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公子(十二)

秦少公子(十二)

與胡亥的交談似乎失敗了。這個年輕的少公子們似乎從某方面厭惡儒生。儘管他並未將這種不耐表現出來,但他的袖手,卻正是一種證明。像他這般八面玲瓏,近乎十全十美的人,尋常人不會找到任何攻訐他的機會。

依着胡亥的性格,即便他不能正面出手,也必定礙於名譽暗地斡旋相助,此次近乎直白的以法不容情四字拒絕,可見盧生等人於他而言,的確是無足輕重。甚至,長兄扶蘇的情面,也不能降低他的這種對盧生等人的煩厭之情。

曹參只能離去。

扶蘇聽聞他因此事牽涉胡亥之時,還難得發了些脾氣。道十八在趙高身邊,趙高本就與扶蘇不和,此舉豈非令他為難如何如何。

趙高陰冷難測比之李斯更甚之。

扶蘇有時不明白。為何父皇會將趙高指派於胡亥為師。誠然,趙高文才不錯,書法又獨樹一幟,但此人心性不定,令他為胡亥之師,還不知他暗中對弟弟如何。

若他當真盡心,上一次也不會讓風寒差點害了胡亥性命。

回到咸陽不久,就聽聞胡亥發熱嚴重,去探望他,太醫盡說些命不久矣的話,簡直令人惱火。

沒有人知道,看到幼時跟隨他蹦蹦跳跳活潑無比的胡亥一朝躺在床上,面色蒼白虛汗涔涔之時,扶蘇心裏作何感受。至於父皇,他又如何不心疼呢。父皇常言,胡亥是眾多皇子品性最肖於他的,生死不知,父皇都無法一心處理政事,親自過來探望。

無論是對父皇,或是對於扶蘇,這個孩子,都是不同的。

幸而他足夠堅強,總算熬了過來。

大難不死,又接連受了不少驚嚇,曹參又何必用這些事去驚擾胡亥。扶蘇知道曹參也只是想為他解難,只是,扶蘇卻不希望,朝堂風波,他與趙高等人的爭鬥,危及兄弟。

扶蘇對於兄弟之誼的重視,再次為曹參敲響了警鐘。

利用胡亥的心思,稍微減卻了些。

但無胡亥分擔陛下將要傾瀉的怒火,盧生之事,顯然就更加棘手了。

事不出所料,盧生孔鮒合謀,更加激怒了陛下。此中,逃亡之中,仍有叵測之徒行不軌之事。

煽動下民,言說皇帝殘暴無德,行虎狼之政,大肆徵收勞役修築無用大牆,楚郡因此爆發了小型叛亂,王僨奉命平叛之後,始皇終於因此震怒,下令抓捕盧生及共犯,就地坑殺。

不知為何,消息走漏,曲阜孔氏宗祠的叛逆們望風而逃。當日始皇親臨孔府,勢要看究竟為何,他之前所待親厚的博士們,叛秦如此理所應當。

事後傳言,始皇陛下掘孔聖之墓,孔聖顯靈,作了“始皇帝死而地分”之預言。

嬴政傳召徐福的頻率,的確也變得更加頻繁了。

扶蘇原本不顧曹參勸諫,要上書父皇撤除坑儒之令時,留在曲阜善後的蒙恬回來了。

所謂孔聖顯靈,根本不是什麼玄異之事。所用機理,近乎與當日公孫附之死,如出一轍。

扶蘇想。

如今一向秉承窮則獨善其身的儒家,也卷進時代的紛爭之中了嗎?

……

被懷疑參與盧生謀逆和匿藏同黨的儒生,盡皆被抓捕於城外坑殺。

二百多人的哀嚎,為這繁華的咸陽,蒙上了一層陰影。

……

聽聞嬴政想要見他之時,姜晨還詫異了片刻。平素嬴政政務繁忙,空閑少之又少,大多用來召見徐福等人煉丹搗葯養身,偶爾才會想起他的皇子。不知今日……

章邯頗有些憂慮的望來一眼:“少公子,陛下……”

陛下對少公子……只萬萬望他不會聽信佞人之言,平白害了少公子。

趙高此人,雖有幾分才學,卻被陛下寵的,失了分寸。近些年對於權勢,更是熱衷無比。在趙高的荼毒之下,少公子依舊能養成這般溫良的品性,已實在不易。聰穎,又不恃才傲物,雖身處權利漩渦之中,卻仍抱有本心不為外物而動。足可見心智堅定。如此之人,又怎會因為一個預言的改變心意?

若是陛下傷到少公子,最終後悔之人,一定是他這位做父親的啊。

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對於章邯而言,便是如此。在陛下與少公子之中,他只能選擇陛下。哪怕知道,陛下的命令,也可能是錯的……他也必須執行。

姜晨似是未曾感知到章邯的複雜心緒,相當淡然,“將軍,父皇召見,今日劍術,明日再習如何?”

雖是請求,卻有着王室天生的命令語氣,但不叫人反感,章邯下意識便依照他的話回答。“自然可以。”章邯持劍一拜,讓開路,“公子請。”

等到了殿外,章邯停住腳,站在原地,眼見着那玄色的身影離去,漸漸而遠,目光複雜至極。

清冷的大殿之中,雕龍王座之上,一個身影於白日黑夜都長明的燈火中輕輕搖曳着,徐福站在紅色軟氈的左側,用端着一個金色的葫蘆,低眉順眼。

就像是一個雕塑,永遠站在他的王座邊。

嬴政,無疑會是個史冊長留的姓名。

他轉過身來,冷峻的眉眼看到門口站着規規矩矩,眉眼稚氣的少年之時,似乎柔和了瞬間。很快,不知想起了什麼,又變得嚴肅,甚至,狠絕。

這只是一個細微的眼神變化,卻沒有瞞過姜晨的眼睛。但他並未因為這種沉重而猶疑,相當坦然的拱手一拜,就如同一段段記憶中那樣,淡淡喚了一句,“父皇。”

既沒有故意的親近,也沒有多日不見的疏遠。他的笑意在眉眼天生自帶,純真無辜至極,有時嬴政都無法分清,這個孩子笑的時候,是否是真的開心。

世人只知道嬴政很喜歡這個幼子,卻無人知道,那究竟重視到了何種地步。就像是扶蘇一樣……胡亥已不會比扶蘇的重要性少半分。

不錯,他的子女不算少。但在這眾多子女之中,胡亥卻能讓他時時刻刻惦記,胡亥是不同的。

能讓教導他的不足三月,且不善言辭的章邯認同至此讚譽不絕,胡亥就如他從前所表現處的那樣,聰穎異常。

此刻,嬴政不知該說是欣慰還是後悔。他希望長生,卻還不忌諱談及生死之事。若百年身故,大秦的江山,要在眾多皇子中選擇一個,那無疑是胡亥扶蘇。

從前常言,扶蘇心軟,幼子胡亥,最肖於朕。可是嬴政也非常清楚,統一的天下,已經不再需要一個殺伐決斷的帝王。這一點他已無法做出改變,那麼只能寄期望於扶蘇。

胡亥……

趙高。

嬴政很難想像,依着這二人的脾性,當他百年之後,他們會做出何等可怕之事。只是今朝局勢如此,朝堂需要一個人來制衡李斯,而扶蘇,也需要有人磨練。他選了趙高,選了胡亥。

這個孩子,出乎他的意料。

凡是嬴政所要求的,他都做到了。凡是他不要求的,雖有所涉獵,卻也知道適可而止。可以說,天底下的父親都希望有這樣一個孝順聰明的孩子。

扶蘇極其信任這個弟弟。

可是,嬴政對於他,終究只能……

就像他曾經所說的那樣,他必須為下一代的朝堂解決所有的不安定因素。

嬴政從他的王座上走下來,低頭,看着這個容貌可稱明麗的少年。他就像他的母親一樣,尤其是那雙眼睛,在耀耀燈火之下,如同夜空星漢。

忽道,“朕記得,趙高說過,你的書法學得不錯,過來。”

他抬腳,大袖迎風,走向偏殿。

姜晨沉默,跟隨而去。

嬴政沒有回頭。沒有回頭,他也明白,胡亥就亦步亦趨跟隨在後。也許便是天生的,父子親緣吧。

徐福端着葯葫蘆,垂着頭跟上去,微微皺眉,這與之前所計劃的,不太一樣。陛下他……

嬴政正坐在書案邊,對胡亥招了招手,緩緩道,“來。”

姜晨順意坐下來,舉止一板一眼,絕對挑不出任何錯誤。

面前的細絹,燈火之下,有些泛黃。

旁側骨節分明的手遞來一隻狼毫筆,他的聲音依舊嚴肅,“就寫,江淮之月。”

姜晨伸手,接了過來,平淡道,“父皇,小篆么?”

嬴政恍惚想起來,如今已命李斯等人,統一文字。小篆為主,隸書作為筆錄草書。良久,他才道,“大篆。”隱隱約約,提及時混雜嘆息。

他記起來,當年閑暇之際,也曾教過那個女子淮月二字。已經太久了,他們的兒子,都已十二歲了。

他能想起舊日風花雪月的日子不多,可此刻情景,竟驀然勾起了舊事。

嬴政失笑瞬間,思緒繼而重新回到了日復一日的政事之上。

書同文。六國分化已久,各國風俗文化皆有不同。如今書同文一事,等到執行,恐怕又是跳樑小丑發作之際。屆時正好殺殺諸家叛孽囂張之氣。

只這片刻,細絹上已落下江淮二字。如同趙高所言,胡亥的字的確是好看的。少年筆力尚且不足,但依舊平穩無比,一筆一劃都是柔和大方,窺不見半分機鋒。趙高字跡雋永俊逸,瘦削且黑白分明,卻教出了一個無棱無角的學生。

相較於從前趙高拿來的胡亥的書法之作,筆跡在此之上,又成熟了許多,已開始有了自己的風骨。

看過,便叫人心生平靜。

嬴政不禁又想到扶蘇。知道父皇喜愛書法,扶蘇也練字刻苦。扶蘇已參政,常有上奏,字跡嬴政十分熟悉。

扶蘇相反。他的書法,只是看着柔和,其中意氣堅定。常言道,字如其人。扶蘇,他看似柔和,心中卻自有見地。

政見不同,扶蘇必是那個據理力爭毫不退讓之人。

稜角太過,易傷。無棱無角,不夠堅定,易為人所動。

一隻大手落在握着的筆上,捏着少年的手,在細絹上寫下幾筆。姜晨暗自皺眉。卻不知是什麼風,吹動了這位千古都被認為冷血的帝王的愛子之情。

之月二字寫過,嬴政鬆了手,看到白絹上兩方完全不同的字跡,竟笑了下,嘆道,“父皇寫字不如趙高,亦不如李斯啊。”

姜晨坐的端端正正,垂眸答,“人各有所長。父皇治國,勝於二人。”

他果然沒有直說不如,反而從另一方面誇讚了嬴政一番。彷彿眼中,沒有嬴政的不好之處,只有他的優秀。

若是扶蘇,恐怕就要說一句,“功夫不負有心人。父皇多練,日後必有行雲流水的佳作。”

終究是個字不好的委婉說法而已。

嬴政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父皇記得,七月七日是你的誕辰,亥兒想要何物?”

姜晨才想起了這件事。往年扶蘇從北地寄來禮物,都被趙高擋下扔了。

七月七日。剩餘不足一旬。

“回父皇。”姜晨難得找不出敷衍之詞,若說別無所求,恐怕他不依不饒了,轉眼看到那支筆,道,“胡亥已長,不再是懵懂稚童。父皇所問,不敢胡言。請父皇賜此絹筆。”

嬴政揚眉,“就這些?”

姜晨:“……”

若他真有心愛之物,他自己立刻便要設計得到。又何須等到他人相問?

“此筆,是蒙恬將軍所制。”嬴政悠悠道。

姜晨神色不動,“既是父皇心愛之物,不便相求。我願求此絹。”

他目光沉沉,將筆交到姜晨手中,“胡亥,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懂得什麼該拿,什麼不該。父皇這不過是一支筆,送你無妨。蒙將軍更不會介意。日後遇上更大的決斷,也希望你能保持今日的清醒。”

“是。”回答的語氣相當平靜,彷彿未曾聽出嬴政深意,“胡亥必定不負父皇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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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醒來都為反派背了鍋[綜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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