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孤星
何瞎子揮手示意奶娘退下,獨自站在觀星台上思索。半年前的詭譎天象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成為一根拔不去的刺。但凡天象詭譎,必定是邪魔降世。如果李忠是邪魔,把他撫養成人可就是大罪孽啊。既然如此,要不要把他斬殺在襁褓之中?這也算是為民除害為國去憂的大功德。若是殺錯呢?
寧殺錯,勿放過。
“不妥,不妥。”何瞎子自言自語,壓抑住可怕的念頭,“我何某人無憑無據地殺人,下黃泉后怕且要油炸火燒。李忠那孩子發出的哭聲啊,令人如臨魔境,如聞魔音,可僅憑這點還不足以斷定他就是邪魔降世。奶娘說他一口氣喝了三碗大補米糊,孩子嘛,還在長身子骨的時候,而且幼兒脾胃最備精力,喝多兩碗也不是奇怪的事。嗯,有理。”
何瞎子自捋思緒,慢慢地說服了自己,暫且不將李忠認是邪魔降世。
“還有一事不明。”真是一事剛了一事又起,何瞎子再度陷入苦惱之中,“那個蔡太師,奸臣邪宦世無雙,貪贓枉法獨班頭!他要搜羅天下奇嬰,不知他心裏又在打什麼壞算盤。這種奸臣才是人君身邊最可怖的邪魔啊。不論李忠是不是邪魔降世,都不能讓他給帶走了。是邪魔,則助紂為虐;若不是邪魔,我這是禍及無辜啊。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封鎖風聲。嗯,有理。”
“不過,為了國運生民我必須查清楚半年前詭譎天象之玄機。”何瞎子點點頭,然後面向東方而立,掐指演算,嘴裏念念有詞。過了半盞茶功夫,何瞎子終於睜開雙目,說:“三年之期,九星連珠,我要佈陣問天機。”
時辰滴漏成日子,日子流淌為星期,一月又一月,時間飛逝如白駒過隙,不覺三個月過去了。
南方物產極為豐富,各類果蔬香料魚鮮牲畜都應有盡有,幾個月的休養生息便從三年旱災中走出來了。汾江河沿岸儘是商賈往來,一艘艘舟船載滿了糧食,果蔬,肉禽,魚鮮,海味,讓人難以想像幾個月前生活在這裏的村民還得喝粥裹腹。
何瞎子作為何家一族之長,日夜忙於政務。長嶺陂的水利、農事、田租、捐稅,又有盜賊、失和、鬥毆、刑罰,他都事必親躬,案頭上的文書從未少過。處理了一批又疊起一沓,紛紛擾擾、細碎如毛。
衙門的李大人又轉告了廣州府的旨意,要何道長負責選擇風水寶地和良辰吉時,以啟北帝廟修建事宜。他只好把手頭上的政務分派給族裏的耆老鄉紳,加上下元節臨近,要祭祖、建醮、設齋、祈福、解厄等,不僅老管家和富貴忙得昏天暗地,新的長工短工也忙得焦頭爛額。
在這節骨眼上,李忠是不是邪魔這事兒就暫且埋入了塵土,無人問津。
而奶娘也心煩每天給族長通氣,明面上是說想了解李忠的近況,暗地裏不就是監視嗎?這讓信佛的奶娘心神不安,做小人死後會下油鍋的。既然族長忙於事務抽不出身來,奶娘就每天喂喂李忠、看看何炎,再和鄰里的姑婆姨媽嘮嗑曬太陽,歲月不知過得多安好。
“奶娘。”三個月後,九個月大的李忠終於說出第一句話。
“啊哈哈!我的乖寶寶會說話了。”奶娘抱起他又親又吻,濃厚的口臭熏得李忠喘不過氣來。
“我餓。”這是李忠學會的第二句話。
“好好好,奶娘這就去拿米糊。”奶娘滿心歡喜,她放下李忠,然後轉身出門。就在這時,李忠說了第三句話:
“不要,不要米糊。我要粥。”
李忠飯量大,差幾個月才滿歲竟然喝了好幾大碗。令奶娘更為驚愕的是,這小李忠還會說出要吃什麼粥,放哪些肉類下去。
總之,要狠狠地吃!狠狠地成長起來!
何家大宅,主屋側房。
何炎剛吃完粥,坐在被褥上任由那些丫鬟給他扎小辮子。丫鬟閑坐在一起時,要是主子不在,難免說些家長里短的瑣事。何炎便是通過她們來了解外邊的世界。
“我唔講你肯定唔知,奶娘要照顧阿個細路仔?”
“么錯,聽說叫什麼李忠。”
聽到“李忠”兩字,何炎立馬來精神了。他覺醒之時拜授天使,今生將要助天罡地煞一臂之力,而且得承仙法,可辨識轉世降生的星君。當日李忠被抱養回來,他敢肯定富貴懷裏的李忠便是地僻星轉世。
“我同你講,依個細路仔肯定系食神托世,或者系餓鬼投胎。”
“怎麼港?”
“聽講佢每日食八餐,餐餐都系大魚大肉,聽講仲飲燒酒啊。”
這丫鬟滿口鄉音,何炎聽得不甚明白,半猜半想的弄懂了大概意思。他知道鄉里人喜歡誇海口,用那個丫鬟的土話來說就是“下巴輕輕”,胡說八道。幾個月大的孩童怎麼可能大魚大肉?不過能肯定的是,李忠渴望長大,所以他吃的多,也吃得好。
深夜,皓月當空。如銀水月光從紗窗流瀉進來,整個側房像撒上一層銀輝。但見何炎正盤膝而坐,稚嫩的軀體籠罩在一片熒光之中。
此時丫鬟已入睡,要不然見到此情景豈不嚇壞?
修行不問長幼,出家不問遲早。何炎得承仙法,但施法使術無不依賴精氣神。昔日李太白仙山問道,修行至“神來,氣來,情來”之縹緲境界。神者,可令黃泥得靈而成人,令凡人得悟而成聖;氣者,行諸奇經八脈之中,蘊諸三千世界之內;情者,化實返虛,去偽存真,點鐵成金。“神來,氣來,情來”之玄妙,非仙人不可得也,難怪李太白被稱為謫仙人。
何炎乃太白金星轉世,備具仙根,但修行之道,乃逆天而行,必須修滿劫數。所以即便是天仙轉世,也得腳踏實地去修行,不能一日有廢。
“行諸經脈……小周天……大周天……”何炎嘴裏念念有詞。忽然月光扭結成一束,射入他的眉心。月光入體化作氣,糧食入肚化作血,這氣血融合方能使人修行如進。
不覺過了幾個時辰,月已偏西。何炎雙手結印,呼出一口濁氣,然後才收功,身體的熒光也隨之消隱。他對今天的修行很滿意,不出三年便可完成築基,屆時藉著跟爹爹學道術的契機來修鍊天罡三十立法與地煞七十二術。
心裏打好了如意算盤,何炎這才入睡。
三個月又三個月,很快三年之期近在眼前。
上元節剛過,佛山鄉迎來了極為重要的日子,北帝廟選址上做場水陸會和法事。廣南東路的得道高僧和道士都將受到邀請,先由高僧作水陸會,超度一切鬼魂以凈土,再由道士設醮祈禳以得願,如此才可破土建廟。
北帝司職水神,選址在長嶺陂東部,左近西江,背靠北江,下流汾江河,面對入海口,是風水極佳之地。而破土吉時選在太陰曆三月三日,此日是北帝誕辰。
作為佛山德高望重的何瞎子,自然是這次盛典的主持,所以三天兩頭的總有陌生人登門拜訪。
某日,已年近四歲的何炎又一次成功地躲開了丫鬟和娘親的看管,準備溜出去。如今長嶺陂可是薈聚了從外地趕來的各色人地,這可是尋找天罡地煞之轉世的好機遇,不能輕易錯過。
“公子——”內院傳來丫鬟的呼喚聲。
此時何炎已經穿過了前院,他往聲音方向看了一眼,心裏笑道:“這群笨蛋。”
說著,他興奮地跑出大門。
“哎呦!”不想卻迎面撞上一個和尚。
“小施主,貴體無恙吧。我們是韶州大梵寺來的和尚,”說著他右手向後一揮,只見十幾個和尚雙手合十,向何炎禮拜,“我們是來見何族長的。”
何炎隨他所指方向看去時,有個年齡較小、身長相若的小和尚朝他合十禮拜,突然失聲叫道:“呀!”
他緊忙雙手捂住小嘴,心裏暗道:“是天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