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五四節 夕陽
江曉薇不記得別人跟自己說了些什麼,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情,又好像完全沒什麼意義。就像是一個事實,被人翻來覆去地說了又說,加上些比喻加上些誇張,加上些她聽懂了或是沒聽懂的修辭手法,但最終都還是一樣的內核。所有的一切仍然圍繞着那個事實旋轉,而那偏偏是她最不願意聽的部分。
有人到來,有人離去,這一整個下午她就窩在自己住處的床邊。兩眼想要看到什麼,但眼前閃過的跟自己看到的又全然不同,儘是些來自過去的幻影。這樣的過去就像是地上爬行的螞蟻一樣,你把它捏起來放在手心裏,盯着它看上一會兒,不知什麼時候等你一個恍惚,它就從你的手裏溜走,再也見不到了。
再也見不到了。
唯有這一點是絕對清楚的。江曉薇心裏想。過去她和那個在兩人獨處時被她稱為“豬頭”的男人吵架的時候,她會對他說“滾”,併發自內心地期望他不會再出現在面前。但那個男人是屬牛皮糖的,一旦黏上了就怎麼甩也甩不掉。凌晨時分他臨走的時候還替她蓋好了被子,她記得自己伸出腳丫踢了他一下,嘟噥了一句“滾”,但這次她沒有讓他不要再回來的意思。
於是他就那麼走了。
老天爺總愛捉弄人。
她花了一整天時間來想這些有的沒的,總之就是不能讓腦袋閑下來。一旦她能夠開始進行理智的思考,就會發生一些可怕的事情——她有這樣的預感。
她把孩子們的小腦袋抱緊在懷裏。三個孩子,洛家的兩個和文家的一個。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只是因為這些孩子不像那些成人一樣煩人。那些人有的對她說“節哀”,有的則說能理解她的心情,勸她大哭一場。她哪種人都不想理,只想跟這些孩子們待在一起,孩子們很安靜,是她眼下正需要的那種安靜。
她挨個撫摸着孩子們柔順的頭髮和他們穿着T恤的軟綿綿的後背,想要哼首歌給自己聽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當時針快指到七點時,她才放他們離開。她推着孩子們的後背把他們送出房間,卻沒有說一聲道別,只是默默地注視着他們消失在樓梯口。然後她關緊了門,坐回她的床上。本來她想要抱緊自己的被子——忘記在哪本言情小說里讀到過,被子上會殘留下你喜歡的人的體味,他們昨天還在這裏糾纏過,她想這裏一定會有他的味道。可是她失望了,那裏只能聞到她用的洗髮液和香皂的甜味。
猩紅的光芒從窗外透了進來。這間屋子窗朝西開,一年四季都能夠看到夕陽,可她並不喜歡那種近於血色的紅光。現在不會再有一雙手為她拉上窗帘,房間裏空空蕩蕩,寂靜的光映在她的瞳孔里。
她推開了窗。沒有了玻璃的折射,那光芒愈發明亮清晰地投在她黯淡的臉孔上,如同低吟,如同輕語,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夕陽竟會是這麼美的,它將這世間一切的光明收走,於是大地重歸黑暗與死寂。
她沒有在乎四樓與地面十幾米的高度,從窗口探出了自己的上半身。她從未見識過如此瑰麗的晚霞,一行雁隊藉著火燒雲艷色的背景自在飛過,整片天地所有的殘光都集結在夕陽的餘燼里。
於是冷風吹起,江曉薇感到自己的靈魂輕飄飄地飛了過去,與那最後的餘暉一同向著無盡的黑暗墜落……墜落……
……
路燈已經亮起,洛憑雲跟在弟弟和文心語的身後離開科技館公寓,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江曉薇姐姐的住處。剛才那位警察姐姐把她摟在懷裏的時候,她有些受寵若驚,畢竟她只跟那位姐姐見過兩面而已,遠不如依風和文心語與那位姐姐親近。但她心裏很喜歡那位姐姐,喜歡那種被摟在懷裏的感覺,只是一想到姐姐的男朋友去世了,她的心裏沒來由地一陣難受。
儘管她根本不認識那位姐姐的男朋友。於是她只好想像,想像里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男人長着和《藍色生死戀》裏的尹俊熙一樣的臉。當初她看那部韓劇的時候哭了好久,為此還害得洛爸洛媽大吵了一架,因為洛媽說了一句“不知道你親媽死的時候你哭不哭”。
她覺得自己應該哭一下,這樣子會顯得她比較懂事,但她並不認識那個人,也感覺不到多少傷感,眼淚是硬擠也擠不出來的。所幸依風也沒有哭,這讓她感覺心裏平衡些。
我們洛家人就是這樣的。她想。
文心語倒是哭了。她在江曉薇身邊時就不住掉眼淚,下了樓便哇哇地哭了起來,邊走邊哭。聽說那個死掉的警察是她的哥哥,那她哭也是應該的。如果放在平時,洛憑雲一定要好好嘲笑她一通,但今天不要,她感覺自己沒那個心情,再說這種時候欺負她的話,就叫“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了,對吧?
她眼看着弟弟依風走在文心語身旁,卻也是一句話都不說,只沉默着給她一張接着一張地遞紙巾,不由得心下有些惱火。
笨蛋,去安慰她呀!洛憑雲這麼想。這也是她過去絕不會有的想法。她想就算文心語再怎麼哭,我也不會讓她進洛家的門,但你一個男孩子就不能有點兒那什麼“紳士風度”么?
走在前面的兩人當然不會知道身後的洛憑雲腦袋裏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文心語始終沒有停止哭聲,她用光了自己的紙巾,也用光了依風的。這時洛憑雲從後面趕過來跟他們並排走着,低着頭把一團揉起來的衛生紙交給依風,依風又遞給文心語,文心語接過紙巾,抽噎着說出“謝謝”。
洛憑雲“哼”了一聲,再沒有搭理她。
這裏離洛家較近。文心語先跟着洛家姐弟一起回家,在那裏洗了把臉,然後再由依風送她回自家去。回程的路上,依風一個人走在光明廣場西側的行人路,忽然想起這應該就是殷志鵬凌晨時分回家的路線。
道旁的攤販們和行人討價還價,吵得熱火朝天;大喇叭揚聲器中傳來單調重複的廣告聲;一群比他還小的孩童大笑着從馬路上跑過,討論着最近熱播的“恐龍戰隊”;不遠處的音響中播放着張學友的《如果這都不算愛》……
沒人知道,就在今天的清晨時分,一個年輕警察曾靜靜地躺在距離這裏不足三百米的那條小巷子裏。不,也許有人知道,可他們並不在乎。這種小事除了會讓他們感慨一聲“世道亂了”之外,不會再對他們產生任何影響。
在這個世上每天有那麼多人出生,又有那麼多人離世,誰有那麼多精力去一一關注呢?
可依風仍然覺得很難過。
他並不喜歡那個名叫殷志鵬的男人,一點也不喜歡。儘管他能夠理解那男人的擔憂,但他早已受不了那傢伙無休止的試探。他們認識了五個月,他就被那男人試探了五個月。殷志鵬猜得不錯,四月份發生在游泳池的事件並不只是一起單純的巧合,而是他臨時起意的行為。
他一直想找個理由結束那種形式怪異的“約會”,但害怕文心語會傷心,因此不能主動提出,所以他只好安靜地等待機會。那天殷志鵬和江曉薇一時腦熱的行動就給了他這麼一個機會。他刻意把文心語叫到窗前,兩人一起偷看,以期引起房間內那兩個成人的注意。可一直到文心語提議離開,那兩個沉浸在歡愉之中的傢伙都沒有抬頭望過來一眼。最後依風只好動用一點小小的手段。
殷志鵬猜測他使用了機關,但實際比那要更加簡單。
他用了“共鳴”。
這幾年來的訓練使得他對“共鳴”的掌控已經達到了一定程度,在短時間內操縱空氣模擬出敲打窗框的動靜,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結果我們都已經知道,惱羞成怒的情侶決定以後再也不帶兩個小孩子出來玩。那時他們還沒有注意到,這時依風計劃之中的事。當然這樣的計劃並不完美,也許最後也不會朝着依風預想的方向發展。但沒關係,這又不是什麼緊迫的事情,如果這一次不成,以後他還會創造出很多機會。
依風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已經被殷志鵬察覺,畢竟他雖然近乎全知全能,但唯有在“心理”這方面,他或許比正常人類還要差一些。如果讓他知道殷志鵬的想法,指不定會一邊傷腦筋,一邊在心裏無奈地誇讚一聲“敏銳的男人”。
他也不會知道殷志鵬一邊提防着他,一邊也在期待會有一天和他達成相互理解。他們都不知道,也都等不來那一天了。
依風不覺得殷志鵬是為了抄近道才進入那條小巷的,儘管他沒有聽說案件的全貌,但他直覺認為殷志鵬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才會走到那種偏僻陰暗的地方去。那個男人一直都那麼多疑、警惕,不是么?也許他是察覺到有人攔路搶劫,也許他是為了追蹤竊賊,也許……
可能性有很多。但調查清楚這些事是警方負責的領域,依風沒有去干涉的途徑,也沒有那種意願。
他已不再是過去的人造人戰士了,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學生。他能為那個男人做的事情最多也就只是默哀和懷念而已。如果那些殺死殷志鵬的傢伙跑到了他面前,那麼他不介意伸出腳去絆他們一腳,算是他給那男人數月的招待一個回禮。
只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依風默默搖了搖頭,沿着喧鬧的廣場行人路快步向家中走去。
此時此刻的他還沒有想到,就在兩天以後,這樣的一個“可能性”就擺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