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篇（13）

斥候退下去以後，顧北羽雙手抱着腦袋，臉上的慘白色一絲未退。

“怎麼……會這樣？”整個人瑟縮在圈椅里，顧北羽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顧禾走之前只說不會回來，可他沒說要與煙水島同歸於盡屍骨無存啊！

這樣的消息對顧北羽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梵沉臉色也不大好，在顧北羽對面坐下，不知過了多久才出聲，“他走之前曾告訴我再不會回來，但我沒想到他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太讓人接受無能了。”

顧北羽心中苦悶，拳頭一再捏緊，“表姐夫，你覺得這事兒該怎麼辦，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終會有暴露的一天。”

梵沉輕聲道：“能瞞得了幾時算幾時吧，皇上還年幼，不能讓他承受這麼大的打擊，否則會給他留下陰影的。”

“這我知道。”顧北羽煩悶地一錘一錘打在桌子上，“可我還是無法接受顧禾這樣突然的死訊。”

梵沉抿着唇，心裏頭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數月前，他曾親自送走了宗政初，雖知那只是宗政初回家的一個儀式，可親眼看着他從活生生的人變成一罐骨灰，那種滋味，梵沉畢生難忘。

半月前，他還在雍王府給老王爺弔唁，嘴裏說著安慰自己的“惟願現世安好”。

可是今天，他又得送走那個資質卓絕容顏絕倫的“對手”。

他們曾經暗中較量過，明面動手過，談笑間乾坤在握，也曾醉忘江山事，只把紅塵翻。

那些過往一幀一幀，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然而眨眼的功夫，他與煙水島同歸於盡的噩耗就傳了回來，魂落碧海，屍骨無存。

饒是已經見慣了生死的梵沉，也不禁為之動容。

兩人一時無話，就這麼各自靜靜坐着。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辰，梵沉站起身來，“先回去吧，麟德殿那邊，皇上還等着呢！”

顧北羽眼底泛出凄涼，“表姐夫，一會兒我會編個借口，你得配合我，別露餡了。”

梵沉點點頭，“我會的。”

顧北羽抹了把臉，闊步走出御書房，卻不想剛出門，就見到顧禾的父母站在外面。

顧北羽愣了一下，“二叔二嬸，您二位怎麼來了？”

盧氏紅着眼看向顧北羽，問：“北羽，你實話告訴二嬸，禾兒他是不是……真的回不來了？”

話還沒說完，豆大的淚珠就滾了下來，哭得傷心欲絕。

顧北羽蒼白的面容在雪夜中更添慘色，“二叔二嬸，我……”

顧博文老眼內淚花閃爍，“早在出征之前，我們就知道禾兒此去不會再復返，可還是每天心心念念着能出現奇迹，今夜斥候說捷報八百里加急的時候，我就料到定是出事了，所以這才迫不及待與內子找個借口辭別眾人過來，就是想第一時間知道禾兒的境況，我們夫妻這輩子就只有這麼個兒子，他從小就是雍王府所有人的掌中寶，他突然走了，對我這個當爹的打擊有多大，還希望北羽你能理解，所以，禾兒到底出了什麼事，還望你能如實相告，也好讓我們心裏有個底。”

顧北羽痛苦地看了二老一眼，又看向梵沉，得了對方的點頭默認以後才緩緩啟唇，“二叔二嬸，攝政王他……隨着戰船被炸成碎片，屍骨無存，再也回不來了。”

“什麼！”

儘管早已做好了兒子戰死的準備，盧氏還是接受不了“屍骨無存”這四字所表達的殘酷事實，身子支撐不住，兩眼一閉往後倒。

顧北羽眼疾手快，急忙扶住了盧氏，對着顧博文道：“二叔，我先送二嬸去偏殿裏休息，一會兒讓太醫來給她看看。”

顧博文哽咽着點點頭，抬步跟上顧北羽。

他不久前才死了父親，如今又死了兒子，打擊一波接一波，原本烏黑的鬢髮頓添霜色。

“叔父請節哀。”梵沉走在後面，與顧博文一起。

顧博文偏頭看了看他，想到自家兒子本是與寧王比肩的風華人物，如今就這麼去了，他忍不住老淚縱橫，“我這輩子就只有這一個兒子，若不是他祖母對他要求嚴苛，我是不希望他參與那些兇險籌謀的，惟願他這輩子做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只要活着就好，可是……”

顧博文淚濕衣襟，嗓子眼像被什麼東西阻塞了，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理解的。”梵沉溫聲寬慰，“他就這麼走了，我也很難過，可是叔父，咱們得為了大局考慮，暫時不能把這事兒曝光，否則要是讓皇上知道，他會一時想不開的。”

顧博文點頭道：“來前我都和內子商議好了，不設靈堂不掛白幡，一會兒回去悄悄燒些紙錢就算了。”

顧博文的話，一下子讓梵沉哽咽住。

本想再開口多說幾句的，嘴巴張了張，什麼都沒說出來，梵沉索性作罷，加快步子很快到了偏殿。

顧北羽動作迅速，已經安置好了盧氏，又讓婢女去請太醫，見到顧博文和梵沉一道進來，他忙起身迎上去，順手攙扶住顧博文，“二叔，二嬸只是暫時昏過去，沒大礙的。”

顧博文滿臉感激地看着他，“北羽，謝謝你。”

顧北羽愣了愣，“二叔怎會突然說謝？”

顧博文顫唇道：“禾兒的事，讓你和寧王操心了。”

“二叔快別這麼說。”顧北羽急急打斷他，“攝政王雖與我是堂親，我卻一直把他當成親弟弟的，生前沒能幫他做什麼，如今他不在了，他的後事，我自該為他操心。”

太醫很快就來了，給盧氏探了探脈以後起來回話，“回兩位殿下，夫人只是急火攻心，暫時昏迷，並無大礙。”

連太醫也這般說，顧博文心頭的大石總算落了下去。

太醫取出一個小瓷瓶打開，放在盧氏鼻尖讓她嗅了片刻。

盧氏深深皺眉過後醒了過來。

一眼看到顧博文憔悴的眉眼，盧氏馬上想到自家兒子死在海上屍骨無存的消息，眼淚再一次模糊雙眼。

“二嬸。”顧北羽喚她，“二叔如今只有您了，您可不能先倒下，要挺住。”

盧氏眼淚決堤，一手無奈地掩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顧博文猶豫片刻，走過來將盧氏扶起，低聲道：“咱們先回去吧！”

盧氏哭着點點頭。

“二叔，我安排人送你們回去可好？”顧北羽很不放心二老就這麼走。

“不必了。”顧博文已經攙扶着幾乎站不穩的盧氏走出去，“我和你二嬸想單獨靜靜。”

顧北羽微抿着唇，目送二老走遠。

才走出偏殿門，盧氏雙腿一軟，險些又栽了下去。

顧博文用力拽緊她，讓她整個人的重量都依附在自己身上來，“涵兒，你堅強些。”

盧氏哭成淚人，“老爺，那是我們唯一的兒子啊！”

“我知道。”顧博文也不好受，“早在十多年前，我們就知道有這麼一天了。”

“可是……”盧氏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可是我沒想到他連屍骨都不給自己留，不讓我們給他收屍。”

“禾兒是個孝順的孩子。”顧博文扯出一抹僵硬的笑，“他此舉，是為了不想讓我們看到他的屍體而悲痛欲絕。”

盧氏一聽，哭得更厲害了。

顧博文長嘆，“既然命中注定如此，那咱們只好尊重他的遺願，從族裏過繼一個孩子來咱們家了。”

“不要！”盧氏哭聲拒絕，“老爺，我不要讓那些人來咱們家，我這輩子只承認禾兒一個兒子。”

顧博文偏頭，盧氏面上淚痕交錯，雙眼紅腫，他心中一揪，曉得此時說那些為時過早，更會引得涵兒憶及顧禾的死，索性壓下了，點頭，“嗯，你說如何就如何。”

顧禾父母走後，顧北羽和梵沉對視片刻，顧北羽道：“表姐夫，咱們回去吧，皇上該等急了。”

“嗯。”

梵沉沒有多言，跟着顧北羽回到麟德殿。

小皇帝緊張地看着二人，“三皇叔，小叔叔可是凱旋歸來了？”

顧北羽站在殿中，當著眾人的面朗聲道：“啟稟皇上，煙水島一戰，我西秦大獲全勝，盡數剿滅梵氏分支族人，未留一個活口，但，攝政王在此次大戰中受了傷。”

小皇帝呼吸突然加重，戰況如何，他已不在乎，他只關心小叔叔的傷勢。

“他給微臣的信上說了，想留在煙水島休養直到痊癒再歸來。”

“小叔叔傷得可嚴重？”小皇帝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有些嚴重。”顧北羽頷首，“好在軍醫及時救治，所以今後還有恢復的可能，只不過短期之內回不來了。”

“無妨的，朕等得起，多久朕都等得起。”小皇帝倔強地道。

雖然三皇叔的消息讓他心中難受，但好在小叔叔並沒死，只是受了傷，將來還有機會痊癒並安然回來。

這是唯一讓他值得欣慰的。

坐在梵沉旁側的景瑟總覺得顧北羽的話有些不對勁，可仔細想了想，又沒抓到破綻，只得偏頭看向梵沉。

梵沉沖她微微一笑。

景瑟壓低聲音，“顧禾真的受了重傷？”

“嗯。”

梵沉很明白，以景瑟的聰穎，一旦他多言，便很容易被她看出破綻，所以當下只淡淡應了一聲，面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我怎麼覺得有些蹊蹺？”景瑟滿眼狐疑，她說不出來那是什麼樣的感覺，總之就是覺得哪裏都不對勁又哪裏都沒有破綻。

梵沉順勢摸摸她的額頭，“莫非病了？否則怎麼疑神疑鬼的？”

景瑟瞪他一眼，收回視線，百無聊賴地吃着菜。

宮宴散，夫妻二人回到楚王府。

進門后，梵沉就一直坐在軟椅上不動，看不出在想什麼。

“梵沉？”景瑟喊了幾次才將他喚醒。

“怎麼了？”梵沉隨口來了一句。

景瑟挑眉，“這話，該我問你吧？你到底怎麼了，一回來就失魂落魄的，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唄，兩個人分擔，總比你一個人逞強要有用得多。”

梵沉想了想，突然站起來抱住她，“陪我去燒點紙錢吧！”

景瑟僵住，“燒紙錢？給誰？”

“顧禾。”

他的聲音似一道驚雷，將她劈得渾身都沒了知覺。

“顧……顧禾？梵沉，你開什麼玩笑，顧禾那麼厲害的人，他怎麼可能……不可能的，你這玩笑開得一點水準都沒有。”

梵沉也希望這只是玩笑。

沒聽到他再說話，她驀地濕了眼眶，“他真的……死了？”

“與煙水島同歸於盡，被炸成碎片，屍骨無存。”梵沉輕輕閉上眼，多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景瑟忽然一把推開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此次出征再也不會回來？”

她想起了顧禾交給梵沉的那幅畫，他的遺願是希望梵沉能把畫卷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是啊，她早該想到的，如果他還能回來，他怎麼可能會把如此重要的東西交到梵沉手裏來？

“是。”沉吟許久，梵沉終是點頭承認了。

“出征之前，他曾單獨找過我，說他再也不會回來。”

“為什麼？”景瑟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他中了毒。”梵沉看着她，溫聲道：“宗政初說了，這種毒連他都沒辦法的。”

“所以顧禾才會自請出征，為的就是想名正言順死在海上？”景瑟忽然覺得自己臉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或許是吧！”梵沉垂下長睫，“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景瑟猛地驚醒過來，又苦笑，“你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麼？”

“如若我能救他，他將會為西秦培養出千古難得的一代明君，只可惜……”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景瑟啞着嗓子，“那一次薄卿歡的人送顧乾回來，去進香的半道上若非我大意，也不會讓他輕易劫走了葳葳，更不會有後來顧禾的出手相救，我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那個時候中的毒，但我知道，那一次，他傷得很重。”

若不是那次意外，顧禾不會受傷，或許，他到現在都還好好的，此次出征，會帶着十萬大軍凱旋而歸，在西秦戰爭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梵沉怔怔看着她，她略有蒼白的面容上滿是愧疚與自責，眼眸中的脆弱，彷彿風一吹就會碎，讓人一看便覺心揪扯着疼，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不怪你。”梵沉搖搖頭，“他是很多年前就受的傷中的毒，一直在府里休養，這就是為何以前世人對雍王府小王爺只聞其名未曾見過其人的原因。”

景瑟怔忪着抬起頭，動了動唇，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梵沉一把拉過她的手帶到自己懷裏，親自給她繫上披風，又吩咐阡陌準備了紙錢，這才帶着景瑟去了花園。

兩人坐在小杌子上，望着火盆里的冥紙一張張被燒為黑色如蝶翼的灰燼，都有些晃神。

“我才送走了師父，沒想到這麼快又要送走一個。”景瑟閉了閉眼，有些不願面對，“我與顧禾雖沒什麼交情，但我知道他是個正人君子，也是恪盡職守的輔政大臣，要說這天下除了你和師父，還能讓我刮目相看的，非他莫屬了。說句心裏話，他就這麼死了，我挺難過的。”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如若……如若我早知道他身中劇毒，說什麼我也要攔着他不讓他出海，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不是么？”

梵沉拉過他有些冰涼的指尖放在掌心，“兄長有句話說得對極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關於顧禾，莫說是你，就連我都覺得百般遺憾，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命運早註定，人這一輩子只會向前，沒有那麼多‘如果’讓我們重頭再來。這世上每天都有人要死，還有人要繼續活下去，往複輪迴，交替不間斷，每個人的生命終結點不同，用佛家的話來說，不過‘造化’二字罷了。”頓了頓，聲音越發喑啞，“顧禾的造化，大抵如此了。”

景瑟彎身又拿起一疊冥紙投進火盆，彷彿在火光中看到了那人秀美絕倫的容顏和唇邊溫潤如玉的淺笑。

初見顧禾，是在泰和帝駕崩的那一日，他陪着雍王來弔唁，寵辱不驚的氣度和俊美不凡的一張臉，讓景瑟在片刻之間就把他歸類到能與梵沉比肩的那一類人裏面。

那個時候，她以為，他是敵。

後來數次交鋒，她才發現這個人就好像一團雲霧，讓人撥開一重還有一重，怎麼都看不透。

再後來，梵沉告訴她，他們一直以為的敵人，其實是潛伏已久的蛟龍，為的就是有一天出海誅滅國之毒瘤。

得知真相，景瑟再憶及過往，忽然覺得好笑。

原想着等那個人回來，他們再好好醉一場，可人家一絲機會都沒給她留，走得如此乾脆決絕。

讓人取來美酒，景瑟給自己斟滿一杯舉起來，雙眼在火光映照下慢慢模糊，火光中那個身影彷彿還沒走。

“顧禾。”景瑟推杯，“這一杯，敬你的二十三歲。”

抬袖一飲而盡，景瑟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這一杯，敬我們三年的交情。”

“最後一杯。”景瑟顫着唇飲下，“敬你……在我看不到的世界平安順遂，永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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