀,小丫頭都這麼高啦,你小不點兒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我媽在旁邊笑眯眯地提醒我,“這是你張阿姨,她抱你的時候,你還尿褲子呢!”

熱情的中年婦人直接抓着我的手,一邊揉一邊拍,身上的香水味撲面而來,我不自然地咧起嘴笑着回應,“您好,張阿姨。”

“這位呢,是你陸叔叔。”

“陸叔叔好,您的髮型真時髦。”

陸叔叔一看就是個開明的長輩,笑着拍了拍自己光溜溜的腦門,“當然時髦啰,葛優郭德綱都跟我一個髮型!”

大家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媽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前拉了一步,示意我坐到座位裏面,我聽到一個好聽的男中音禮貌地招呼道:“姜叔叔,黃阿姨好。”

我爸媽應承着,笑得合不攏嘴。

張阿姨親昵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沖我笑臉吟吟,“這是我們家爾豪,這是小唯。”

“你好。”

“你好。”

我心中長吐了一口氣,終於坐了下來,對面的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眼鏡男有個很情深深雨蒙蒙的名字:陸尓豪,再加上他那雙隱藏在鏡片下看起來一點也不深情反而有些嚴肅的眼睛,我一下便覺得自己今天晚上要悲喜劇交加了。

點了菜,話題一直圍繞着雙方孩子的職業說來說去。

陸叔叔在廣州做生意,說話有些江湖氣,“小唯啊,聽說你現在還在畫漫畫,要堅持搞下去,有理想嘛,就是要拼,漫畫家這個職業前景還是不錯的,好好混,肯定能混出個樣子來。”

張阿姨咳了一聲,“唉,你說話不要這麼搞好不好,嚇到小孩子了,動不動不是搞就是混,小唯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唉,不要搞錯對象哦。”

“咦,還說我,你不也說了搞這個字嗎,而且說了不止一遍!”

對面的陸尓豪一臉慎重地問我:“你出了幾本畫冊了?”

雖然我搞不懂他那副慎重的神情是為了什麼,難道他是漫畫發燒友,發燒到找對象都要認真地盤問對方出過幾本漫畫冊?

不過我還是回答了他,只是有些小預謀而已,“我跟別人合出過一本,就是跟我住一起的那個漫畫家。”

我媽頂了頂我的胳膊,陸爾豪卻是很有興趣地一問究竟,“你和哪個漫畫家住在一起,說出來,看我有沒有聽說過?”

“蘇曉鷗啊。”

陸尓豪面癱的表情這才恢復正常,驚訝地問道:“那個流氓漫畫家的鼻祖?”

“對啊,不過他自認為是流氓漫畫家的祖鼻,而不是鼻祖。”

我媽在一邊笑着打圓場,“那是她的大學同學啦,關係很好的朋友,我去北京也見過幾次面,那孩子還是不錯的,對我們家唯唯挺照顧的。”

張阿姨和陸叔叔哦了一聲,笑得更燦爛了。

我的小計謀失敗,只好乾喝茶,繼續聽我媽自吹自擂,大體意思是當年她有多努力地攔着我不讓我學畫畫結果還是深明大義地讓我學了,沒想到如今一邊工作還能一邊畫漫畫賺錢,想不到我還能出本畫冊她很欣慰云云,接着便是老套路了,說我畫得其實也不怎麼樣,需要大家的批評指正,我塞上耳朵都能猜到她在說這些。我太了解自己的媽媽了,總是在自誇后適時地謙虛一把,以來證明她的驕傲是多麼的低調。

張阿姨把我媽的話全當了真,一臉歡喜地看着我,“小唯要是能做我們家兒媳婦就好了,能有個會畫畫的兒媳婦,家裏都多了點藝術氣息。”

陸叔叔不愧是生意人,說的話更現實,“好啊好啊,我要有這麼個兒媳婦,以後家裏的畫都不要拿錢買了,直接讓兒媳婦畫,反正是她的老本行嘛!”

我臉上的肌肉不禁一陣顫動,陸叔叔,你想省錢也不至於拖我下水吧……陸爾豪是心外科醫生,我媽一個勁兒地誇讚他前途無量,我爸也跟着附和了幾句溢美之詞,一桌子上倒是看起來熱熱鬧鬧和和美美。

我看着這個陸尓豪揚起嘴角淺笑的樣子,是不是這一桌,只有我一個人內心在無比掙扎……只是剛上完熱氣騰騰的菜,陸爾豪突然站了起來,一臉笑吟吟地向前方揮了揮手,我們坐在大廳中央的座位,估計是遇到熟人從裏面吃飯走出來,張阿姨給我遞了碗熱湯,我說謝謝,本沒有太在意,卻聽見陸爸爸洪亮的聲音,“這不是你們院神經外科的那個江醫生嗎,了不起的人才啊,來來來,帶小唯跟人家打個招呼。”

陸爸爸的口吻儼然已經把我當成了合適的兒媳婦人選,說這句話時非常順口自然。只是我眉頭微皺,難不成雙方家長這樣一拍即合后,我們的婚姻大事就板上釘釘了?太誇張了吧。

陸爾豪掃了我一眼,鏡片下那雙眼睛看起來銳利無比,之前還沒有覺得這個男人有多凶,可是這樣的眼神未免也太殺氣騰騰了吧。

這架勢,是讓我別打招呼,還是讓我打招呼呢?

只是我還來不及有所行動,就被接下來那個淡淡的聲音驚得呆坐在椅子上無法動彈。

“陸醫生,真巧,家庭聚會嗎?”

我腦袋裏一片空白,只聽一個聲音,不知來自誰,在提醒我,“小唯,來跟江醫生打聲招呼。”

可脖子卻僵硬得扭不動,手中握着的木筷子沉甸甸的像是鐵造的。

“唯唯……”

我媽似乎有些尷尬地用胳膊頂了頂我,一桌子人就這樣神情疑惑地看着反應古怪的我。

最終我還是識相了,總不能讓一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吧,只是極為困難地扭過頭去,卻見一雙淡然的眼睛看着我,我剛要開口,陸爾豪便低低地跟江子墨介紹我,隱約聽到了相親的字眼,我的耳朵一下便覺得火辣起來。江子墨聽完向我點頭致意,像是從未見過的陌生人般,“你好。”

我的聲音仍能聽出來一絲顫音,“你好……”

我話音剛落,他就轉頭兀自和陸爾豪說了幾句話,看起來兩人關係不錯的樣子。臨走前客氣地和一桌子對他來說尚算陌生的人告別,我埋着頭喝湯,卻再也品不出任何味道。

席間大家又繼續聊了一些,也許是我的表現太過僵硬和不自然,沒有逃得過陸爾豪這樣一個聰明人的眼睛,散夥去地下停車場取車的時候竟主動問我:“姜唯,你是不是認識我們院的江子墨醫生啊?”

“高中同學。”

陸尓豪低着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把臉湊到我耳邊,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他竟然往前又邁進了一步,哪裏還有飯桌上一本正經的樣子,許是見我又要往後退,他便停止了捉弄,立馬換成一副認真的面孔,“好特殊的高中同學,看一眼就嚇得小臉煞白。不過再特殊,跟我也沒多大關係。”

我順口回道:“當然跟你沒關係。”

陸尓豪臉上有點掛不住,也許他覺得自己條件足夠優秀,原本自信的眼神里已經有了不滿,反問道:“難道你對我沒興趣?”

言下之意,他家世好學歷高工作強,本應是優秀得光芒四射了,哪容得相親被拒絕的?

我終於明白他在席間那些認真慎重和嚴肅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孤傲的表現,心中不免覺得這個傢伙有些好笑,自然就回了他一個好笑的理由,“沒興趣,你名字太搞笑了,每年一到學生放假你的名字就在電視台不停地蹦躂!”

“你這人……你以為自己的名字好聽到哪裏去?”

陸尓豪估計八輩子都沒想過會被人這麼埋汰,氣得面紅耳赤。

本以為當天晚上就會因此一拍兩散,沒想到陸家倒是當了真,陸媽媽一回家就打來電話說她兒子覺得我人不錯,我當時就有點啞巴吃黃連的感覺。

我爸媽滿臉喜氣洋洋地在家裏踱來踱去,活像二人轉看多了,拉着我在小區窮溜達,兩人輪流給我洗腦陸家怎麼好陸家人怎麼有素質,我年紀不小了能遇到這樣好的人家是我的福氣云云。

可是我腦子裏卻始終縈繞着那個人的眼神,為什麼,為什麼竟像是不認識我?

難道真成了陌生人了嗎?

可我的心裏卻隱隱地覺得哪裏不對,可又細品不出來。

到底是哪裏不對呢?

(3)

三十那天祭完祖吃完飯,我就去了林珍珍家,林珍珍的女兒妮妮長得完全是她爸爸的翻版,尤其是圓圓的鼻子和小嘴巴,林珍珍一邊給妮妮拍裙子上的灰塵一邊抱怨:“憑什麼我肚子裏滾出來的反倒像他,懷胎十月那麼辛苦,生的時候疼得我死去活來,最後白讓他佔了便宜。”

“大姐,你說了幾十遍了,而且都是用溫情脈脈的語氣來抱怨,你不覺得這是一種變相的炫耀嗎?”

林珍珍陰惻惻地笑了起來,活像滅絕師太。

妮妮趴在電視前的毛毯上看着連環畫,圓圓的身子左一滾右一滾,林珍珍跟我說幾句話就轉頭要去拎起妮妮拍拍灰,嘴巴里叨咕着,“滾來滾去滿身都是細菌,懂不啦?”

到底是個做媽媽的人了,眼睛裏,嘴巴里,不是老公,就是孩子。

很平淡的幸福,輕易地便感染到了我。

“唯唯啊,我真是羨慕死你了,沒這麼個小討債鬼天天在面前鬧,省多少心啊!”

說的時候卻是眉開眼笑。

“林珍珍同學,你矯情夠了啊,小心我狗頭鍘伺候!”

林珍珍哈哈大笑了起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無比燦爛,“你要是眼饞,就趕緊把自己給嫁了,你看看你把自己搞得這麼面黃肌瘦的,跟苦菜花似的,趕緊補肥了好嫁人!”

我笑着嘟囔了她一句,“肥成個豬八戒更嫁不出去了!”

她總算消停了下來,任妮妮折騰了,一本正經地坐到我面前,認真道:“不是我跟你開玩笑啊,你要是願意,我幫你介紹幾個對象,看不上,咱們就上電視台的相親節目,現在相親不要太火哦!這個節目要是早出幾年,我可能就看不上蘇航這個老古董了!”

“你們家蘇航博士那麼老實,還不知足。”

我嘴巴里雖是這麼說,心裏卻隱隱覺得林珍珍話中有話,只是這個念頭剛起來,林珍珍突然就安靜了下來,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原來人的第六感總是這麼準確。

心中已有了思想準備,問她:“你要想說什麼,就直說吧,我們倆的交情擺在這兒,你還有什麼不好意思開口的?上次你賣的關子現在也該解謎了吧,雖然我猜到你在說誰。”

林珍珍瞅了眼妮妮,再看了看我,最終還是斷斷續續地說了出口,“我猜你也已經猜到是江子墨了……除了他還會有誰是吧,只是我要問你一句,你是不是還那麼死心眼兒呢?”

在好友面前,我無須欺騙自己的內心,只是本能地錯過她的眼神,也許怕從中看到驚訝和不可置信吧,“我……還那樣兒,沒變。”

氣氛彷彿一下沉寂了。

只聽得到妮妮翻書和哼兒歌的聲音。

又是一聲長嘆。

“你……唯唯……這太不現實了,小時候的那種喜歡雖然單純,但是人會慢慢變的,再說你們之間又沒談過戀愛,誰會等誰呢?你啊,哪兒都好,就是心眼兒太死,還倔得跟頭驢似的。”

“你別廢話了,反正都要挨一刀,你早捅給我個痛快。”

我其實大致已經猜到了她要說的話,這樣勸我,這樣為我痛惜,大抵就是沒了希望,讓我徹底死心。

聯想到昨天見他時他淡然陌生的神情,便知曉,若是有一絲絲希望,也不該是如此。

“妮妮上次生病,我帶她去江大附屬醫院輸液,在大廳里遇見他,不過,你知道的,他又跟我不熟,上學的時候就沒說過什麼話,我也就沒叫他,就這麼擦肩過去了,我只是奇怪,學校里不都說他移民德國了嗎,怎麼會一身醫生打扮出現在這裏……後來輸液的時候,我就問了一下護士,那個護士一聽我問江醫生,就直接報上了他的名字,看來他在醫院跟在學校一樣,都是那種被人矚目的,我當時想到你還單着,就裝作八卦地問了一下,他是不是也單着,可是得到的答案卻是……他已經有未婚妻了,那個護士說的,全醫院裏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未婚妻回國的,估計他的未婚妻也是江城人。小唯,這句話我也許不該說,其實你早該斷掉這些念想的,人總不能一輩子活在不可能發生的夢裏吧。”

我直直地盯着林珍珍的眼睛,她的口型一張一閉,我已經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腦海里像是在坐過山車,風呼呼地吹,只留下那空曠無比的三個字“未婚妻”。

意外嗎?

其實一點也不。

正如林珍珍所說,之前的我只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的舊夢裏,已忘記了世間變幻很多年。身邊的同學一個個結婚生子,我依然孑然一身,不是我在等待他,而是我始終走不出來。

我想起蘇曉鷗說的那句,“歲月已逝,人各有志。”

原來現實點,是對自己最好的。做夢做多了,平添期盼,只會傷得更重。

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人和事,總是等不及。我們來不及拼盡全力,便已經稀里糊塗地錯過了。最悲哀的是,我們無比清醒地看着這所謂的稀里糊塗。

我想到回來前和辛潮躺在床上那些夢一樣的囈語,那些婉轉的期盼,只不過是痴人說夢罷了。當我有勇氣決定拼盡全力時,一切都太遲太遲了。

我不怪任何人。

也不怪這命運。

我只怪這三個字——忘不了。

林珍珍搖了搖我的肩膀,“小唯……”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揚了起來,看着林珍珍有些憂心的眼睛,“珍珍,你知道嗎,前些日子我在北京機場就遇到了他,這麼些年過去了,他還是那個樣子,只是成熟了些,我那樣想他,曾經還誇下海口去找他,可現實卻不敢上前一步,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起碼我知道他現在看起來不錯,而且我能遠遠地看他一眼,總比永遠見不到得好。昨天我又見到他了,我爸媽帶我去相親,他見到我,跟見到陌生人一樣,我還是對自己說,沒關係,起碼知道了他的工作地址,他在做什麼,我可以鼓足勇氣去找他了。今天,你告訴我他有了未婚妻,也許過不久他們就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小孩。我現在想想,我只是一廂情願,從一開始我都是在一廂情願。我怕他不喜歡我,怕跟他連朋友都做不成,怕他拒絕米粒,又怕他接受米粒,更怕再也見不到他……從認識他,我就怕了很多事。珍珍,真的,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我只是怕我這顆心還是收不回來,我就單單怕這個……”

我沒有哭,我原本以為我會大哭一場,卻發現眼睛裏乾乾的,一丁點濕潤的感覺都沒有,甚至沒有熱意。

我回到家裏的時候電視台正在播放春節聯歡晚會,外面的煙花爆竹聲噼里啪啦,一派熱鬧喜慶的過節氣氛,客廳里的大飯桌上擺滿了各種冷熱菜,媽媽還在廚房裏忙活,爸爸拿一包瓜子遞給我,“先嗑着點,一會兒就吃年夜飯啊。”

我抓起瓜子坐在沙發上嗑着,瓜子殼的聲音很是清脆,爸爸在一邊問我:“去珍珍家啦,怎麼不讓她和妮妮過來玩?”

“初三來玩兒,你也得讓人家先把年過了好不啦,老爸你也太貪心了。”

“我不是喜歡妮妮那個小不點兒嘛……哎喲,我什麼時候才能有福氣做外公喲。”

“又來了,又來了……”

“嘴皮子都嗑出血來了,別嗑了。”

“有嗎?”

我看着我爸關切的眼神,跑到衛生間裏一看,嘴唇的皮還真是破了,血珠凝結在上面,我狠狠地撕了下那個皮,疼得“噝”了一聲。

我爸跑到我後面,打了一下我的腦袋,“撕什麼啊,對自己這麼狠啊,這兩天多吃點水果,我估計你是上火了。”

“多大點兒事,爸,走,咱們看朱軍說相聲去!”

年夜飯在熱鬧的春節聯歡晚會中成功落幕了,我爸媽被我逗得很開心,我爸多喝了幾杯,紅光滿面地直打嗝。

又打了兩個小時的牌,我輸得一塌糊塗,最後連錢包里的兩毛錢都被我爸無情地奪走了,當然只是暫時的,睡覺前還硬塞了我一個大紅包,說是他和我媽給我的壓歲錢,說希望我快點結婚,到時候給兩份壓歲錢他們也不心疼。

他們不心疼,我卻是心疼了。

他們日漸衰老,而我的個人幸福,卻讓他們覺得盼不着頭,我感到慚愧,更多的是心疼。

時鐘指向了12點,外面的鞭炮聲和煙火像是雨點一樣密集地轟轟隆隆,新的一年來到了,大家都歡天喜地地迎接新的一年到來,而我,卻感覺到疲憊,看着窗帘外煙火絢爛的影子,我卻被心中突至的冷清包圍。

鼻子有些塞,嘴唇更加乾裂,我舔了舔嘴唇,只覺得身體有些冷,冷得忍不住用手抱緊了身體,側着身子縮成了一團,縮在了兩層棉被裏。

不知過了多久,頭暈暈的,我睜開眼看眼前的世界,像是模糊了,我只好又閉上眼,把自己的身體繼續往下縮去,我感覺到黑暗,冰冷,卻非常困。

我在哪裏?

回家了嗎,還是,我仍然在那輛穿越時光的火車上,還是躺在北京的小床上,我只是做了一場夢,只是一場夢。

籃球場上他離去的背影,在我腦海里越來越清晰,清晰得彷彿就在我伸手之間。

可我卻收回了手,停住了腳步。

看着他消失在眼前,頭也不回。

“這些年我為什麼還是這樣?”

明明早跟自己說了一萬遍不可能,為什麼我還要留一絲縫隙讓不切實際的希望鑽進來,然後盡情地啃噬我的心、我的血、我的骨。

我奮力地吶喊,蹲了下去,雙手捂住臉,滂沱的大雨淋了下來,濕答答的衣服貼在身上,冰冷徹骨,我忍不住抱緊自己的胳膊,身體卻像是風中飄零的落葉,瑟瑟發抖。

雨水順着我的臉流了下來,嘴唇里,已覺不出,是苦,是澀,還是咸。

“唯唯發燒了,難怪打牌的時候聲音啞啞的……”

“不知道是不是坐火車給凍着了。”

“我看是家裏沒有暖氣,她從北京回來一下身體適應不了。”

我依舊停留在冰冷的雨水裏。

可是卻能聽到爸爸媽媽的聲音。

聲音越來越小,直到聽不見,我已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幻。

雨卻越下越大。

彷彿我的世界,只剩下了冰冷的,砸在膠袋上,會噼啪作響的雨水聲。

我艱難地站了起來,從空曠的操場上緩慢離開,直到教學樓。

教室的走廊里站了很多人,陌生的,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一一晃過。

可他們卻無一人向我看來,儘管我與他們是這樣不同,渾身濕透,像極了落湯雞,每走一步,後面定是一長排水印兒。

走廊里有人鬧作一團,嬉笑着推推搡搡,尖叫聲,哈哈大笑聲,不絕於耳。

也有人平靜地站在陽台邊,只為了欣賞眼前的雨景。

“今天的雨好大呢……”

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

我看到了一個梳着齊耳短髮,白色襯衫,藍色裙子的女孩子向我迎面走了過來,大大的眼睛望着走廊里的人群,神色有些局促。

女孩與我擦身而過,我佇立着,不得動彈。

那個女孩子,不就是我自己嗎……我慌亂地回過頭來。

卻已見那個女孩子站在一個教室的門口,我往前走了幾步,便見一個身着白色襯衫個子高高的男生走了出來,我看着男生垂下來的眼角,頭痛欲裂。

江子墨……

我幾乎想立刻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想看記憶里那個灰色的場景,可是我的手卻還是扶着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正對着我的江子墨。

“這是……我的好朋友米粒讓我給你的信,還有這個。”

女孩把一封信遞給他,還有一個透明的玻璃罐子,罐子裏有滿滿的千紙鶴,顏色各異,白色的,粉色的,淺藍色的……像是少女繽紛多情的心。

可這些悸動的滾燙的情懷卻在女孩的手裏微微發顫。這裏裝滿了別人的心,卻唯獨沒有她的,她的那顆只有自己能看得清的心。

江子墨接過了那封信和裝滿千紙鶴的玻璃罐子。

女孩冰冷的手碰觸到他的指尖,像天空淋下來的雨水,一片冰涼。他……接受了嗎?

她該為自己的朋友高興的,心卻像是撕開了一個小口子,滴滴答答地在流血。

我看不到江子墨的表情,彷彿有股陰影籠罩在他的眼眉間。

只聽那個熟悉的聲音低沉響起。

竟是比那指尖更要冰冷,淡漠得不像是他的聲音,“我對這些沒興趣。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說。”

我看着女孩的肩胛骨微微縮起,垂着的手指蜷曲成一個半圓的弧度。

心痛的感覺,又開始如那雨水,一點一滴侵入心扉。

我依然記得,那時的我,心亂如麻,聽到他這一句冷漠至極的話語,更是覺得自己可笑得像個小丑,卑微的小丑。

暗戀像是一盆沒有任何濁點的水,將自己的卑微照得清澈見底。

“可是……你得回復她呀?她說她下周末中午在體院溜冰場那裏等你。”

“剛才我說的,你難道不明白嗎?我會親自還給她,不用你費心。”

“那……再見。”

年少的我,依然能將欲哭的臉擠成皺巴巴的淺笑,與他揮手告別,彷彿剛才那一瞬的不快從未發生。

儘管,這一切自己不情願,且小心翼翼。

如今的我,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着過去真實發生的這一幕,聽着他那句冰冷刺骨的話,“不用你費心。”

我像極了角落裏的一粒微小的塵埃,風吹不走,只能隱藏於此。

卻還要偽裝成一副不被刺傷的模樣。

之前的那些相處的美好片段,彷彿都在一瞬間灰飛煙滅,只有他的冷,他的刺,和陌生至極的疏遠。

也就是從那會兒開始,我和他之間,有了一層若有若無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再也回不到從前,彷彿我以前費盡心思地和他做了一場普通的朋友,都變成了虛無的煙霧慢慢退散開去。

聽到有人在喊我的聲音,額頭的冰涼感覺緩緩傳來,身體上的不適微微緩解,我看着年少的自己從我身邊飛快而過,我嘆了口氣,往前走去,卻看見江子墨手中拿着那封信,眼睛掠過我盯着前方女孩離去的方向,那樣直接壓抑的眼神轉瞬即逝,又側過頭去,轉身進了教室。

我清楚地看到他手中的信件,被手指緊緊抓起,變了形狀。

幻覺嗎?

我往前奮力地跑着,鞋裏的水卻重得彷彿邁一步都變得艱難,我就這樣跑到了他消失的那個門口,本是打打鬧鬧的教室里卻一下安靜下來,無數雙陌生的眼睛向我掃來,我拼盡全部力氣衝著他的背影喊道:“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江子墨,我喜歡你……”

那種感覺像是在對着空谷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吶喊,耳邊能聽到自己的回聲。

教室里一下暗了下去,聲音卻又從四面八方傳來,有無數的譏笑聲,我看不清楚所有的人,包括他。我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喉嚨疼痛無比。

我咬着嘴唇,感覺到一陣撕裂的疼痛,猛地睜開眼,牆上熟悉的掛鐘正在滴滴答答地走,便知道,自己做了一場舊夢。

夢裏虛虛實實,真實的記憶里,年少的我強忍着淚意跑到樓道口,腳步停了下來,轉過頭,往他剛才站立的方向望去,卻是空落落的,他已進了教室。

“好受些了沒,唯唯?”

門開了,爸爸滿臉擔憂地看着醒來的我,我沖他淺淺地笑了笑,說出的話也虛弱不已,“爸,你怎麼還不去睡啊,天這麼冷……”

“還是你媽細心,說打牌的時候覺得你嗓子啞啞的,生怕你感冒,催我來瞧,喏,剛才你還冷得直哆嗦呢,來,把葯吃了。”

吃完葯,爸爸又去給我換了塊毛巾放在了額頭上,就這樣安靜地坐在我旁邊,替我把被子掖了又掖,我後背已經被汗濕透,可他還是怕我着涼,嘴裏念叨着。

“爸,被子快壓死我了,怎麼又加了一層?”

“出汗才好得快,不要怕重,快點好起來,大過年的生病怎麼能行。”

這時的爸爸倒像是個愛嘮叨的婦人,他俯身間,我已看到了他兩鬢和頭頂上的絲絲白髮。

我側轉過頭去,眼眶酸楚不已,額頭上覆蓋著的白色毛巾隨着我轉頭,掉了下來,我趕緊把它重新放好,生怕被爸爸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爸爸,我好多了,頭不怎麼痛了。你快去睡覺吧。”

“那就好,那就好……”

我就這樣流着淚,以靜悄悄的方式。換毛巾的時候我擦了把臉,側着身,背着光,任誰也不知道。

屋子裏又恢復了安靜,可我卻沒有了一絲困意。

我閉着眼,米粒的話一下浮現在我耳邊,“小唯,我在溜冰場遇到一個男生,好帥啊,溜冰玩得特別好,是你們學校的哦,不過我真是不能把他的樣子和他的名字聯繫起來唉。”

高二五一休假,很久沒見的米粒約我出去喝奶茶,我媽見我要出門,問我剛才家裏的電話是誰打來的,我撒了個謊說是去林珍珍家裏,我媽緊緊地盯了我一眼,“小孩子可不能說謊哦,如果讓我看見你還和那個不良少女米粒在一起玩兒,你以後放假就給我通通去上補習班,一天休息都不給你,明白嗎?”

“嗯。”

我點頭如搗蒜,嚇得後背都起了熱氣,我媽精明地沖我點了點頭,“去吧,待會兒我去珍珍家看你們在玩些什麼?”

“媽,你也把我看得太緊了吧,我又不是囚犯,一點人身自由都沒有。”

“那你還出不出去?”

“我走,我走。”

我一邊騎着自行車一邊罵我媽的慘無人道,本想和好久不見的米粒一起玩個痛快,我媽卻把後路都給我堵死了,算了,我對天翻了個白眼,長嘆了一口氣,腳上蹬自行車也越發快了,像是匹脫韁的小野馬。

誰能想到,我想跟好朋友玩,也要這麼玩命地趕時間呢?

只是米粒怎麼染了頭髮?

穿着淺色短打連衣裙的米粒,頭髮棕黃色的,披散到了肩頭,還帶着微微的捲髮,看起來像個洋娃娃。

我剛進奶茶店,米粒就蹦蹦跳跳地一下躥到我面前,穿着打扮讓我眼前一亮,並且一如往常,大力地抱着我的肩膀快樂無比地笑。

“米粒,你好漂亮啊。真的,像大學生的樣子,一點不像高中生。可是,你們老師不罵你嗎?”

“罵什麼,我們的那個班主任啊,是個剛大學畢業的男生,看見我還會臉紅呢。”

“不是吧……”

我的思維出現一陣短路,米粒幫我點好了草莓奶茶和海鮮棒,她看着我,拖着腮,笑得很甜蜜,“小唯,你知道嗎,我都快想死你了,每次打電話找你,都是你媽媽接的電話,你知道的,我米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老媽……唉,我們都快一年多沒見面了吧,在建中那個寄宿學校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每天都像坐牢一樣,離家還這麼遠,回來一趟真是不容易,大包小包的。”

就為了我媽媽不喜歡米粒這件事情,我心裏對米粒一直有愧疚,“對不起,米粒,我媽媽她……”

“哎呀,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反正你媽媽認為我是個壞孩子,怕帶壞你這個乖寶寶嘛!”

“我哪裏有乖。”

米粒拍了拍我的臉頰,跟捏小孩的臉一樣捏了幾把,笑得鼻頭都皺了起來,“還說不乖,你看你的臉好像個小圓球,太可愛了!哈哈!”

鬧了一會兒,我問米粒:“寒假我去你家了,你媽媽說你去上海了,怎麼回事啊?”

米粒長嘆了一聲,“我去面試的唄,我想做雜誌模特,早點賺錢早點享受,就不用看人的臉色啦。”

“面試上了嗎?”

“嗯,面試上了,不過人家讓我高中畢業以後再去拍照,我住得又遠,年紀又太小。”

“哇,米粒,你太棒啦!以後說不定可以做明星呢!”

“說實話,小唯,我真是不想上學了,直接輟學去上海當模特多好啊,可是我媽死活不肯!”

米粒的經歷在那時我的心裏,簡直就是女英雄,而不像我,每天被媽媽安排得學業滿滿當當,每天除了學習就是學習,毫無樂趣可言。

我們兩個像小鳥一樣唧唧喳喳地說了很多話,關於學校的,老師的,同學的,還有未來的,彷彿說不完,從奶茶店裏出來,我和米粒直奔商場五樓,那裏有拍大頭貼的,還有遊戲廳,我們已經太久沒有來過這裏了。

拍了大頭貼,在遊戲廳里玩了打殭屍的遊戲,我和米粒又一起去夾娃娃,我們的手氣很背,直到把彼此身上最後一個硬幣用完,都沒夾到一個娃娃。

我有些沮喪,米粒卻是摟着我,笑道:“傻瓜,這台機器就是騙人的嘛,你幹嗎不開心,等我開始賺錢了,我買好多玩具給你玩。”

我心裏既開心感動又有些嘆息自己的手背,原本想抓個KITTY貓送給米粒的,我知道她最喜歡那個粉紅色的可愛小貓了,可是還是未如願。

出了商場,我們倆坐在街頭的椅子上,米粒還穿着高跟鞋,脫了鞋開始揉腳,說剛才站太久有些累,我把我們拍的大頭貼從包里拿出來,米粒一臉興奮地沖我建議,“小唯,我們把這些大頭貼貼在各自的錢包里怎麼樣?”

“好啊!”

“不會被你媽媽看見然後撕了吧?”

“不會的,我會藏好的,不讓她看見。”

“那就好。”

我們兩個人傻傻地坐在街頭,貼着濃濃友情的大頭貼,照片里漂亮奪目的米粒和依舊稚嫩的我燦爛地笑着,我凝視着大頭貼上的照片,心裏不禁感嘆,剛上初中那會兒會被當成雙胞胎的我們,真的越來越不像了呢,米粒越來越會打扮自己了,變得明艷動人,而我,這些年卻沒多大變化,仍舊是一臉的青澀。

米粒突然想起什麼,主動問我:“唉,小唯,你有沒有……偷偷地背着家裏談戀愛啊?”

在米粒面前,我很自然真實地回答,“沒有啊,我們學校談戀愛的很少呢。”

“也對,你們那個學校,書獃子的搖籃。是不是女生都很醜,男生都很無趣啊?”

“沒有啦。還是有漂亮女生的,不過,那些漂亮成績又好的,說實話,挺高傲的,男生嘛,很多還是很調皮搗蛋的。”

米粒嘴角咧得很開,看着我的眼睛晶晶亮,“小唯,你知道嗎,上個月月初吧,我在溜冰場遇到一個男生,好帥啊,溜冰玩得特別好,是你們學校的哦,不過我真是不能把他的樣子和他的名字聯繫起來唉。”

“真是我們學校的?”

米粒飛快地點頭,“對啊,你也知道我膽子很大的嘛,很豁得出去,他的樣子是我喜歡的那一型,所以我就主動跟他搭訕了啊,我問他,他一句話都不說,很酷的樣子,我當時覺得這個人怎麼這麼奇怪啊。想想可能是他見到陌生的女孩子有些害羞吧,然後一個小男生溜了過來,皮膚黑黑的,叫他哥,看起來很活潑的樣子,就是這個小男生全告訴了我,說是你們一中的,而且他的名字我要說出來,你一定嚇一跳。”

我有些好奇,“誰啊?很出名嗎?”

“當然啦,初中那會兒就聽過他的名字啦,天才少年的那個……”

我不禁脫口而出,“你說的是……江子墨?”

“Bingo,你猜對了。”

我不自覺地咬了咬下嘴唇,聲音也變得很低,“你喜歡他?”

米粒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異常,繼續興奮得手舞足蹈,“當然啦,怎麼可能不喜歡,我對他應該算是一見鍾情,能讓我米粒第一眼就看上的男生,肯定是頂尖的人物,小唯,你說對吧?我眼光一向很高的。”

我的心像是從枝頭飄下的落葉,輕輕一踩,就清脆地碎成了葉渣。

米粒,你知道嗎,我原本想告訴你的,我有喜歡的人了,我猜你一定會為我開心,你一直說我情竇未開,發育太過遲緩,和初中時期就和男生寫情書的你相較甚遠,我以為我如果告訴你,你會拍着我的腦門,捏捏我的臉頰,誇獎我真正地長大了,因為你說過,只有真正喜歡上一個人,心被一個人填滿的時候,才算長大了。可是如今,我看着你開心的樣子,發光的漂亮眼睛,我彷彿看到了自己動心的樣子,我該跟你說,我喜歡上一個人,從高一喜歡到現在,一直默默喜歡的那個人,即使覺得自己毫無希望,也希望他知道我的心思的那個人是誰嗎?

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還記得初三那會兒我們躺在學校綠茵草地上看星星時,你對我說過的話嗎,“小唯,要是以後我們同時喜歡上一個人的話,我一定會讓給你,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我那時根本不懂何謂喜歡,更不懂把一個人沉甸甸地裝在心裏的滋味,怎麼會真正懂得“讓”字。我只是感動於你對我的好,你為我肯犧牲自己。

可……竟然都成真了。只是,我怎麼可以開口,說出那個“讓”字。

“你不是說5月5日你們學校開運動會嗎,到時候我逃課,混進你們學校去找他,你說怎麼樣?”

我看着你燦爛的臉,想起了那個夜晚,星光下你微微閃爍的眼角,心口的碎葉雖被踩踏着,我還是開了口,“我跟江子墨是高一同學,他就坐在我旁邊,我們……不是很熟。”

我能說的彷彿就只有這麼多了。

“太好了,總比不認識強吧,你只要把我帶進學校,我就可以去找他表白啦!”

即使到現在,我仍記得米粒的樣子,我從未見過她那樣開心,彷彿前方有一條鋪着五彩石的路等着她,她的眼裏開滿了鮮花,繞滿了美麗的藤蔓。

而我也就是從那一刻,啃到了核子那塊果肉,苦澀難忍,即使丟掉那塊核子,舌尖的苦味也久久難以散去。

(4)

運動會那天,米粒精心打扮地出現在我的眼前,白色的襯衫,戴着大大的藍色領結,藍色的水手超短裙,白色的長襪,像極了日本漫畫裏走出來的美少女。

她原本就美得很生動,如今這樣會打扮,只會顯得她越發得光彩奪目,讓人忍不住把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難以散去。

那天全校都處在一個休閑的狀態,一小部分人在參加比賽,大多數沒有參加的人,要麼聚集在教室里玩,要麼跑到操場上去為比賽加油,學校廣播台一直播放着音樂和每個班文藝委員為自己班選手加油的鼓勵文章。

我們趁着保安正在打牌的時候,偷偷溜了進去。

剛走到教學樓,就聽到後面的操場上人聲鼎沸,很是熱鬧。

我牽着米粒的手,緊張得微微出汗,教學樓前經過的一些男生女生都一臉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身邊的米粒,眼神里有疑惑,更多的是欣賞。

人對美的事物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當米粒走到操場上時,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側目和議論,好多原本正在打鬧的男生都停了下來,眼睛裏寫滿了看到美女時的激動和興奮。

我不習慣這樣的注視,米粒這個外校生卻表現得比我坦蕩,漂亮的大眼睛毫不避諱地迎接着四面八方投來的關注目光。

“米粒,他一會兒就要參加籃球比賽,咱們去籃球場上吧。”

“好啊。”

米粒開心地摟着我。

而這一路走到籃球場,我幾乎都垂着眼睛,我難以形容我此時的心情,忐忑,不安,緊張還是……難受彆扭?

在籃球場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江子墨,他原本正在喝水,美少女米粒的出現,立刻引起了籃球場上準備比賽的男生們的一陣騷動,有的男生毫不顧忌地上下打量着米粒,有的男生則面無表情地看了幾眼和身邊的人討論起來,許是周圍人群情緒變化太大,他才反應過來,往我們這裏看來。

米粒看見他的回首,興奮地高高揚起手,臉上綻放出紅潤甜美的笑容。

“這個女生不是我們學校的吧,好漂亮啊,像雜誌模特。”

“這麼漂亮的女生肯定不是我們學校的,沒見過啊,啊……果然是來找江子墨的,看,正揮手呢。”

“哇,還是江子墨命好,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

“江子墨,那女孩誰啊,也不介紹介紹……”

雜亂的聲音像是群起的蜜蜂飛湧進我的耳道,我腦袋裏一片空白,陽光曬在我的臉上,一陣焦灼,今天天氣格外熱,可我的心卻冷得像是結成了一塊冰。

我像是個傻子一樣站在這裏,真的,就是個十足的傻子。

米粒拍了拍我的肩膀,湊到我的耳邊,“我去跟他說說話,為他加油。你等着我哦!”

我哦了一聲。

米粒像是歡快的小鳥蹦蹦跳跳地跑到江子墨的面前,我的耳邊又傳來一陣嗡嗡聲,卻再也聽不清楚別人在說些什麼,只看見米粒美麗的背影站在了江子墨的面前,他垂下眼角,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層淺淺的光影。

我沒有再看下去,轉過身,兀自看着操場上走動的人群。

我想起前幾天還在家裏欣賞油菜地里畫的那幅充滿生命力的畫,那個下午,時間過得太快太快,我和他說了不少話,雖然大多時間都是我在唧唧喳喳,但是這已經足夠美好了,就像做夢一樣。

只是轉眼沒過幾天,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空便灰濛濛了起來。

米粒沒多久就回到我的身邊,拽了拽我的胳膊,我才回過神來,米粒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燦爛,嘴巴微微嘟起,一臉疑惑地看着我,問道:“你和他同班一年,他一直這麼惜字如金嗎?”

“他……一直都是不怎麼愛說話。”

“可是……第一次見他,他不說話我以為他多多少少有些害羞嘛,這次我都跑到你們學校來找他了啊,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話少的人,我問他還記得我嗎,他說不記得,接下來我就告訴他我在體院溜冰場遇到他,就連時間我都說得很准,然後我跟他說了一堆話,他都沒反應,從頭到尾,只說了三個字:不記得。小唯,難道我今天打扮得不夠吸引人嗎?”

“你今天很漂亮啊,可他在學校里確實就是這樣的人啊,大家都知道的。”

米粒向來是自信又有活力,聽我這麼一說,臉上又恢復了燦爛的笑容,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說話的表情像是在跟自己較勁,“我米粒就不信了,沒有我拿不下的人,管他是誰?”

籃球賽開始,我和米粒說:“我去幫你買瓶水,你在這裏加油吧,我一會兒就過來。”

米粒笑了笑,“還是你想得周到,等等,多買幾瓶,他到休息時間我給他送過去。”

我看着米粒的笑臉,木訥地點了點頭,卻不敢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會放任心中暗藏的情愫肆意流露出來。

我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大大的操場彷彿走不完,腦袋悶悶的,感覺什麼都沒裝,卻又像裝滿了各種情緒,身邊經過的同學看起來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也對,平日裏埋於書海,運動會就好比放假,而且是一場全校的狂歡,誰會在這種時候苦着一張臉呢。

不知何時,我來到小賣部,小賣部比平時火暴多了,好多人都被裏面的人群堵在了外面,大多是來買水買零食的,我獃獃地站在外面的烈日下,被人群推推搡搡,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我才站到了滿頭大汗的小店老闆面前,買了四瓶礦泉水。

我盡量想讓自己更磨蹭一點,彷彿在拖延去操場的時間,從人堆里費力地擠到小賣部門口,喘了一大口氣,已經是汗流滿面,我眯着眼看着天上那輪越來越火熱的太陽,5月份了,再過一段時間,他的生日就要到了,我也會在那一天長一歲,我想起陳齊的話,“姜唯姐姐,下個月就是我哥哥的生日啦,你就把這幅畫送給哥哥當做生日禮物吧。”

江子墨聽到陳齊的話,扭過頭來看着他,“陳齊……”

陳齊做了個鬼臉,沖我吐了吐舌頭,“幫他要禮物,他還不高興的樣子,好了,好了,我知道不該厚臉皮跟人要東西啦。”

我對陳齊笑了笑,“下個月你哥哥過生日,我會送給他的。”

那時的我,看着自己眼前創作的這幅畫,心裏像是吃了蜜糖,這是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我親自畫的,這份禮物,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我抬起頭來,無意中看了眼他,他也正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卻揚起嘴角,沖我淺淺地笑着。

那個笑容……

我心中一痛,坐在無人的台階上,低着頭,看着自己的影子罩在了眼前的地面上,滴滴答答的水珠一顆一顆地落在了陰影處,水漬在我模糊的眼前緩緩暈了開來。

我腦子裏已經分不清這是汗珠,還是我的眼淚,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才決定站起身離開這個孤寂的角落。

籃球賽還沒有散場。

而我心中期盼的美好愛情,卻像是在這個熱力四射的午後,散了場。

我走到米粒的身邊,她正緊盯着賽場上的局勢,沒有感覺到我的到來,我扯了扯她的衣角,“米粒,水……”

米粒沒有看向我,只是下意識地接過水,嘴巴里嘟囔道:“怎麼去了這麼久啊,我都渴死了。”

“小賣部人太多了……”

米粒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估計是站在這裏被熱壞了,臉上微微發紅,我看了眼江子墨在場上奔跑的身影,就迅速收回視線,轉看向周圍的人群。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隨着裁判的哨聲響起,比賽結束了,米粒摟着我的肩膀又蹦又跳,“江子墨他們贏了唉。”

聲音太大,周圍的人都往我們這邊看來,米粒卻是毫不在乎,隊員開始散場,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米粒拿起我手中的一瓶礦泉水就奔跑到江子墨的面前。

我沒有看過去,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意外的是,那一天,米粒帶着興奮而去,卻失望而歸。

我不知道米粒拿水去給江子墨,得到的是什麼回應,米粒也不想說,我送她去車站時,她一路上都很沉默,話很少,直到車快要來時,她才抬頭看着我,問道:“我繼續堅持下去,他會不會有改變?”

我看着她落寞的表情,哪裏還是那個光芒四射的米粒,我不忍心看她這個樣子,脫口而出,“會的。”

她朝我笑了笑,揮手說再見,我呆站在原地,看着載着她的公交車,遠去,在我面前,揚起一層灰。

直到我過生日前一天,米粒放學坐了很久的車從建中到我家門口,那時我已經吃完晚飯,正在做作業,米粒把電話打到我的家裏,幸好那天是我爸爸接的電話,我才知曉米粒此時就在我家小區門口的電話亭里。

米粒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粉色的鴨舌帽,直接戴在了我的頭上,笑眯眯地打量着我,“真可愛啊,小唯,生日快樂哦!”

我以為米粒專程回來是為了送我禮物,激動地一把摟住她,她卻連說:“好啦,好啦,我還有東西給你,咱們抓緊時間,要不然你媽媽該追出來了。”

我卻不以為然,“她在洗澡,不知道我出來。”

卻見她小心翼翼地從包里掏出一個大的玻璃罐子,還有一封信,“喏,明天幫我送給江子墨吧,我為了疊這些紙鶴,都累死了,上課下課全在疊,好不容易趕在他生日的時候疊出來了,我啊還是第一次為一個男生疊這種東西。

“小唯,幫我送給他成嗎,他看到這些我親手疊的紙鶴一定會感動的,我待會兒就要回學校去了,明天還有很重要的考試。”

我看着路燈下她熠熠發光的漂亮眼睛,笑着點了點頭。

她抱着我的肩膀,狠狠地親了下我的臉龐,帽檐都被她這樣的大動作搞得歪了過去,“小唯,你真好!”

那晚,寫字枱前的那抹燈光顏色彷彿比以前要暗了幾分,我寫完作業,揉了揉疲憊的眼睛,拉開長長的抽屜,看着小心翼翼包裝好的畫,手放在抽屜口久久難以收回,直到我媽喊我洗漱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才閉上眼,將抽屜狠狠地推了回去。

江子墨……

生日禮物的承諾,我暫時,做不到了,對不起。

枱燈,緩緩地,暗了下去。

我撫摸着玻璃罐子,指尖觸之冰冷,眼眶裏漸漸生起一片薄霧,心卻像是瀰漫著麥秸稈燒焦的味道,最後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到了我的書包里。

可,這一切的痛苦,也未能讓某一個人得到快樂。

江子墨將禮物親自還給了米粒,生生拒絕了米粒一顆熱情期盼的心。

我不知道那個雨天,在體院溜冰場,具體發生了什麼。

結果已註定如此,知道過程,也毫無意義了,更何況,米粒根本不想說。

她只說,他將她的心,冷血無情地踩在了腳下,連一個笑容都吝嗇給她。

她只說,她不是第一次喜歡一個男生,但是,卻是被傷得最深。

米粒發誓再也不提他,果真,便再也沒有說過關於他的隻言片語。

從那后,江子墨也疏遠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了任何交集。

就連米粒也和我的聯繫越來越少。

那時的我,才真正意識到米粒曾經說出口的“讓”字,不管對誰,都是極為殘酷的,退讓的愛情,和深厚的友情,每一樣,都會遍體鱗傷,沒有人會最終得到幸福。

(5)

到了早晨,我的高燒已經退了下去,爸爸幫我量了一次體溫,嘴角有了笑意,溫暖的大手在我頭髮上撓了撓,我本來就亂糟糟的頭髮更亂了,我不滿地嘟嘴道:“老爸,你是不是還嫌我不夠慘啊,再弄我頭髮我就要成叫花子了。”

我爸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這個小傢伙啊,還是生龍活虎的時候好玩兒。”

“我哪裏是小傢伙,喏,眼角也有細紋啦!”

我媽端着托盤進屋子裏來,粥和小菜冒着熱氣,我爸拿了個摺疊小桌放床上,“沒這麼誇張吧,老爸老媽,我又不是殘了。”

我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抽自己嘴巴,大過年亂說話,我呸呸呸!你照照鏡子,眼睛都瞘下去了,就在床上吃,上午再睡一覺。下午,陸家人才來呢。”

我手剛想拿起勺子,就被我媽的話嚇得一哆嗦,勺子差點掉到被子上,“媽,不是吧,你女兒還躺在床上,難道還要帶病相親嗎?我這到底要多敬業你們才滿意啊。”

“人家上午打電話過來,我總不能回別人讓人家不來吧,正月初一唉,你這個不懂規矩的丫頭。”

我長嘆了一口氣,頓時覺得沒了胃口,只想躲到被窩裏,再也不想起床了。

中午在我媽的死拽硬拉下,我沒辦法,只好梳洗打扮,起床,跟着我爸媽去樓下像迎賓小姐一樣去迎接陸家人,陸尓豪還是昨天那副德性,我想這個醫生還是挺閑的。

我寧可他敬業一點,就連除夕夜都在醫院待着,那麼,我就不用被迫看他那抹孤芳自賞的神態了。

一陣寒暄,喝茶,嗑瓜子,笑聲不斷地聊天,一切串門的老套路在我家客廳上演,陸尓豪可能覺得光坐着實在是太無趣了,於是他高傲地昂起了頭顱,站了起來,我正坐着吃蘋果外帶諂媚地賠笑,見他站着了,我爸熱情過度地問他:“你是不是憋不住了要去衛生間?”

我看見陸尓豪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估計在剋制自己的情緒,對殷勤體貼的我爸擺擺手,嘴角歪斜露出一抹笑容,“不是,叔叔。”

我從來沒發現我爸說話這麼精闢,尤其是憋不住這三個字用得惟妙惟肖,正當我笑得快內傷時,沒想到陸尓豪直接把鼻孔對着我說話,“小唯,我能去你房間參觀一下嗎?”

我還沒來得及作答,我爸媽就跟機械人一樣機械地答覆道:“當然,當然,當然。”

然後給我使眼色,無奈的我,只好拍拍屁股站起了身,身後聽陸叔叔吆喝道:“讓兩個孩子到房間慢慢玩,我們不要去當電燈泡,來,咱們玩牌。”

我聽到這句話,腦子裏一陣暈,鼻血差點氣得流下來,陸叔叔啊陸叔叔,你說話可不可以給我留點餘地,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我跟這個瓊瑤男二號有啥呢。

我打開門,對着陸爾豪做了個請的動作,嘴巴里卻不客氣,“陸醫生,您老人家光臨寒舍,小屋真是蓬蓽生輝,不過麻煩您少說多看,我今天身體不大好。”

陸尓豪嘴角又歪了一下,我心裏冷哼道,果然是個面癱。

可能是我屋子太小,桌子上又不像別人家擺滿了兒時照片,根本沒什麼參觀的價值,這傢伙踱了幾步,乾脆一屁股坐在了我的電腦椅上,扭頭看着我,“你身體不太好,你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眼睛下面兩個大黑眼圈兒,我剛才還以為你趕時髦,化了個熊貓妝呢。”

這點口舌就想讓我難堪,也不看看我是跟誰住一起的,蘇曉鷗那種人間極品都不是我的對手,就憑你,小樣兒,還嫩着呢,我愜意地回道:“我還想當熊貓呢,不用減肥,天天好吃好睡,就連找對象生娃養娃都是國家一手包辦,最關鍵的是,還能撈個國寶的稱號,多爽。”

“你真跟我以前女朋友一樣,嘴貧。”

我腳差點打個千兒,這個傢伙不至於這麼耍我吧,我乾脆把門關上,直接跟他開門見山,“唉,陸醫生,我覺得您呢,真的很優秀,但是呢,我們真的不合適,我在北京工作對吧,咱們距離太遠,我也不考慮回江城來,這個沒有感情基礎的異地戀是慢性自殺的一種行為,你明白不,所以咱們要誠實地告訴我們的父母……”

陸尓豪卻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只是仰頭盯着對面牆上我年幼時寫的毛筆字,嘴巴里念念有詞:“輕輕地你走了,就如你獃滯地來。你甩一甩膀子,不帶走一葉白菜——姜唯。”

我咬牙切齒,“你幹嗎要讀出來?”

陸尓豪的面癱表情徹底不見,挑高着眉毛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看一個稀罕的怪物,用抑揚頓挫的語氣反問我:“這麼厲害的詩,是你寫的,你確定?”

我也挑高着眉毛回他,“本詩聖小學二年級作品,你要是覺得自己才疏學淺甘拜下風我也不攔着你,不過,你別出去招搖就是。”

沒想到陸尓豪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眼鏡框在鼻樑上一抖一抖的,就差淚水沒笑出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條變色龍,“喂,你瘋了吧,笑夠了沒,你是在嘲笑我嗎?”

他把眼鏡取下來,擦了擦眼角,“沒想到你這個人從小就有喜劇天分。”

“關你什麼事?”

我沒好氣地看着這個男人,真的是搞不懂這個人腦子裏在想什麼。

“放心吧,我對你沒什麼意思,只是最近很無聊,逗你玩呢。”

陸尓豪簡直就是變形金剛,表現得變化多端,難以捉摸,但是我可以肯定,這個人並不壞,但也不是什麼善茬,少惹為妙。

“我可以玩你電腦嗎?”

“你都可以逗我玩了,玩我電腦還要徵求我的意見嗎?”

陸尓豪掃了我一眼,冷靜地吐了兩個字,“識相。”

我就這麼坐在旁邊看他玩遊戲打發時間,只是這個人實在是無趣到了極點,竟然玩了兩個小時的……蜘蛛紙牌。

我在旁邊哈欠連連,幾乎崩潰,“大哥,這麼低智商的遊戲你都能玩這麼帶勁,我服了你了。”

“那你知道智商189的玩什麼遊戲嗎?”

我順口回道:“腦筋急轉彎嗎,想考倒我,智商189的人根本不玩遊戲,專門玩人。”

“我們院的江醫生,就你那個高中同學,他就是智商189,玩的遊戲只有一個——俄羅斯方塊。”

“哦。”

我抓抓頭髮,裝作不關心地東看看西瞧瞧,屁股還在凳子上扭了扭,沒想到這一切的行為只是欲蓋彌彰,一點都沒逃過陸尓豪的眼睛,“他是你喜歡的人,對吧?”

“啊?”

我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你表現得太做作了,我告訴你,我可是學過心理學的,你這些小動作,只告訴我一個信息,你有多在乎這個人,同時呢,又怕別人看出來,所以裝作不在乎。”

我覺得自己像是被他看光了,聲音不免提高了幾個分貝,“你管得太寬了吧,這是我自己的私事。”

“哦……私事,那我就不管了,反正跟我沒關係。”

我轉移話題,“那個,我們的事情,你跟你爸媽說吧,我要是跟我爸媽說肯定要挨罵的。”

“你挨罵那是你的事情啊,關我什麼事?”

“我……”

當我剛要對他張牙舞爪的時候,陸叔叔和張阿姨敲門,陸叔叔的大嗓門在門外喊:“小唯啊,現在方便我們進來嗎?”

陸爾豪卻沖我陰森森地一笑,我這才覺得自己真的遇着對手了,不只這一個,還有一個總是把我往渾水裏攪的陸叔叔。

“進來吧。”

只是我的話音剛落,陸叔叔就開了門,高大的身子把門往牆面一撞,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我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陸尓豪在一邊繼續陰森森道:“這哪裏是進來,倒像是警察闖進掃黃打非的現場,這麼大動靜。”

我忍無可忍,沖玩蜘蛛紙牌的陸尓豪低吼起來,“你給我閉嘴!”

只是我的噩夢還沒有結束,陸叔叔一眼便瞧見了我小學寫的毛筆字,並且中氣十足地讀了出來,開頭前還鄭重其事地乾咳了一聲,“輕輕地你走了,就如你獃滯地來。你甩一甩膀子,不帶走一葉白菜——姜唯。”

讀完以後還眉頭深鎖,似乎在細細品味,張阿姨深凝着牆面上的那首詩,眼睛一動也不動,我尷尬地咧了咧嘴巴,剛想解釋這是我年幼無知的信手塗鴉,卻聽陸叔叔猛拍了一下手掌,冷不丁地嚇得我一哆嗦,陸叔叔光溜溜的腦門直對着我,“寫得太好啦,小唯啊,你這首詩寫得真是太妙啦,簡直寫出了一個傻子的真實境界,而且還這麼壓韻,最後再在結尾處來上自己的署名,真沒想到,年紀輕輕,頗有大家風範啊!”

我嘴唇劇烈地抖動,我怎麼聽都覺得陸叔叔是在說我就是個傻子。

張阿姨嘀咕了一句,“我怎麼覺得在哪裏看過,很眼熟啊。”

這時我幫倒忙的爸爸走了進來,自豪地跟着品讀道:“這是我們家唯唯小學二年級的作品,怎麼樣,這字雖然寫得難看點,但是我和她媽媽一致認為這首詩的意境寫得很惟妙惟肖,原創的精神不可忽視啊!”

張阿姨開心地雙手合十,“還是你們會教育孩子啊,這才培養了這麼一個才女嘛!我真是太喜歡唯唯這個孩子啦,哎呀,越看越喜歡。”

陸叔叔附和道:“才女配才子,基因多好,以後我的孫子孫女肯定也特別有才。”

我看見陸爾豪鎮定自若地繼續玩蜘蛛紙牌。

可我卻頭痛欲裂,悔得腸子都快青了,看着牆上的字,最可惡的是我最後那個拙劣的署名,等於是自己給人看笑話,要不是爸媽把它當寶貝一樣裱起來,我真想一把火把它當場燒了,現在好了,搞得連我的後代都跟着摻和進來。

只是我沒想到陸尓豪突然轉過身來,對着大家說:“爸媽,叔叔,我剛才跟小唯聊天了,她早就心有所屬,我們呢,就當有緣無分,做好朋友吧。你們不要太傷心,我一定會找到自己的真愛的。感情的事,我也知道不能強求的。”

我眼前一黑,只聽我媽衝進來,憤怒地沖被陷害的我大吼一聲,“竟然有這種事!”

我知道今天晚上是完蛋了,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偽裝得表情落寞為情所傷的陸尓豪,我不得不承認,我被他徹底打敗了。

那天晚上我上演了挺屍裝病的戲碼,依然沒有逃脫我媽的咆哮和怒吼,我爸在一邊勸我:“不喜歡就不喜歡嘛,幹嗎騙人家說你有心上人了,以後誰跟你相親啊?”

有時候,最不了解孩子的,反而是做父母的。

這樣沒有結局的既孤單又漫長的相思,我自然是不敢跟爸媽講的,所以只能一聲不吭,任他們發泄個夠。

大年初二去外婆家,傍晚回來的時候,路過那個油菜花田,沒有了記憶中的景緻,只是灰突突的,我閉上眼,想起那天我問他的話,“你以後想做什麼呢?”

他想都沒想就回答我,“醫生。”

“他們說你9歲就會給小狗做盲腸切除手術是真的嗎?”

他扭過頭來,看着我的眼睛,嘴角浮現一絲笑意,“誰說的?”

我怎麼會說是在衛生間聽一些女生議論的呢,只是裝作想不起來的樣子,“我記不得了。”

“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想做個成功的漫畫家,我最崇拜宮崎駿了!”

“那就成為那樣的人吧。”

“可是我家裏人反對我做這個,說在中國沒有前途的。”

他眼睫毛垂了下來,我看着夕陽下他的側臉,像是不真實的,卻又不敢盯得太久,見他轉過臉來看着我,我慌亂地別過眼睛去,生怕他看見我眼裏的不知所措,他的聲音很好聽,“如果你有夢想,堅持就好了。想太多,只會迷失了方向。”

我一直堅持到現在,一直。

只是我的夢想,如今已經夭折了一個,你能告訴我,我現在應該往哪裏去,江子墨……(6)

林珍珍帶着妮妮還有剛從四川回來的娜娜到我家來串門,我們在客廳里打牌聊天,我媽邊逗妮妮邊跟娜娜和林珍珍控訴我的不懂事,“家庭條件這麼好的心外科醫生她都看不上眼,我真不知道她要找個什麼樣的了,珍珍,娜娜,你們啊,就幫我們家唯唯留心點兒。”

“那傢伙根本就是個腹黑,多面派,我可不敢跟那種老狐狸談戀愛,簡直就是自己往火坑裏跳。”

“你閉嘴,人家那麼正派,斯文!”

“媽,他愛的是方瑜,不是我,你不要以為他戴個眼鏡就是斯文,其實他眼睛裏閃的是禽獸的光!”

我媽納悶地看着我,“方瑜是誰?”

林珍珍和娜娜都笑得前仰後合,“小唯,你不喜歡人家,也不要這麼埋汰人家嘛。”

我媽帶妮妮去門口晃悠去了,娜娜告訴我明天下午有個小型的同學聚會,是高三的一小部分同學,我問都有誰,娜娜曖昧地笑了笑,“當年追過你的姜鵬也會來哦,話說人家當年還送過你小雛菊的髮夾呢。”

“姜鵬,他現在在哪兒啊?”

娜娜看了眼林珍珍,問道:“你聽說過他的消息嗎?”

林珍珍喝了口茶,“姜鵬啊,早跑香港去了,聽說有個老外女朋友,口味真不清淡。”

“喏,怎麼說話呢,老外怎麼了,不就是香水味重了點嘛,聞多了就習慣了。”

林珍珍看了我一眼,“唉,米粒回來了嗎,過年給你信息了吧?”

“給了,初一早上發的,她今年跟她未婚夫去國外旅遊過年。”

娜娜羨慕地嘆了口氣,“還是人米粒命好,臉蛋漂亮身材正,找的老公呢,要什麼有什麼。”

林珍珍白了她一眼,“你老公也不錯,人要知足。”

我看林珍珍那一副說教的表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說珍珍啊,我怎麼覺得你也該被教育教育啊,你可不只一次在我這個老光棍兒面前臭顯擺了啊。”

我們3個人笑作了一團,中午吃完飯,我們仨又玩了一會兒,林珍珍和娜娜都很有默契地對我感情的事隻字不提,生怕觸痛了我,我自己也覺得沒太大興緻玩兒,後來就散了,都說指望着明天的聚會呢,然後陪老公的陪老公,帶孩子的帶孩子,最後屋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家裏空蕩蕩的,除了菩薩前未燃掉的香火,我甚至感覺不到這裏曾熱鬧過。

我離開家,關上門,就這麼一個人往前走,繞過家門口的大花園,和滿臉笑容的男男女女擦肩而過,我看着天上飛的紅氣球,腦子裏卻是空白一片,只是手本能地放到兜里,掏了掏,忍不住自嘲了一下,只有50塊錢,走走發發獃吧,過節小城市的車比較多,不像北京偌大的城市空蕩蕩的,在大街上走吼都有迴音。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大型超市門口,那裏的車子人流多得像是去趕集,外放音樂是劉德華的那首過年必放的老歌《恭喜你發財》,我身邊的一個小孩子臉被凍得紅撲撲的,卻吸拉着鼻涕叫嚷着要吃糖葫蘆,那樣單純的眼神里,彷彿這個世界最美好的就是糖葫蘆。

我從兜里掏出錢,去超市門口的大攤位上買了兩根大大的糖葫蘆,見那個小孩發饞的眼神盯着我手中的糖葫蘆,我忍不住逗弄了她幾下,最後給她吃的時候,她咿咿呀呀高興地拍起手來,小孩子不懂什麼叫謝謝,只知道一嘴巴舔上糖葫蘆,幸福的表情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繼續往前走,糖葫蘆在我嘴巴里像是吃不出什麼味道,最後一顆還是壞的,我忍不住皺了皺眉,扔進了垃圾桶,剛走了幾步,我覺得眼前有些熟悉,我這是走到哪裏來了……江林路,再往裏走5分鐘,不就是江大附屬醫院嗎,我的腳步往後挪了挪,我怎麼走到這裏來了呢,從家走到這裏,難道已經走了40分鐘,有這麼久嗎?

現在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腦子果然是空空如也。

我繼續往前走去,不一會兒,江大附屬醫院的牌子就在我的眼前,我不禁問自己,難道我潛意識裏就希望自己走到這裏來嗎?

我沒有帶手機,我甚至想現在給辛潮打個電話去商量一下,我現在到底要不要進去,或者給林珍珍打個電話,可是我彷彿沒了選擇,這個時候我已經走到了這裏,自己心甘情願地走到這裏,我為何還能這樣舉足不前。

既然已經沒了希望,只是想見他一眼,難道都做不到嗎?

當我這麼想時,我已經問了值班護士他所在的地方,就是這麼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我走到他的辦公室前,才恍惚過來,我內心有多希望看他一眼。我看着眼前這扇白色的門,這只是一扇門,這面是我,那面是他。

我只要輕輕一推,我最想見到的人,就會在我的眼前。

我的手幾乎沒有停頓,直接敲門,他那好聽而又熟悉的聲音在屋內響起,“請進。”

我的嘴唇幾乎要顫抖起來,呼吸也變得慢了,遲鈍了。

推開門,他手中正在寫着什麼,下午的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窗戶半開着,白色的窗帘隨着微風在他身邊緩緩浮動,我幾乎有種錯覺,現在的他,是十多年前的他,我只是路過這間教室,而不是辦公室。他聞聲抬起頭,微側過臉來,我看到他下巴處陽光投射的餘暉,強壓住內心的緊張和沸騰,正視着他的眼睛。

他回視着我,一動不動,卻很快反應了過來,只是開口的第一句話便讓我心中微涼,“姜唯,你有事嗎?”

噢……我在心底對自己說,原來你還是認識我的,我對你來說,並不是陌生人。

我嘴角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回道:“我聽說你在這裏,來看看你。”

他指了指一邊的沙發,收起在我身上的視線,客氣道:“請坐。”

他倒了杯熱水遞給我,我低聲說:“謝謝。”

“不用。”

雖然他並不像上次當我是陌生人,可此時的氣氛僵硬得和陌生人根本沒什麼區別,我也不知道為何會是如此糟糕,我握着杯子的手甚至微微發顫起來。

我本以為最壞的情況是我說著不太好笑的笑話和他談笑風生,而他表情淡淡。

我喝了口水,想沖淡嘴裏此時的苦澀,抬頭抿了下嘴唇,卻見他已坐回原來的位置看着手中的片子,並不寬敞的空間安靜得彷彿只能聽到我的呼吸聲,他似乎看片子看得入神,我才有勇氣這樣細看着他,白大褂下深藍色的襯衫領口,米色的領帶,黑髮利落地向後梳着,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濃密的眉毛,這樣的他看起來成熟幹練,早已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可我卻覺得他變化不大,只是臉色微微疲倦,看起來彷彿沒有休息好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就連我手中握的水杯都不再溫暖,我主動開口打破這樣詭異的沉靜,問道:“你很忙嗎?要不然我……”

話音未落,就有了敲門聲,一男一女兩個醫生走了進來,見到我,先是一愣,其中一個看似活潑的男醫生快嘴道:“哇,江醫生有客人在唉,真是少見啊!這位……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未婚妻吧?”

江子墨眉心微皺地看着他,那名活潑的醫生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把手中的資料遞給了江子墨,接着便開始討論起關於手術的事情來。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無比多餘。

坐又不是,走人也不對。

兩位醫生走後,江子墨才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我,卻是直接道:“我待會兒有個手術,你有什麼事現在可以說。”

如此生硬冰冷。

我心中有種東西迅速往下沉去,緩緩搖了搖頭,“沒有什麼事,就是順便過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我不自覺把順便兩個字說得格外清晰。

“那你現在看見了嗎?”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竟沒有話語來接他這樣冰冷的反問。

只覺得胸口很疼很疼,像一根根銀針刺在那裏。他的話,雖聽起來細微卻字字鋒芒畢露。

不該來的嗎?

還是正好讓我徹底斷了念想。

“我覺得我好像來錯時候了,你是心情不太好,還是,我來得太莽撞了,事先也沒跟你打聲招呼,畢竟你這麼忙,大年初三還在上班……”

我有些語無倫次,卻聽他淡淡地落下一句,“對不起。”

“沒什麼……”我輕聲回道。卻不敢看他那雙黑亮如初如今卻備添冰冷的眼睛。

這時屋內的電話聲響起,他接過,我不知為何,竟覺得多待一秒鐘心靈都難以負荷,兀自站了起來,他察覺到我的動靜,抬眼向我看來,只是這樣一眼,我心中便痛了起來,卻裝作若無其事地向他點了點頭,“你忙吧,下次有機會再聊……那再見。”

“再見。”

他收回視線,垂下眼角,表情投入地在聽着電話那頭的聲音。

我的到來和離開,對他來說,真是毫無意義呢。

雁過尚且留聲……

江子墨,你知道嗎,說再見,也許以後就永遠不再相見了。

你是不可能在乎的吧?

曾經我費盡心思,就是不想成為對你來說微不足道的人,僅僅是這樣小的願望,在如今看來,也殘酷地沉沒了。

我就這樣飛也似地離開這個有他的地方,長長的過道里本是人來人往,可是眼前的這條路卻彷彿只有我一個人在奔跑,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喘息聲,還有心,沉落的聲音。

當初,為什麼明知道這是段痛苦的路程,還要踏上去,以為是身不由己,其實到頭來才發現這是條必經的路。

與人無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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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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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破碎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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