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是誰?
我從哪裏來?
我要去哪裏?
據說,這三個問題是哲學家關於生命的終極思考,從古地球的公元紀年一直思考到星際時代的星雲紀年,依舊沒有答案。
如果,只按照字面意義,一般人還是可以輕鬆地回答這三個問題,但是,一身囚衣、站在法庭上、作為軍事重犯的我,無法回答。
六天前,在一片稀疏枯黃的灌木叢中,我睜開了眼睛。
穿着髒兮兮的長裙,站在荒原上,眺望着茫茫四野,腦子裏一片空白,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喂——”
“有人嗎——”
我一遍遍用力大叫,可除了風吹過灌木叢的嗚鳴聲,再沒有其他聲音,就好像天地間只剩下我一個。
我隨便選了一個方向,茫然惶恐地走着,希望能看到一個人。
但是,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沒有遇見一個人。
我又累又餓,又恐懼又絕望,突然,看到不遠處的山坡上有一株蘋果樹,樹榦嶙峋、枝葉枯黃,卻結了幾個紅艷艷的果實。
我跌跌撞撞地衝過去,摘下蘋果,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剛剛吃下半個蘋果,頭頂傳來轟鳴聲。
循聲望去,一艘飛艇停在半空,全副武裝的士兵舉槍對準我。
我嘴裏咬着還剩下的一半蘋果,手裏拿着另一個蘋果,舉起了手。
因為盜竊基因罪,我被關進了監獄。
據說那株蘋果樹是來自古地球的品種,基因十分珍稀。阿爾帝國特意模仿古地球的生態環境,把G9737衛星建造成基因研究基地,專門研究古生物基因,是帝國的科研重地,守衛十分森嚴。
鑒於“人贓俱獲”,我只能認罪。
如果只是盜竊基因罪,大概判刑一百多年,和人類平均三百多歲的壽命相比,不算是令人絕望的懲罰。
但是,我還沒有身份。
阿爾帝國的公民一出生就會做基因檢測,獲得屬於自己的身份碼,一枚小小的晶片,可植入肌膚,也可以放在自己隨身攜帶的個人終端里。讀書、工作、生活,甚至移民其他星國,都需要這枚身份晶片,我身上卻沒有任何可以識別身份的東西。
法官下令為我做一個基礎基因檢測,用來查找我的身份。
最終,帝國智腦給出的搜索結果是:查無此人。
一個根本不應該存在於阿爾帝國星域內的人竟然出現在了堪比軍事禁地的科研重地中,合理的解釋是什麼?
我的身份從不知名的帝國公民變成了用非法手段秘密潛入科研禁地的他國間諜,罪名從盜竊基因罪變成了危害帝國安全罪。
“……根據所犯罪行,本庭宣判對非法潛入G9737基地的無名女士執行第777條刑罰,不刺激心理恐懼、不引發生理不適、終止所有生命特徵……”
我反應了一瞬,才明白宣判結果是“無痛死刑”。
基於眼前的事實,這應該算是一個公允的人道主義審判,但是,作為即將被處死的當事人,我覺得很冤枉。
獄警押着我走進一個房間,不是這幾天待的囚室。米色的房間裏擺放着幾盆綠色植物,中間有一張小小的餐桌,上面放着熱氣騰騰的飯菜,顯得十分溫馨。
一個穿着白色軍醫制服的英俊男人,很紳士地展了展手,表示邀請:“你好,我是穆醫生,這是為你準備的晚飯,希望你喜歡。”
我一言不發地坐到餐桌前,埋頭苦吃。
味同嚼蠟,根本不知道吃到嘴裏的是什麼味道。想到十幾個小時后,我即將被執行“無痛死刑”,而我連自己究竟是誰都不知道,不禁悲從中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滾滾而落。
穆醫生走過來,坐在我的對面。
也許心裏太過難受,我忍不住傾訴道:“我真的只是太餓了,想吃兩個蘋果,根本不知道它那麼珍稀。”
“你知道它叫蘋果,卻不知道它珍稀?”穆醫生嘴角含着嘲諷的笑。
我擦着眼淚,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連着幾天的審判,我已經知道偷吃的蘋果在市面上根本看不見,現在被叫作蘋果的水果,和古蘋果的樣子差異很大。某種意義上,我偷吃的蘋果算是古生物,不是研究古生物學的人壓根不可能認識。
穆醫生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你是誰,怎麼潛進基地的,目的是什麼,我不關心,我來是和你做一個交易。”
我困惑地問:“你是誰?”
他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說:“穆醫生,負責執行你的死刑,確保行刑過程不刺激你心理恐懼,不引發你生理不適。”
我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什麼交易?”
“我保住你的命,你代替我的女朋友嫁給她的未婚夫。”
他的女朋友的未婚夫,不就是他嗎?他要我嫁給他?
我震驚地看着穆醫生,穆醫生不悅地皺眉。
我反應過來,未婚夫並不是男朋友!這不就是典型的“女朋友結婚了,新郎不是我”的戲碼嗎?
“好!成交!”絕處逢生,我生怕他反悔,一口答應。
穆醫生說:“你不需要了解一下情況再做決定嗎?”
我苦澀地說:“我有選擇嗎?一邊是死亡,一邊只是嫁人,不管嫁的人再醜陋不堪、窮凶極惡,都至少保住了命。”
穆醫生風度翩翩地站起,伸出手。
我禮貌地握住他的手,晃了晃,“合作愉快!”正要縮回手時,穆醫生猛地一用力,抓住了我。
“如果你敢欺騙我,我終止你生命的方式一定不是無痛的。”他眼神犀利、語氣森寒,幾乎要捏斷我的手。
我忍着鑽心的疼痛,努力用最真誠的表情看着他:“所謂合作愉快就是你遵守契約,我也遵守契約。”
穆醫生面色緩和,正式地握了握我的手,“合作愉快!”
我連夜看完穆醫生留下的資料后,終於明白了自己將要面臨的情況。
穆醫生的女朋友叫洛蘭,是阿爾帝國英仙皇室的公主。
在幾個月前爭奪資源星的戰役中,阿爾帝國輸給了奧丁聯邦,請求停戰。
奧丁聯邦同意停戰,並且願意割讓一顆資源星給阿爾帝國,條件是阿爾帝國出嫁一位公主給奧丁聯邦的公爵。阿爾帝國已經無力再戰,只能接受“共建聯邦和帝國友好未來”的“合理提議”。
奧丁聯邦是由七個自治區和一個中央行政區組成的聯邦共和國,雖然建國歷史不長,卻是星際中威名赫赫的軍事大國,和歷史源遠流長的阿爾帝國聯姻,也算門當戶對。
但是,奧丁聯邦在星際中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全星際沒有一個人相信這次的聯姻真的只是“共建聯邦和帝國的友好未來”。
人類在古地球時代就在研究基因,最早是把各種植物基因雜交,用來獲取產量更多、味道更好的果實。漸漸地,基因研究從植物轉向動物,甚至人類,只不過礙於各種法律和道德的限制,研究一直十分節制。
隨着地球的環境惡化、能源枯竭,人類不得不走向星際。
生死存亡時刻,基因研究的大門被徹底打開,人類為了獲取更強壯的體魄、更強大的力量、更多的生存機會,對自己的基因進行了改造。
古地球時代,流行過整容;而在星際初期,流行的是修改基因。
人類從剛開始的將信將疑到後來的廣泛接受,各種修改基因的機構應運而生,鼓勵人們通過適度修改基因,去獲得美貌、力量、健康,甚至壽命。
隨着時間流逝,各種修改過的基因彼此交融,誕生了後代,後代又誕生後代,潛藏在基因內的問題漸漸浮現,人類才發現基因修改在增加生存機會的同時,也帶來了一些毀滅性的問題——基因的穩定性變差了,一個身體強壯、無病無痛的人會突然因為基因紊亂而生怪病;人類的生育率降低,繁衍後代變得艱難。
人類開始懷念最天然的基因,各個星國的政府制定了嚴格的法令,禁止修改人類基因的手術。那些因為融合其他物種基因而獲得異常力量的人,被叫作“攜帶異種基因的人類”,遭受到越來越嚴重的排斥。尤其是那些外在體貌和人類有異的族群,被輕蔑地叫作“異種”,壓根不被當作人類對待,只能從事一些最危險、最低賤的工作。
六百多年前,一些無法忍受的“異種”反抗了,他們宣佈獨立,成立了屬於自己的政府和軍隊,那就是現在奧丁聯邦的中央行政區。隨後,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兩百多年的戰火紛飛中,陸陸續續又有七支大的“異種”反抗軍成立。
因為同為“異種”,根本利益一致,奧丁聯邦的第一任執政官又是個驚才絕艷的人物,七支反抗軍的首領宣誓服從執政官的統一指揮,七個自治區和中央行政區組成了奧丁聯邦,一個“異種”統治的強大星國誕生。
在全宇宙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星國中,奧丁聯邦神秘、強勢,不但影響着整個星際的格局,還影響着所有星國對待“異種”的態度,讓他們至少維持着表面的尊重。
與之相反,阿爾帝國歷史悠久,英仙皇室的血脈源自古地球的東方族群,在漫長的星際開拓時代,因為保守和驕傲,幸運地保持了基因的純粹。因為稀少的“純天然、無污染”基因,是全星際最受歡迎的婚配基因。
根據阿爾帝國政客們的分析,奧丁聯邦“求娶”阿爾帝國的公主,自然不是英雄思美人,而是完全衝著公主的基因來的,他們應該是想通過研究公主的基因修補自己的基因。
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都不願嫁給“異種”,更不要說還會成為科學怪人手裏的切片研究對象,阿爾帝國的公主們紛紛想盡辦法逃避,最後,性格溫婉的洛蘭公主不幸被選中了。
不幸公主的萬幸就是有一個好男人,願意不惜一切為她謀划,擺脫不幸的命運,而我……也算借洛蘭公主的光吧!
無論如何,做一棵被圈養研究的蘋果樹總比人道毀滅強!
清晨,獄警把我帶到死刑執行室。
戴着面罩、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穆醫生已經準備好一切,正在等待我。
我看着各種閃爍着金屬光澤的冰冷器械,心底滿是緊張恐懼。眾目睽睽下,穆醫生真的有辦法救我嗎?
獄警示意我躺到死刑床上去。
死亡就在眼前,可是,我還有太多的疑問和不甘心……我祈求地看向穆醫生,躺下去后,究竟是結束,還是新生?
冰冷的面罩遮住了他的面容,也遮住了他的表情,這一刻,他像是傳說中毫不留情收割人類性命的死神。
“請你配合,這樣大家才能合作愉快。”穆醫生說話的重音落在了“合作愉快”上。
我慢慢鎮靜下來,平躺到床上,盯着天藍色的屋頂。
據說人在臨死時,會想起自己的一生,可我一生的記憶只有七天。在等待死亡時,我腦海內一直迴響着法庭上法官的質問。
“你是誰?”
“你究竟是怎麼潛入G9737基地的?”
“你有同夥嗎?”
“……”
頸部恍若被蚊蟲叮咬般地刺痛了一下后,我失去了意識。
再次睜開眼睛時,我已經是洛蘭公主,正在去往奧丁聯邦的飛船上,穆醫生是隨行的軍隊醫生。
據說,因為洛蘭公主極度恐懼出嫁,竟然採用了毀容的幼稚手段去反抗,阿爾帝國的皇帝命人把她敲暈,直接打包送上了飛船。
反正路途漫漫,在到達奧丁聯邦前,足夠醫生把她的臉修補好。
現在的整容手術完全可以把我變成洛蘭公主,但穆醫生不喜歡我用他愛的女人的臉,讓我保留了自己的臉。
對外宣稱洛蘭公主傷心痛苦之下要求改變容貌,整容成了我現在的樣子。
可以大大方方用自己的臉冒充公主,我喜出望外。畢竟我失去了記憶,又丟失了身份,我的外貌已經是我和過去唯一的聯繫了。
“洛蘭公主在哪裏?”我好奇地問。
穆醫生警告地盯着我:“你就是洛蘭公主,至於……她會是誰,不是你應該關心的問題。”
我是洛蘭公主,我是洛蘭公主……我默默地催眠着自己。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
洛蘭公主是稀少的純天然基因,我卻來歷不明,一個簡單的基因檢測就會露餡。盡人皆知奧丁聯邦是為了公主的基因才求娶的公主,就算我想盡辦法拖延,也拖延不了多久。
我小心翼翼地問:“奧丁聯邦是想用公主的基因做研究,他們發現我是假的后,會怎麼處置我?”
“你的基因很純粹,完全符合他們的要求。”穆醫生的目光古怪,似乎也很納悶,“只要你不犯錯,就沒有人起疑,特意去檢測你和阿爾皇室的血緣關係,你可以永遠都是洛蘭公主。”
我震驚地瞪着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基因居然也是稀有品種。
“看上去你真的對自己一無所知。”穆醫生自嘲地笑,“如果不是你的基因特殊,我何必冒險救你?”
是啊!如果不是我基因特殊,穆醫生根本沒有必要找我,以他的手段,想找個女人冒充公主易如反掌。
穆醫生說:“我已經保住了你的命。”
我鄭重地向他行了一禮:“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我會履行自己的承諾。”
我裝作心情不好,整日躲在房間裏,每天只肯見穆醫生。
在他的幫助下,我開始學習做一位公主。
慶幸的是洛蘭公主是一個存在感很低的人,父親在她七歲時意外去世,母親在她剛剛成年時病逝,身為堂叔的皇帝對她完全不關注,她也很少拋頭露面,一直安安靜靜地讀書生活,除了從小照顧她的侍女,外人對她的印象幾乎為零。
因為洛蘭公主幼稚的抗婚行為,她的皇帝堂叔怕她繼續胡鬧出醜,根本沒有允許她的侍女上飛船,所有護送她的人都是陌生人,根本不會真正關心她。
穆醫生說:“只要你表現得不要太離譜,就不會露餡。即使有人留意到你言行和以前不一樣,也可以借口受了刺激,性情大變,掩飾過去。”
我虛心受教,表示明白。
一個月後,我的學習得到穆醫生的肯定,算是成功地變成了公主。
穆醫生不再督促我學習,我的閑暇時間突然增多。
我覺得應該趁機認真思索一下如何應對未來的命運,可是,記憶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出來。
面前的虛擬屏幕上顯示着奧丁聯邦的資料,我無意識地在上面畫了無數個“?”。
每個人都是根據過去的記憶和經驗,做出未來的選擇——追尋自己所喜,迴避自己所厭;靠近溫暖,遠離傷害。
但是我,沒有記憶,也沒有情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討厭什麼;不知道自己愛誰,也不知道誰愛自己。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該如何選擇未來呢?
正在胡思亂想,警報聲響起,船長通知大家:“遭遇星際海盜,準備戰鬥!請非戰鬥人員保持鎮定,待在船艙內的安全座椅上,扣好安全帶,不要隨意走動。”
星際海盜?
只是意外嗎?
我一邊琢磨,一邊快速地坐到安全座椅上,扣好安全帶。
飛船飛行得很平穩,連一絲顛簸都沒有,看來只是小規模的戰鬥。
一個小時后,艙門打開,飛船上軍銜最高的約瑟將軍走了進來:“公主!”
我解開安全帶,站起來,禮貌地打招呼:“將軍。”
約瑟將軍神情肅穆地說:“星際海盜已經逃走了,但是穆醫生的醫療隊在搶救傷員時,不幸遇難。”
“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安全。”
約瑟將軍敬了個禮后,匆匆離開。
我默默地站着。
穆醫生帶着洛蘭公主離開了,他很清楚不管是阿爾帝國,還是奧丁聯邦,都有太多雙眼睛盯着,消失的最佳地點就是兩國勢力都薄弱的旅途中間。
從此,星際內多了一對甜蜜的戀人,而我……
就是洛蘭公主了。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
浩瀚的太空中,有萬千星辰在閃耀。
我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在哪顆星球,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顆星球。
但是,有朝一日,我希望能像公主和穆醫生一樣,即使太空浩瀚、星辰萬千,依舊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