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公曆三月中了,新聞里播報北方的有些地方還在下雪,X市則已是一片風和日麗,春-色盎然。
周五的時間總是很漫長,銘成大廈十八樓,下午四點半的陽光透過茶色玻璃窗,照在老闆滔滔不絕的嘴巴上,一開一合,一開一合,聽多了讓人想睡覺。
從早上九點開始的會議,中午休息了兩個小時,又接着往下開,開到現在還沒完。鄒茵從投影牆上收回眼神,翻了翻筆記本。
她上班的地方是一家外貿服裝公司。大概是受母親外婆等前代的影響,她對時尚與精緻有着天性的熱忱。大學那會在臨近的Z省上,學的就是美學設計,畢業后原想往北上廣發展,但陳勤森那人氣量狹窄,疑心病重,怎麼肯容鄒茵跑太遠。
她是在高三畢業和他正式跨了那條界限的,最初鄒茵抵觸得不得了,幾次之後兩個人就一發不可收拾。大學四年聚少離多,陳勤森隔半個月一個月就驅車來找她,那時候年輕氣盛,久別勝新歡,應該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熱戀吧。22歲的年紀,沒走出社會,想法再遠也遠不到哪兒去。宿舍里姐妹們的戀愛氛圍濃重,烘托得鄒茵對陳勤森的思念也加深了。
畢業招聘會的前幾天,陳勤森把她箍在酒店的床上搗了兩天三夜,用他一貫的糙話講就是,“鄒糖糖,老子要把你日出癮,讓你離不了幾天就得想。”他那人,長得真是極令人心動的,雖然痞性十足叫人恨,可對人用起猛來又能把人化成水,鄒茵被他搗亂了心腸,就答應他回了省內。
然後就到了這家叫博恆優士的服裝公司,公司倒不算小,總部設在X市繁華地帶的大廈高層,工廠則位於毗鄰市區的城郊,主要做進出口的戶外或者工裝等硬服飾,有時也幫一些大品牌做代加工。工作幹得挺順心,薪水給的高,同事之間也沒啥勾心鬥角,唯一一點就是鄒茵學的專業基本用不上。
老闆人不錯,但過於小富即安,據說當年是從小作坊做起來的,本人沒什麼大文化,但趕着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候,再加之運氣好,一路順遂。如今開成這麼大的企業了,仍然還是一副樸實接地氣的派頭。
這年頭市場一天一個走向,服裝風格也是朝東夕西的,眼睛追趕不上變化。因為老闆的固本守成,多年持續着那幾條老流水線,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市場部的成單量就已陸續下滑,尤其到了今年初,連個別的老主顧都改轉別家了。
老闆急得頭髮快白,年後就不斷的開會開會。作為入司四年的設計部老員工,鄒茵自然躲不掉。
細細想來,人類在向前發展,無論是體態容貌上的進化,還是服飾打扮的追求,都已經不僅僅只在實用、耐看的基礎上徘徊了。不止是人,動物界的一條魚、一隻水母對於美的追求都已不可阻擋。那些老式的笨拙寬大的工裝雖然經磨耐穿,但被市場逐漸淘汰是遲早的事。
老闆恍悟之後,開始大張旗鼓改革,責令各組要在一個月內提交出設計稿,設計一批更符合時代潮流、更符合人體美學線條的工裝新品。七月份H市有個科技展,到時候準備以邊緣相關產品去佔個位。
像博恆這種中上規模的傳統工廠,一般的管理層年齡都偏高。鄒茵所在的設計部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姐,這種費腦筋的事兒她好多年沒動過了,自然就對鄒茵委以重任。鄒茵的所學終於算是派上點用場,因此內心也默默地卯了勁,從去年年底她就開始反覆地加班。
當然,她其實也是以這個為借口,有意無意地冷落起陳勤森來,經常十天半個月的才回去一趟。只是陳勤森那個人,終日睜眼閉眼三分地,浸霪於他在水頭村的浪擲生活,似乎並沒發現她的不對勁。
反正沒見他露出什麼端倪。
這次從二月初二到現在,又過去了快兩周,他那頭仍是一個電話都沒有。鄒茵一開始還有些撓心抓肺地等他給解釋,甚至想好了哪句狠話甩他臉上,“陳張寶你把話說清楚咱們了斷吧!”到現在反而心淡了。
她對他的冷落,莫不就是在等一個分手的契機嗎?
他既然自己做到那一步,解不解釋的,意義也不會有多大。
鄒茵的童年過的並不算歡喜,對於生活,她一直有着自己的期望與構想。並會朝着這個方向,一點點去努力接近。從另一個角度說,她是個很有目標性的女人。而陳勤森不。
他安於現狀,不思進取。從2005年認識到現在,九年了,當年的同學要麼結婚,要麼事業有成,有些都已二胎。可陳勤森呢,連髮型都還是最初的那個。
他只有在搗騰最兇猛的時候,才會攥着她的腰叫“老婆,喜不喜歡這樣?”,又或者是鄒茵去酒吧找他,然後旁的誰喊一句:“森哥,你老婆來叫你了!”
其餘的時間,她沒有聽他正經說過愛不愛,更別提有結婚兩個字。鄒茵已經26歲,她沒有多少耐心了。
有時想去看場認真的電影,她都疲於喊上他一塊。工作幾年後的她,對於想要的生活越來越清晰。她心裏追尋的那個男人,應該是個能撐得起事的丈夫,是個樹得起好榜樣的爸爸,並有共同的語言。
鄒茵對當初是怎麼和陳勤森走到了一起,已經變得很模糊。若要讓她再重新選,即便陳勤森家裏錢財堆成米,他也不在她的選擇範圍。
她差點都要忘記了,其實在遇見陳勤森的那個夏天裏,她心裏本已有一個欽慕的對象。
故事說來有點長,可能還要從鄒茵的媽媽說起。
鄒茵媽媽的外婆,我們且叫她鄒太婆,自與丈夫相隔兩岸,就再也無法知道他的死活。在那個緊迫的年代,關於局勢的謠傳叫人心慌絕望,為了給丈夫在內地留一條血脈,鄒太婆對於鄒茵外婆和媽媽的婚姻,都要求是入贅。
鄒茵的媽媽鄒美君,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中,當她媽媽青春正茂時,正是80年代時尚新潮像螃蟹一樣源源湧入的時候。鄒美君愛雅,追歌星迷電影,喜歡鄧麗君和費翔。在她滿心憧憬着愛情幻象時,鄒茵的爸爸就入了她的眼。
時間過去這麼多年,鄒茵已經忘記爸爸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了。聽姑奶奶敘述,好像姓謝,姑奶奶稱呼他“謝工”。在水頭村也是外姓,中專畢業分配到汽車站的職工,在那個年頭,這可是一個乾淨體面的好飯碗。
謝工人長很高,五官端正,和村裏的土著有着明顯的氣質區別。鄒茵的媽媽喜歡畫畫和針線,開着一個小裁縫店,幾乎是一經媒婆介紹就心許了。結婚後住在鄒太婆留下的小房子裏,二十三歲那年生下了小鄒茵。
鄒茵生下來白白胖胖,臉蛋粉嘟嘟的像麵糰,又很乖,吃飽了都不哭鬧。鄒美君捧在掌心都怕她化了,給取了個小名叫糖糖,希望她的人生像麥芽糖一樣,陽光的色彩,只有甘甜。那是一段鄒茵受盡寵愛的時光,她的媽媽最高興的時候,就是抱着軟團團的她站在門口,等待出車歸來的爸爸。
鄒茵想,鄒美君應該是愛極了那個車站工的。
因為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年,五歲的有一天,鄒茵從幼兒園放學回來,就看到一貫精細講究的媽媽,像個瘋子一樣涕淚交流地站在門口撕扯爸爸。而一貫謙順退讓的爸爸,站在那裏任由鄒美君撕扯,在他身後的幾步是個挺着四五個月肚子的女人,沒有媽媽美,看起來像千萬萬萬個人堆里的一個平常女人。
但她的爸爸對媽媽並沒有留戀,他毫不猶疑地從鄒美君手裏抻過了行李包。他已經從最初對於這個小資小調的女人的新鮮和受寵若驚,變成了厭惡和無法忍受。他現在只想要找個平庸的女人,去過庸俗的甚至滿身油煙醬醋的日子。
然後他就走了,走了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鄒美君終日神經質地以淚洗面,再後來又由愛生恨,對流着一半車站工血脈的鄒茵演變出惡毒的怨懟,“叫你梳頭啊,你頭殼壞掉?疼也不懂動一動了?”,“哭蝦米?學你那個糙爸爸,將來也是三條腿白眼狼!”
那真是五歲鄒茵糾結又複雜的一段時光,她甚至連咬飯都不敢太大口,怕不小心把米粒卯到嘴角邊,又要挨挖苦。好在一年多以後,鄒美君終於毫不留戀地離開了,去了海對面鄒太公的城市。聽說在那邊後來又再婚了。
鄒茵因此和姑奶奶一塊生活,姑奶奶是從前鄒太婆的幫傭生下的女兒,她上頭還有個哥哥,生了三兒兩女,除了一個女兒留在Z城,其餘的都跟着出國去了。姑奶奶一輩子沒結婚,也不願意跟着哥哥的子女生活,因此就順帶照看起沒伴的鄒茵。
鄒美君會按時往姑奶奶卡上打錢,在每年的二月和八月,從前是各打一萬台幣,摺合成人民幣大約一共四千;鄒茵上初中二年級開始,改為每次打兩萬台幣,摺合人民幣大約共九千。她還是不願放任鄒茵融為水頭村的那股海土味,叮囑姑奶奶一定要讓鄒茵上市裏的寄宿。
但她還是幾乎不和鄒茵通電話。對生活細膩講究又敏感的女人,是絕對不寬容背叛的,這大約會使她們的自尊心受到挑釁。可與愛無關,她對那個謝男人的積怨不化。
姑奶奶每年都會給她寄出一張鄒茵的照片,從七歲開始,一直到鄒茵十八歲高三畢業。那之後就沒寄了,她也沒有再匯錢過來,她們灣灣那邊愛學美國人的一套,大約是覺得養到18歲就算盡了生下她的義務。
聽說她在那邊後來又生了個兒子,這些錢應該也是盡她的所能了。
但她不知道,後來內地的發展有多麼迅速,那些台幣摺合成人民幣,一個月平均不到八百的生活費,鄒茵除了寒暑假做兼職之外,周末不上自習的晚上都會幫着姑奶奶擺地攤。
通常周五下午四點半下課後,她乘坐公交中巴回村,周一早上七點再返回學校。那時候,經常會遇到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他叫林彥,鄒茵上高二的時候,他從外地轉學到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