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番外8

167.番外8

人生前二十載,齊洵順風順水,做着他的候世子,在臨陽城肆意洒脫。

二十歲那年,或許是他的劫難,說是天塌地陷,也不為過。

不過,已經過去了。

遙遠的豐州,戍守在邊境的軍營,比不得京中軍營悠閑,少有假,而新人的假,多少會被老軍|痞剝削。

齊洵剛來那一年,陰沉,低郁,本就不討好,還通身貴公子的氣度,這讓他吃了不少苦。前三個月,他連一天的休假時間都沒有。直到他住在軍營前幾十里一個村子的小妹妹,跑過來哭,家裏頭總是沒有個男人,她們靠着縫補度日的娘仨,被村裡人欺負狠了。

混混沌沌的齊洵才想起來,他不是一個人,他身後還有母親妹妹。

做候世子的時候,他沒有一天擔起責任,現在,他把當初的擔子,全部接過身上。

齊洵發了狠,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換來了本該屬於他的假。

進了軍營的青年,黑了不少,精瘦了不少,也沉默了不少。

他步行幾十里,回到那個村子裏破敗的茅草屋,雜草叢生的院子裏,年紀最小的三妹正挽着袖子,坐在石墩上漿洗着衣服。

齊洵記得,自己的小妹在臨陽時,十指不沾陽春水,每日裏只需要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出去與小姐妹玩耍就行。而現在,她的手指長時間浸泡水中漿洗,都已經變得粗糙了。

“哥……”

吃力地抱着柴火的二妹從後頭繞出來,進廚房前,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齊洵,囁囁喊了他一聲。

二妹是庶出,從小雖養在他母親膝下,卻被那幾個姨娘灌輸了嫡庶有別的觀念,一直把自己看得低他們一等,有些怯懦。

齊洵聽見屋裏頭,娘親斷斷續續咳嗽的聲音,大妹哭喊着不知在說些什麼,有些吵嚷。

他聽了半截,就知道,在家中養的最好的大妹妹,受不了這個落差,纏着陸夫人想回去臨陽陸家。

“娘!您總不能讓我就跟着二哥,在這窮鄉僻壤的村子裏落地生根,嫁個鄉下人吧!”

“那你也可以去跟你大哥!你大哥!凌遲三千刀,那時候你怎麼不說?你去跟啊!”

“娘……”

齊洵聽了會兒,默默轉身。

家裏頭的破水缸,他挑滿了水,帶着二妹去撿了乾柴,全劈了,估摸夠一家一個月的用量,他又去鄰居家借修補的器具。

娘幾個門戶真的有個男人,還是個軍營的爺們。齊洵在村裡露了個面,基本就能保證家裏頭能少挨欺負。

他用了一天時間,沒有怎麼停歇,把破敗的屋子重新修葺了一番。發的銀錢,他全給了陸夫人,囑咐她去買葯。

最後,他冷淡對眼中還含淚的大妹妹說了句:“你的命只有在這裏才能保得住,信不信你走出豐州,我就得給你收屍。”

大妹妹被這一番話嚇呆了,哭都不敢哭。她發現,從來溫柔的二哥,隨着臨陽舊夢的遠去,徹底變了。

齊洵以前寵着家中姊妹,是因為她們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有父兄的庇護,就能過得很好。

現在他還在,能庇護一二,可若是,他的日子不多了,什麼都不會,還懷揣舊夢的妹妹,該怎麼辦?

他只得硬着心腸,強行打破妹妹的奢望,把赤|裸裸血淋淋的現實,放在她面前。

齊洵在軍營里,更拼了。他想着,總要在死之前,給家裏女眷掙下一些立身之本。

出去烏可刺探的有他,去完成危險任務的,有他。每一次,齊洵都以為自己要死了,每一次,他都勉強在絕境中活了下來。

“陸剩,怎麼今年的你還是沒有被提拔,這都幾年了,就算不按軍功,你好歹該你和同期,混成個百夫長了吧?”

新的一批提拔將領名單下來了,站在齊洵身側的士兵眼神怪怪的,搗了搗他,口吻揶揄。

齊洵沒有說話。

按軍功,他的確早就該升遷。可他是來替父兄贖罪的。

齊洵知道,他只有更拚命,更努力,賺取更多的軍功,早日償還父兄當年種下的惡果,讓娘親妹妹們,能敢接受外祖家的接濟。

又是一年春,齊洵出任務回軍營,一身風塵傷痕,回到營帳隨意用水沖洗着傷口,聽見進來出去的士兵在那裏說著:“當真是萬倉鏢局的那個局主,叫賀蘭什麼的?”

齊洵手一頓。

“可不是,昨兒我休沐,親眼看見的。”

“哎你說,他們到底是男是女?”

“那個局主,是個女的,她原來娶得媳婦,就是柳家的姑娘,其實是柳家公子。”

“不會吧?”

“我都說我親眼見的了!他們帶着孩子出來玩的,一家三口,能作假么!”

“看不懂,算了,管他們是男是女呢,鏢局的鏢資低就行了!”

幾個士兵換了外出的衣服,說說笑笑走掉了。

留下營帳中,擦着猙獰傷口的齊洵,默默發獃。

他其實是一直迴避着臨陽中的任何消息,不想聽,不想看。故意遺落那邊傳過來的一切。

可他也不是沒有聽到過,外頭傳言的那麼模糊幾句。

齊洵不想去想,卻還是忍不住,曾在夜深人寐后,咬着被子愁悶。自己曾經,到底做了些什麼?想一想,他就只想鑽進被子裏。

他們……來豐州了?

齊洵垂着眼,裹了傷后,去找了頭兒領假。

他告訴自己,休沐早就安排好的,他才不是為了別的。他該回家去看看了。

這幾年,齊洵掙了些銀錢,統統給了陸夫人,陸夫人什麼也不會,最終落在了小妹手裏頭。

年紀最小的小妹,頭腦靈活些,在豐州租賃了一個小攤子,賣起了小吃。

齊洵去的時候,穿着粗布麻衣的陸夫人與二妹正在掀蒸籠,小妹手腳麻利地給客人裝着吃食,笑着遞給客人,換來兩個銅錢。

“哥!”

小妹如今也十七八的人,這些年在市井,把她從小的仕女規矩大家閨秀氣度通通扔了,如今看來,就是個長得清秀又機敏的小姑娘。

齊洵往攤子旁一站,他一身的殺伐氣息,令周圍人退避三舍。

“二郎,你別在這兒杵着,進屋去休息休息。”陸夫人怕他影響生意,推他去後面的磚瓦房。

齊洵慢吞吞洗了手,站在攤子前,不容拒絕道:“我來賣,你們去歇會兒。”

他人高馬大的精壯青年,站在攤子後頭,賣着巴掌大的糯米甜糕。他站了有多久,攤子就有多久沒有生意。

被推到後頭去的陸夫人和兩個妹妹有些猶豫,看着那高大而落寞的背影,陸夫人一咬牙:“算了,就當今兒咱們早收了攤子。”

齊洵站在攤子前,雙眼注視着人來人往的道路,街上到處都是小孩子,跑跳嬉鬧,圍着各個小吃攤大方地掏出銅錢。周圍一圈,唯獨他面前,空無一人。

“叔叔,給我一個甜糕!”

齊洵正發獃,忽地聽見了一個甜甜的聲音,他低頭,看見攤子前,站着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娃娃。

小女娃娃挽着垂丫髻,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笑起來嘴角彎彎,一顆小虎牙露了出來。她穿着一身幹練的襖裙,手袖綁着系帶,手中舉着兩枚銅錢,墊着腳朝齊洵晃了晃:“叔叔,夠么?”

齊洵回過神來:“夠。”

他裝了一塊甜糕進去,想了想,又裝了一塊進去。

正要遞給小女娃娃的時候,小女娃娃甜甜笑了笑:“謝謝叔叔。”

小女娃娃伸着手,齊洵卻沒有遞給她甜糕的紙袋。聽見她夾雜着臨陽腔調和漠北腔調的可愛口音,齊洵又往裏頭加了兩塊甜糕,把紙袋裝得滿滿,才遞給小女娃娃。

“這麼多!”小女娃娃有些詫異,抱着滿滿一袋子的甜糕,皺了皺鼻子,朝身後提高聲音,響亮喊了聲,“爹爹!娘親!過來吃糕糕!”

齊洵手裏頭還拿着夾子,獃獃看着小女娃娃,踟躕着:“你叫什麼?”

小女娃娃對着他嘿嘿一笑:“我小名巧巧,大名叫幸。”

“幸?”齊洵舔了舔唇,問,“姓呢?”

“我姓賀蘭!全名賀蘭幸。”小丫頭賊兮兮笑着,“我爹說,有我是幸運,娘說,有我是幸福,所以我就叫幸了。”

“叔叔……”小丫頭歪了歪頭,好奇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我爹娘說的舊人啊?”

齊洵心裏頭一顫:“……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們這次出來玩的時候,爹娘說了,來到豐州,看能不能遇上舊人,舊人在軍營……”賀蘭幸笑眯眯道,“叔叔,你看着就像是軍營的。我家舅舅和小叔叔,都是軍人,我可認得出來!”

齊洵有些慌張,手中夾子差點扔到蒸籠里,而這時,他聽見了一個或許說是熟悉,又或者陌生的聲音。

“小乖寶,你又買什麼了?”

“娘!看,這個叔叔給了乖寶好多糕糕!您說,叔叔是不是舊人叔叔?”

齊洵垂着眸,根本不敢抬眼,手裏頭攥緊着夾子,心跳砰砰。

“……齊……陸公子,好久不見。”

齊洵慢吞吞抬起頭,眼前是一個二十餘歲的女子,額前一層薄薄的碎發,眉眼彎彎,一笑間,一個小虎牙若隱若現。

齊洵不太敢認,正猶豫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女子的身後。

一個穿着青衫的青年,手裏頭拎着大包小包,慢吞吞攆了上來,嘴裏頭還嘀咕着:“我給你說不能給巧巧錢吧,你看看,小丫頭這一路買了多少了,你也不說說她!”

“說得好像你沒有給一樣。”女子笑眯眯衝著身後人揚了揚眉毛,“過來,女兒買糕糕,買到便宜了。”

“又是仗着她好看……”青年哼哧哼哧地上前,話未說完,看見僵硬的攤販主人,聲音消失。

大街上,一個一身煞氣的攤販主人,和一個相貌俊朗的青年,四目相對的那一霎,彷彿有電光火花,噼里啪啦。

“娘……”賀蘭幸悄悄拽了拽賀蘭葉的衣角,小心翼翼指着他們問,“爹爹和舊人叔叔,是仇人?”

“不是哦,”賀蘭葉想了想,嘴角一彎,調侃似的悠悠然道,“認真說起來,算是舊……”

“賀蘭葉!”

“賀蘭葉!”

兩個聲音重疊在一起,擲地有聲打斷了賀蘭葉的話。兩個青年同仇敵愾,瞪着女子。

女子摸了摸鼻尖,咳了咳,對女兒頗為無辜道:“看見了吧,你爹爹,和這位叔叔,關係……挺好。”

關係挺好的舊人,扔下攤位,幾年淡定,一朝破功。

磚瓦院子裏,兩個青年差點打了一架,柳傾和全靠着乖女兒夠可愛,齊洵不忍心當著小丫頭的面動手,他才躲過一劫。

賀蘭葉托着腮笑眯眯煽風點火:“都怪你當初騙人家,世間情債最難償,知道了么。”

柳傾和陰惻惻道:“這話,有本事咱到了吉州,你再說一次。”

賀蘭葉吐吐舌頭,惹不起了,挽着袖子去幫二妹做飯。

這一頓飯,陸夫人吃的食不下咽,看着柳傾和的目光跟看騙子一樣,二妹小妹都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笑眯眯招呼着賀蘭葉和賀蘭幸。

齊洵在豐州多年修鍊出來的脾氣,最終在一頓飯中化為烏有,拍着桌子與柳傾和,抱着酒罈子喝。

他趴在桌子上,為自己當年的眼瞎無淚哭泣。

賀蘭葉他們這次來,在豐州待了五天。齊洵五天的時間,都陪着賀蘭葉與賀蘭幸,面對當年追在屁股後面獻殷勤的柳傾和,根本不搭理。

賀蘭葉笑得打跌。

分別前,齊洵還是認認真真和柳傾和道了謝。全程低着頭,不看對方那張惹人生氣的臉。

齊洵送她們去吉州,送了三十里路,知道他再送也沒有用,停下腳步,看着一蹦一跳的賀蘭幸笑眯眯朝他招手,大聲喊着叔叔,看着賀蘭葉與柳傾和肩並肩的背影,忽地一笑。

他在豐州,替父兄的罪孽還債,本做好了此生與臨陽舊夢再無瓜葛的準備,卻在看見他們時,發現他還是渴望的。

齊洵不由盼望着,或許有一天,他能還清父兄的罪孽,若到那時,他想請萬倉鏢局,把他送到舊人身邊。

齊洵牽着馬,慢吞吞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想着。

把他送到舊人身邊去,做什麼呢?

或許,只是去看上一眼,就足夠了。

當然,要是能喝一頓酒,就更好了。

齊洵嘴角一勾,充滿期待的笑了。

遙遠的故鄉還有人惦記着自己的感覺,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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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玩命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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