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五節 洛依風
破軍在凌晨時分醒來。他躺在一片黑暗的醫務室里,頭上纏着厚厚的繃帶,隱隱作痛。但根據思維體的傷勢判斷,他傷得並不算重。昏迷期間,腦袋上應該被縫了幾針,但很快就可以拆線了。
視線習慣了周圍的黑暗之後,他從床上爬起身來,走到窗邊拉開窗帘。窗外是遼闊的大地,零星地散落着幾點燈光,看上去寂寥極了。深夜時分,所有人都已入睡,聽不到半點聲息。
破軍想到了人類的一個詞——“孤獨”。
是的,在這裏我只是一名孤獨的旅人。
這裏是地球,人類們誕生的祖星,公元1999年。按照現在人類紀年的長度,距離他本應身處的那個時代,相隔足足五十萬年。五十萬年的時光在他和他曾親近過的那些人之間劃開了一條近於永恆的線。
他再也回不去了。
這是思維體根據現狀做出的判斷。現在距他昨天被傳送到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小時他都沒有接到黑星實驗室傳來的轉移坐標,這意味着什麼呢?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這可不像是等公交車,一班錯過了還能再等下一班。視界線實驗跟幻想小說中出現的其它穿越時間的方式都不同,它必須要等待兩地的相對坐標出現重合時才能進行傳送。在茫茫宇宙之中,星體們進行着永不停歇的運動,要等待下一次地球和織女的坐標重合,恐怕需要等上數萬數億年之久。甚至可能還沒有等到,天琴星座便也已毀滅,成為宇宙之中的一片塵埃了。
破軍茫然了。作為一名人造人,過去他並沒有自己的生活,一直都是聽從人類的命運行動。
而現在,他突然發現,他成為了一名人類。
他是自由之身。
沒有人會來命令他,可他卻不知應該怎樣生活下去,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對不起啊。”
他知道原來那個依風的意識應該正藏在自己的腦海深處。他佔據了那個孩子的身體,作為補償,他本來決定要幫那孩子通過測試,可卻沒想到,最終還是功虧一簣。他在昏迷過去之前聽到了那位女教官的話,他已經失去了資格。
腦海中靜悄悄的,那個怯懦的意識並沒有回答。
破軍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他小心翼翼地離開了醫務室,在走廊上行進了一會兒,又下了樓梯,七拐八拐地來到了一個地方,推門進入。這個小房間的四面牆壁擺滿了各種圖書,是孩子們的圖書室。破軍走過幾排書架,在一個角落裏取出了一隻小馬扎,靠着牆壁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
為什麼我要來這裏?
在冒出這個疑問的同時,思維體給出了答案。在依風的記憶中,他每次受了委屈,比如被瀚海欺負,或者被教官訓斥,之後便會來到這個地方,在角落裏一個人坐着發獃。這算是他的一個“秘密之地”。
不過,這個地方也並不只有他一人知曉。
房間門再一次被輕輕打開,一個人影走了進來。她漸漸靠近了這裏,當她看到破軍的身姿之後,明顯鬆了一口氣。
“我去醫務室沒看到你,就想着你會不會來這裏了。”她說著,走到破軍身邊,“頭還疼嗎?讓我看看……”
是下午那位姓梅的女教官,破軍知道她名叫梅雨笙。很美的名字。
她查看着破軍的傷勢,看着看着,突然抽泣起來。破軍抬頭疑惑地望着她,她卻半跪在地上,一把將破軍攬入懷裏,用臉頰輕輕摩擦着破軍的頭髮。
“對不起,對不起……”她哭泣着說,“別恨姐姐好不好?姐姐知道你一直很想加入璇璣計劃,但是不行,依風。就算你真的通過了,姐姐也必須想辦法讓你離開。當年你的父母就是在戰場上犧牲的,他們臨走之前把你託付給我,讓我好好照顧你。你的家庭為遠東付出得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再讓你成為軍人,萬一你也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向他們交代呢?”
破軍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但他感到自己的鼻子有些發酸,對於人類來說這代表着什麼呢?
“依風,聽我說。”梅雨笙擦了擦眼淚,按住破軍的雙肩,她那藏在圓框眼鏡后的雙眸仍有些水光閃動,“沒能通過璇璣計劃的孩子,兩天之後會被上層安排的一些豪門大族分別收養。在那樣的家族裏雖然有些拘束,但至少會衣食無憂。不過……我並不希望你進入那種環境裏。我為你專門找了一戶人家,他們的生活可能會樸素一點,但他們一定會善待你的。他們和你父親是同一個村子裏出來的,關係非常要好。我已經跟他們商量好了,到時你就跟他們一起走,好嗎?”
面對女人期盼的目光,破軍點了點頭。
“好孩子!”梅雨笙又擁抱了他一下,語氣之中充滿了欣慰,“等你離開這裏以後,這裏的一切事情都和你再沒什麼關係。美好的記憶要留住,糟糕的那些就隨它們去吧,你要迎接新生活了,不要將這裏的沉重負擔帶走。但是依風,你要記住,雖然你在這些孩子們中看似比較弱小,但你畢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等你到了外界,就會發現自己很強大。絕不可以仗勢欺人,懂嗎?但也不要過於善良,過於軟弱,別人要欺負你,你也要有勇於還擊的膽量。”
破軍眨巴着眼睛,他的聲音輕微:
“善良是不好的嗎?”
“不是哦,善良是一種很美好的品德。但是,過度的善良卻可能會傷害到自己,也會讓那些愛你的人心痛。所以就算是為了他們,你也一定要衡量好自己的處事原則。不要盲目自大,但也不要妄自菲薄。守好自己的本心,昂首挺胸地生活下去。”
好難懂。人類的生活,聽起來可真困難……
破軍這麼想着,但在梅雨笙的注視之下,他再一次堅定地頓了一下腦袋。
梅雨笙將他緊緊抱在懷裏,許久都沒有鬆手。
……
兩天以後,在孤兒院對外開放的前堂里,破軍見到了前來領養自己的人。
這兩人站在人堆里,顯得十分特別。除了破軍之外,其他沒有通過璇璣測試的人當然也要被人領養走,但正如梅雨笙所說,領養他們的人非富即貴。破軍的思維體可以從衣物的材質與款式上分析出其價值,只怕面前這對穿着軍大衣和棉襖的夫妻是整個大堂中最為“窮酸”的一對。
包括破軍在內,男生班被淘汰了八個孩子,女生班也被淘汰了五個。十三個家庭聚在一間大堂里。這對夫妻顯然也注意到了其他人的穿着,他們顯得有些局促,但看着破軍的眼神卻又充滿了欣喜。
夫妻二人來自同一個村子,那也是依風父親的老家,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姓——“洛”。
破軍看到了明燭,他被一個身穿白色裘皮大衣的女子抱了起來,另有一個穿風衣的墨鏡男人站在旁邊。明燭那原本油滑的聲音變甜了,他喊道:“爸爸!媽媽!”
那女子登時便開心地露出了笑容,墨鏡男人也滿意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於是明燭傻笑起來。
破軍回頭看向洛氏夫妻,他們的眼神中也帶着溫柔的期待。
我也要這麼喊嗎?
破軍想着,正要開口,卻感到腦海深處傳來了一種微弱的抗拒。
於是他輕聲說道:
“洛叔叔,洛阿姨。”
夫妻二人的臉色明顯僵了一下。但男人馬上就又露出笑容,他說:“哎,哎,好,叔叔阿姨也行。那個……依風啊,以後你就跟我們一樣姓‘洛’,好不好?你爸爸以前也是這個姓。”
破軍點頭答應。
登記過後,十三組家庭便帶着自己的“孩子”各自離去。各式車輛在孤兒院門口排成了一列,破軍跟着洛氏夫妻從那些豪車後面走過,他能夠認出每一款車型並說出它們的大致報價,其中有許多即便放到十年後也不是普通家庭能開得起的牌子。但這都和破軍毫無關係。它們來到最末尾,一輛稍顯破舊的三輪車就停在那裏。
那甚至不是一輛機動三輪,而是腳蹬式的。紅色的油漆掉了大半,車后的擋板也掉了,只剩下空空的轉軸。
破軍站在那輛三輪車旁,他對上了不遠處明燭的視線。明燭的“父母”開來的是一輛軍用吉普,他神氣活現地站在那兒,一眼望到這輛三輪車,愣了一下。看他的樣子似乎很想要狂笑出聲,但又怕破壞了自己在那對夫妻眼中的形象,於是只好蹲下身去捂住嘴巴顫抖起來,整個人抖得像篩子一樣。
洛氏夫妻顯然也覺得十分尷尬。洛叔叔結結巴巴地解釋道:“那個……這兒離咱家太遠了,所以我只能就近在鎮上租一輛車過來。要是離得近,本來我能找朋友借一輛車的……就那種小轎車,黑色的那種,挺漂亮的,你知道吧?”
在他說話的當口,破軍已經爬上了三輪車。他坐在後車廂側面,一手抓住了駕駛座的靠背邊緣。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覺得哪裏丟人。
洛氏夫妻對視一眼。洛阿姨的眼圈有點兒發紅,她也爬上了三輪車,坐到了破軍對面。而洛叔叔則帶着半是無奈半是欣慰的笑容坐上了駕駛座。他說道:“依風,坐穩了啊。”在數輛豪車絕塵而去的同時,三輪車也靠着路邊,緩緩地動了起來。
破軍回頭向孤兒院中望去,他看到了梅雨笙藏在門后的身影,看到了她那滑落臉龐的淚水。
三輪車在下坡加快了速度。與此同時,一個幼小的孩子從孤兒院前門奔跑出來。映月似乎喊叫了一聲什麼,但耳旁呼呼的風聲卻帶跑了他的聲音,破軍並沒能聽清楚。
破軍高舉起一隻手,緩緩地揮動着。他知道在人類的肢體動作中,這代表着“告別”。
映月停住了腳步,他也學着破軍的樣子揮起了手。兩個孩子相互凝視着,沒有聲音,只有手臂不斷揮舞。那麼的柔軟,卻也那麼的堅定。這是他們最後給年幼時的對方留下的記憶,刻骨銘心。
三輪車轉過一道彎,映月的身影消失不見。破軍回過頭來。洛阿姨開始對他噓寒問暖,破軍老實而禮貌地一一答應着。
洛叔叔唱起了婉轉的歌:
“瀏陽河,
轉過了幾道彎,
幾十里水路到湘江……”
破軍在風中閉上了眼睛,任由那些音符流淌進自己的心底。
我是搖光型人造人初號個體,代號“破軍”,我來自天琴星座,我的創造者是“雙子星”羅切斯特兄弟。
他想着。
那是我的過去。
而現在,我成了一名人類,我將以人類的姿態生活下去。
從今天起,我的名字就叫——
洛依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