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冬至過後的京城乾冷陰寒,北風包裹着雨水呼嘯而來,已是下了整整兩天的大雨。整個京城就像籠罩在霧靄之中,若隱若現。
隆慶十四年冬月初九。
昏暗煩悶的雨天終於結束,微風拂面,天空放晴,普光照耀着大地,照在人的身上也暖洋洋的。
穆煜寧坐在妝鏡前,看着鏡中面容精緻的新婦,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目光移至右臉頰上的暗影,笑意消失,玉手輕撫臉上的暗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五官玲瓏,面容姣好,但十歲摔傷留下的疤痕卻始終消除不了。
穆煜寧日日對鏡梳妝,看見臉上的疤痕就好像看見心愛的玉鐲上有一塊瑕疵,深切惋惜又如同在心間扎了一根刺,拔不掉,時刻隱隱作痛,只能生生忍受。她每日只好用最好的水粉掩蓋疤痕,以求它的存在淡一些,再淡一些...
穆煜寧煩躁地從首飾盒中拿出一根雕玉鳳簪插在髮髻上,吩咐身旁的巧雪:“你去看看,王爺怎麼還沒回來。”
巧雪領命而去。
穆煜寧轉動着輪椅上的輪子,移至屋子中央,面對着門口。巧雪出去以後,房間裏並沒有其他人,自從摔斷腿以後,她就不喜歡房間裏有太多的人,也不太喜歡時時刻刻都讓別人來推輪椅,所以一般能自己動手的地方她絕不讓別人來插手。
穆煜寧是鎮國公府的五小姐,父親是鎮國公,母親是元華公主,哥哥是鎮國公府的世子,姐姐是北平郡王妃。元華公主是太皇太后的親生女兒,在生穆煜寧的時候難產而死。太皇太后憐她自小沒有母親,平日裏便有些嬌慣她,所以養成了她一副囂張跋扈的性子。
穆煜寧五歲的時候,便被太皇太后封為郡主,以名為封號。十歲的時候,穆煜寧突遭意外摔下馬車,摔傷了臉,也摔斷了雙腿。在太醫院宣佈她的腿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輪椅上之後,她的性格就變得更加乖張暴戾,稍有不如意就掄起手中的鞭子懲罰人。所以下人丫鬟都很怕她,不敢接近她。
但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怕她,有一個人不僅不怕她,也不嫌棄她身上的殘疾,而且對她溫柔體貼,百般遷就,無論她怎麼發脾氣怎麼肆意妄為,他都會一笑而之,為她善後。
這個人就是她的夫君,韓朝唯一的異姓王,淮北王譚紀煊。
天下人都說她一個瘸子還能嫁入王府,得到大韓第一美男子做夫君是她幾世修來的福分。當然更多的是說她仗着太皇太后的權勢,死皮賴臉地糾纏淮北王,還讓皇上下旨賜婚,逼迫淮北王不得不娶她。天下人紛紛為淮北王惋惜,也在背後罵她不要臉,不知羞恥。
今日是她三朝回門的日子,一大早她就起來細細地梳妝打扮。
昨晚譚紀煊跟她說回門的禮品都準備好了,一切都不用她操心,她只要安安心心地跟着他一起回鎮國公府就行了。
想到這裏,她痴痴地笑出了聲,她要讓所有人都看看,淮北王是真心愛她,所以才會娶她。那些人在背後罵得越凶就越說明她們在嫉妒她,羨慕她...
這時巧雪從外面走進來回稟道:“郡主,王爺一大早就被皇上召入宮,到現在還沒回來。”
穆煜寧皺了皺眉,皇上這麼早召譚紀煊入宮能有什麼事,他的假期還沒結束呢。
“參見王妃,太夫人吩咐,請您抄些經文,明日太夫人好拿去普光寺祈福。”一位老嬤嬤雙手捧着經書恭敬地對着穆煜寧施禮說道。
穆煜寧看着眼前之人,這是譚紀煊母親身邊最得力的宋嬤嬤。
她又看了看宋嬤嬤手上捧着的經書,眉頭輕蹙,臉上疑惑不解:“宋嬤嬤,之前母親並未提過明日去普光寺的事,怎麼突然想起要去祈福了?”
宋嬤嬤眼觀鼻鼻觀心,慢條斯理地回答:“回王妃的話,老奴也不知道,太夫人確實是這麼吩咐的。”
穆煜寧盯着她的臉看了一會兒。
宋嬤嬤任其打量,腰板挺直,並不懼任何眼風。
穆煜寧彈了彈指甲,臉上帶着十足的歉意,開口說道:“你去回稟太夫人,今日是本郡主三朝回門的日子,恐怕沒有時間替她抄經文了,請她另找他人吧。”
宋嬤嬤似乎早就預料到她會拒絕,此時聽見她的話並不為之所動,語氣依然很平靜地說道:“太夫人吩咐,等王爺回來再陪王妃回門,在王爺回來之前,請王妃靜心抄寫經文。”
她的話落音之後,穆煜寧睜大眼睛看了她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看得宋嬤嬤心裏直打鼓,面上卻強撐着。
這位郡主可是個混不吝的性子,這萬一不高興了,順手抽她一鞭子,她這把老骨頭可就沒救了。
就在宋嬤嬤心裏暗自祈禱的時候,穆煜寧卻突然笑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巧雪。
巧雪立即上前從宋嬤嬤手中接過經書。
“回去告訴太夫人,讓她放心,在王爺回來之前,我會好好地抄經文的。”穆煜寧說完就逕自轉動着輪椅往紫檀書案而去。
宋嬤嬤聽見她的話,心裏鬆了一口氣,看着她坐在書案前,鋪開藏經紙。
巧雪將經書放在她左手邊,靜靜地給她研磨。
宋嬤嬤對着穆煜寧施禮言道:“王妃如此有孝心,太夫人和王爺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老奴就不打擾王妃了,老奴告退。”
看在你是譚紀煊母親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好,你讓我抄經書我抄就是了。
穆煜寧磨了磨牙齒,提筆在藏經紙上劃下。
姚白一陣風似的突然出現在房間裏,她臉上神色慌張,語氣急促地對穆煜寧說道:“郡主,不好了,太皇太后病了...”
穆煜寧手中的筆一頓,抬頭看向姚白:“外祖母怎麼會病了?嚴重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聽說是昨兒深夜發的病,太醫院的人都去診治了,情況不容樂觀。今日早晨,皇上下旨讓各宮嬪妃去慈寧宮侍疾。”
“混賬,外祖母最討厭那些鶯鶯燕燕的,這個時候生病了就更不願意見到她們了。她們一去慈寧宮,外祖母還怎麼靜心養病,皇帝表哥這是怎麼想的,居然讓各宮嬪妃去侍疾?
“對了,外祖母身體一向康健,昨晚她怎麼會病倒的?”
姚白看見她疑惑的表情,垂下眼眸,支支吾吾地回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穆煜寧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沒說實話。
她轉動着輪椅從書案後面出來,直到姚白身前才停下,她神情威嚴地看着姚白:“說,到底怎麼回事?”
姚白聽見她凌厲的聲音,身體忍不住抖了一下,聲音微弱:“太皇太后是因為皇上要下旨誅殺鎮國公府滿門才氣病的...”
穆煜寧聽到她的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傾身上前,右手一把抓住姚白的手臂,厲聲問道:“皇上為什麼要誅殺鎮國公府滿門?”
“說是密謀造反,今日早晨皇上派人抓捕了鎮國公等人,並且下旨午時在宣武門誅殺鎮國公府滿門,由淮北王監察執行。”
穆煜寧的右手忍不住用力。
姚白的手臂被她抓得很痛,禁不住痛呼出聲:“嘶。”
穆煜寧放開她的手臂,端正身子,對巧雪言道:“吩咐下去,我要靜心抄寫經書,任何人不得靠近這個院子。”
巧雪應聲說是,轉身走了出去。
穆煜寧又對姚白說:“幫我換一身騎裝,我要去宣武門。”
姚白頂着她的壓力順從地照辦了。
等巧雪將外面的人打發了,穆煜寧已經去掉頭上累贅的發簪頭飾,換上了輕便的騎裝。
半個時辰后,穆煜寧在前,姚白在後,兩人共騎一匹馬來到了宣武門外的菜市口。
譚紀煊面無表情地展開手中的聖旨,威嚴地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鎮國公密謀造反,證據確鑿。現將其誅殺九族,以儆效尤,欽此。”
“行刑。”
譚紀煊手握聖旨,冷酷地發出了命令。
穆煜寧的右手拍向馬背...
姚白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右手,死死地抱住了她,急聲說道:“郡主,不可妄動。皇上已經下了聖旨,按理來說,您也在九族之中。如今連太皇太后也沒有辦法,您可千萬要保重自己,萬萬不能去送死啊。”
“那是我的親人,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殺,他們是冤枉的,我要去救他們。”
穆煜寧看着刑場上被捆綁住的親人,她的內心憤怒悲痛不已,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眼看着劊子手舉起手中的屠刀,揮向了鎮國公,穆煜寧掙扎着張開嘴巴大喊:“不...”
姚白一把捂住她的嘴巴,雙腿夾着馬肚子一蹬,馬兒立即撒腿跑開了......
直到馬兒遠離宣武門,姚白才放開穆煜寧。
穆煜寧滿臉淚痕,淚水依然流淌不止,她低聲哭泣,肩膀不停地聳動。
姚白看着她的背影,聽着她悲傷的哭聲,心裏也難過起來。
穆煜寧突然收起哭聲,沙啞着說:“回王府。”
姚白聽見她的話忍不住着急起來:“郡主,淮北王就是監斬官,我們此時回王府豈不是自投羅網。”
穆煜寧堅定地望着前方:“不,你沒看見嗎?鎮國公府滿門抄斬,卻不見出嫁的女兒,這說明罪不及出嫁女,我不會有事的,回府吧。”
姚白回想了一下,確實是這樣,於是騎着馬兒往王府而去。
未時一刻,譚紀煊走進正房。
“你回來了啊。”穆煜寧對着他甜甜地笑道。
譚紀煊看着她一如往日的笑臉,也回給她一個笑容。
待洗手換了衣衫之後,穆煜寧和譚紀煊坐在了圓桌旁。
穆煜寧倒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給了譚紀煊:“王爺今日當差辛苦了,我敬你一杯。”
譚紀煊接過酒杯,踟躕着說:“今日是你回門的日子...”
他說了這一句之後又停了下來。
穆煜寧認真地看着他,若無其事地問道:“太夫人說等王爺回來,我們再回門,去鎮國公府。
王爺這個點回來了,乾脆就吃完飯再陪我去鎮國公府吧。”
她停頓了一下接着問道:“王爺有事要跟我說?”
譚紀煊下意識地否認:“沒有。”
穆煜寧眼神黯淡,隨即舉杯對譚紀煊說:“王爺,我敬你。”
說完就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後眼神灼灼地看向譚紀煊。
譚紀煊端着酒杯也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
穆煜寧轉動着輪椅離開圓桌,來到屋子中央,對着譚紀煊冷笑了一聲。
譚紀煊看着她的嘴角慢慢地滲出黑血,急忙走到她的身旁,問道:“你怎麼了?怎麼流血了?”
說著就伸出右手探向她的嘴唇。
穆煜寧拍開他伸過來的手,恨恨地看着他,強忍着疼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這個劊子手。”
譚紀煊的臉色大變,頓時驚慌失措起來。
半柱香的時辰過去了,穆煜寧發現譚紀煊依然毫無反應,她死死地抓向他的手臂,卻只扯住他的一片袖子。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無力地吶喊:“為什麼...你沒事?”
譚紀煊頓時明白過來,她在剛才給他的酒里下了毒,但不知為什麼,她中毒了,他卻沒有。
穆煜寧慢慢抬起手,用力揮向一旁的桌子,桌上的茶杯咕嚕滾下摔在了地上,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姚白飛身進屋,揮舞着手中的軟劍刺向了譚紀煊。
譚紀煊卻身形敏捷地躲開了她的攻擊。
姚白再次進攻,招式凌厲。
譚紀煊與她糾纏十幾招之後,踢飛了她的軟劍,一掌打飛了她。
姚白被撞在牆上,五臟俱損,她的嘴角溢出鮮血,她看着輪椅上的穆煜寧,凄然說道:“郡主,姚白無能,下輩子再來侍候您。”
說完腦袋一歪,再無聲息。
穆煜寧身中劇毒,本是強撐着一口氣想看姚白殺死譚紀煊的,卻沒想到她先死了。
此時毒已攻心,穆煜寧再也撐不住了,她滿腔恨意地看了譚紀煊一眼,不甘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