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生產隊的人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因為精瘦男子起頭送了老母雞,其餘人面上過不去,或多或少都送了東西過來。雖然都是些不值錢的柴米油鹽,但對於失去了勞動力,坐吃山空的李家來說,卻是解了燃眉之急。
“為什麼要收他們的東西,他們是來搶我們船的壞人!”周思甜沉默地跟着李錚回到房間,見李錚饒有興趣地清點着眾人送來的東西,她忍不住開口道。
李錚手上動作一頓,抬頭看向一臉倔強的周思甜,突然開口問道:“你會出海捕魚嗎?”
周思甜一怔,隨即漲紅了臉,和所有靠海生活的漁家一樣,清河鎮自古以來就有女人不能上漁船的傳統。她怎麼可能會出海!
李錚從周思甜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他聳聳肩,不以為意地說道:“我也不會。”
李錚從來沒有想過把船留下來。他和周思甜都不會捕魚,漁船在他們手上也只是浪費。而且他很明白,雖然今天鎮上的人大都站在他們這一邊,但那只是同情李錚年幼喪父,人們對於那些弱小的事物總是願意伸一把手,以顯示自己的強大及優越感。
然而同情是一時的,利益卻是永恆的。八二年的清河鎮雖然脫離了吃大鍋飯的時代,但生產隊還沒有解散,生產隊組織全鎮漁船出海捕魚,漁船一天收穫的海貨,自己留一半,上交生產隊一半,上交部分再由生產隊按勞動積分分配給各家各戶,這是從大鍋飯到按勞分配的一種過渡階段。
正如剛剛楊勝也就是那個精瘦中年男人所說,現在正是海貨肥美的時節,全鎮上上下下所有船都在滿負荷運作,漁民們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出海,將整個大海都搬回來。
李父的船雖然是屬於李家私人的,但是剛剛從大鍋飯時代走出來的人可不會這麼想,他們只知道如果李家船出海,獲得的海貨一半是要交公的。換句話說,李家船一日不出海,公中的存貨就會少一份。
因着李強剛出事,這一日兩日鎮上的人不會說什麼,日子要是久了……李錚一點都不想考驗八十年代的人性。
所以,船必然是要交出去的。然而交給誰,怎麼一個交法,那便有講究了。
“小錚,你說,你見到爸爸了,是真的嗎?”周思甜看着李錚,只覺這一場病後,她是越來越看不懂自己這個弟弟了。不過對她來說,李父的事情才是最緊要的。
周思甜雖然是李母帶過來的,但是李強為人忠厚,待其如親女一般,周思甜與李強的關係,比之其與李母還要好上不少。
李錚抬頭望向面露緊張希冀神色的周思甜,眼中閃過一絲暖色,還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他絲毫沒察覺,自己這張稚氣的臉上卻掛着慈祥的笑意,是多麼得不協調。
“見到了。”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
“爸爸他還說了什麼!”周思甜急忙追問。
“他讓我們照顧好自己,還說,不管是船還是其他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不要太過看重。”
周思甜一怔,隨即點點頭,是啊,這像是爸爸會說的話。至此,她對李錚的最後一絲不滿也隨之消散。要把船交出去就交出去吧,小錚才是爸爸最寶貴的遺物。想到這裏,周思甜看向李錚的目光不由又柔和了幾分。
李錚不知道自家繼姐的心理變化。他奇怪的是,為什麼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們家卻沒有一個親戚出面,按理說八十年代的宗族觀念還是比較重的,更何況他們家還有艘船,這在這個時代可算得上一筆大財富了。
“小錚,你身子剛好一點,晚上就不要去祠堂了。我去守着爸爸。”雖然倆小私心裏不認為父親已經死了,但鎮子上的大人們言之鑿鑿,說死在海上的不辦喪禮不下葬是不能投胎的。
因此,周思甜將李強舊時衣物放在棺木里停靈在祠堂,只等頭七過後選時辰下葬。
李錚搖搖頭,“我去。”佔了人家兒子的身體,理應給人磕兩個頭。沒等周思甜拒絕,他已經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秋日的夜晚來得格外早,明明只是下午四五點鐘,太陽已經不見了蹤影。八十年代的小鎮沒有城市的燈火通明,整個鎮上的路燈數量一個巴掌就能數明白。兩姐弟一前一後走在小鎮唯一一條水泥路上,聽着此起彼伏的自行車車鈴發出的“叮鈴鈴”的聲響,沉默不語。
祠堂倒是燈火通明,踏過高高的門檻,佈置簡陋的靈堂寂寥得可怕。一個身着褐色上衣,黑色大腳褲的婦女正蹲在地上折着紙錢。
“媽,我給你帶飯來了。”祠堂外傳來年輕人咋咋呼呼的聲音,“咔嚓”自行車往祠堂口那棵大樹下一靠,一個和周思甜差不多年紀的年輕男子帶着幾個鐵盒跑進來。
見到李錚和周思甜兩人,他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李錚,你能走了?”
沒等李錚回答,褐衣婦女就已經直起身來,狠狠剜了年輕人一眼,“你這叫什麼話,小錚只是發燒,燒退了自然就好了。”
訓斥完年輕男子后,她轉過頭一臉慈和地看向李錚,“既然來了,給你爸磕個頭吧,這是最後一日了。”
李錚能從她眼中看出不忍和同情,他點了點頭,也沒有問這女人是誰,快步走到蒲團前,跪下,重重三個頭磕下。
冰冷的石板和額頭碰觸,一股子涼意從額頭蔓延到整個大腦。李錚的眼神從迷惘慢慢變得堅定起來,叔叔,很感謝您兒子給我一次重生的機會,我保證我不會虛度這一輩子,我保證“李錚”這個名字會變成其所有親人,乃至所有華國人的驕傲。
香案上的青煙打了個轉,慢慢升騰到屋頂上方,隨即慢慢消失在昏黃的燈火中。
“媽,我在路上聽說,楊勝那伙子人為了李叔叔的船,帶着生產隊的人上李家去了!”年輕人拉着婦女在一旁咬耳朵,但是祠堂太安靜了,因此即使他們的聲音已經很小了,李錚也聽得很清楚。
婦女圓目一睜,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這群天殺的,看你爸不在,竟然找上門去了。不行,我晚上回去,得和你爸好好說道說道。”
“就是,爸才是生產隊隊長呢,他楊勝一個副的整天在那上跳下竄。”
“閉嘴,這話是你能說的!”
李錚的眼珠轉了轉。他站起來,默默做到了小板凳上,一張一張地摺紙錢。周思甜顯然外化得多,跪在蒲團前,哭得都抽噎了,絮絮叨叨地說著這幾日的事情。
李錚真感謝周思甜的話癆屬性,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問,周思甜就會“巴拉巴拉”全部講出來。
比如,李父不是小鎮上的原住民,所以在鎮上沒有一家親戚。再比如,李父年輕的時候曾當過生產隊的隊長,後來因為某些原因退出了生產隊。還有李母也不是一個普通的民婦,其父曾是京城的大官,全家被下放到清河鎮的,這才嫁給了李父,後來在外公被平反前,實在忍受不了鄉下的日子,跟着黑船跑到香江去了。
是了,清河鎮是後世深市的一部分,與亞洲金融中心香江隔海相望,若是天氣好,還能在小鎮北邊的山坡上看到香江大廈頂樓的旋轉餐廳。
李錚和周思甜在祠堂里呆到晚上九點的時候,就被鄭媽媽趕了回去,說小孩子身子弱,且明兒個就是下葬的日子,讓他們趕緊回去休息。
在鄭家人的幫忙下,李父下葬事宜進行得很順利,時間又過了兩天,李錚看得出鎮上人見到他的表情已經慢慢從同情變成了欲言又止,他知道……船的事不能拖下去了。
於是李父下葬后的第二天晚上,李錚帶着周思甜到了鄭家。鄭建國是清河鎮生產隊的現任隊長,他這個隊長是還是李父一手扶持上來的,也正是因此,李父與當時就是生產隊副隊長的楊勝生了嫌隙。
他們到的時候,鄭家人剛吃完晚飯,鄭媽媽正在收拾碗筷,見到李錚兩人,臉上立即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小錚來了,這孩子來就來了,還帶什麼東西,你家的情況嬸嬸會不清楚嘛!都拿回去!”鄭媽媽見周思甜要把手上的籃子遞過來,連忙拒絕道。
周思甜不由看向李錚,李錚笑嘻嘻地將姐姐手上的籃子接過來,放到鄭家的飯桌上,掀開籃子的蓋頭。一股子雞湯的醇香味四散開來,讓在裏間寫作業的鄭曉東也不由探出頭來。
“嬸嬸,這是楊副隊長上次來送的老母雞熬的,我和姐姐兩個小孩子胃口小,吃不了這麼多,會浪費的。而且曉東哥明年就高考了吧,現在正是緊要的時候,該補補的。”李錚一臉誠懇地說道。
這話就說到了鄭媽媽的心坎上,雖明知自家混小子成績不好,但對傳說中能讓人“鯉魚跳龍門”的高考,她還是有點期待的。聽說混小子班級里成績最好的那個,家裏可是一天一隻雞蛋供着。
“這……”鄭媽媽明顯猶豫起來。
李錚也不管鄭媽媽,笑呵呵地轉頭過去招呼鄭曉東,“曉東哥,來吃雞腿。”
鄭曉東吞了吞口水,他看看鄭媽媽,又看看一旁靜立的周思甜,磨磨蹭蹭地走到了飯桌旁。
看兒子的模樣,鄭媽媽最後推拒的心思也淡了,“吃吧吃吧,給你爸留點!”她沒好氣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