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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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透過枝椏灑入小院中,牆角的綉墩草已有了繁茂之勢,綠綠的,好看的緊。
相較於昨晚的徹夜不眠,今夜的江阮睡得很熟,直到一人用力搖晃着她的身體,喊着她,江阮才迷濛的睜開了眼睛。
“小姐,小姐,你聽,他又來了。”漓兒跪坐在她身邊,身體有些發顫。
“開門,開門……”
“小娘子快開門,讓爺來疼疼你。”
“小娘子……”
……
聽到那個叫門聲,江阮終於清醒過來,坐起身,拍了拍漓兒的肩膀,安撫她,“沒事兒的,他進不來,左右不是還有祁公子他們在嘛。”祁燁眼睛看不見,榕桓又是個孩子,江阮這話也只是安撫漓兒而已。
但漓兒畢竟是孩子心性,聽江阮這麼說,乖巧的點點頭,卻還是害怕的縮在被子裏。
江阮披衣下床,漓兒又緊張了,“小姐,你去哪兒?”
“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漓兒那你從床上跳下來,跑過來攀緊了江阮的胳膊。
江阮隨手抄起門后的一根棍子,打開了卧房的門,平日裏聽到響聲,江阮斷然是不敢出門的,但現在因着祁燁住在這裏,到底是大了些膽子。
今夜的月亮很圓很亮,整個小院被籠罩在一片朦朧中,還有若有似無的香氣環繞。
大門上不住傳來大力的拍打房門的‘啪啪’聲,夾雜着男人醉醺醺的粗噶嗓音,“小寡婦,平日裏沒人疼,可惜了那張小臉,來,讓爺進來,爺幫你滋潤滋潤……”
“開門啊,別害羞,爺一定讓你爽的……”
“你還沒嘗過男人滋味吧,我包你嘗過後抱着我不肯撒手,哈哈哈哈……”
......
江阮聽的面紅耳赤,手緊緊的攥着棍子,指甲都要掐到木頭裏去了。
“小姐,我出去罵他去。”漓兒雖然不懂他說的話,但語氣中的放浪猥瑣卻還是聽的出來的,小臉上滿是憤怒,也忘記了害怕,挽着袖子就要衝出去跟他打一架。
江阮忙扯住她,“好了好了,不過一個醉漢,回去睡覺吧。”
‘吱呀’一聲,南屋的房門被打開,江阮看過去,只見祁燁緩緩從屋內走出來,未束的長發隨意散在腦後,披着一件長袍,在月光下,清風霽月。
外面的人還在不斷的叫囂,江阮咬緊了唇,他不會以為她是一個隨便之人吧?
他身後,榕桓一身輕便的青衫走出來,將束腰系好,輕輕道,“爹。”
祁燁點點頭,淡淡道,“下手輕點,別把人弄死了。”
榕桓點頭,走到院中的架子前,找了一圈,皺了皺眉看向漓兒,“有麻袋嗎?”
漓兒愣了一下,忙點頭,“有,有。”
漓兒去廚房找了一個麻袋出來遞給榕桓,此時拍門聲已經沒有了,接着傳來的是踉踉蹌蹌似是走不穩的沉重腳步聲。
榕桓拿着麻袋,走到門邊,卻並沒有開門,而是一躍跳上了牆頭。
江阮和漓兒驚的睜大了眼睛。
緊接着,榕桓將麻袋口打開,然後一躍而下,接下來,便是一陣拳打腳踢和哀嚎的聲音。
漓兒咽了一口唾沫,抱緊江阮的胳膊,“小,小姐,這桓兒公子這麼厲害呀?”
江阮也沒料到他一個半大的孩子,竟然習過武,不過她也來不及細想,扒開漓兒的手,拿着棍子就往外跑。
祁燁聽到她遠去的腳步聲,眉頭一皺,上前一步,壓低嗓音,“你去哪兒?”
江阮已經小心的將門栓取了下來,並沒有回答祁燁,而是跑出了大門,接着傳來一陣棍棒敲打的聲音。
榕桓停下了動作,目瞪口呆的看着平日裏溫婉大方的江阮用棍子一下一下的打着不斷蠕動的麻袋包,咬牙切齒的小聲道,“流氓,不要臉,登徒子……”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突然傳來的更夫敲鑼的聲音嚇了江阮一跳,頓時慌亂起來,榕桓看了一眼巷子的盡頭,飛快抬手一記敲在醉漢腦袋上將其敲暈,然後將套在他身上的麻袋包拽下來,抓起江阮的手腕將她帶回了院中,並迅速的將門栓好,江阮靠着牆根拍着胸口大口喘着氣,驚魂未定。
“天乾物燥,小心……咦?這是誰躺在這裏?”一陣熙熙索索的聲音,“好大的酒味,這是喝了多少酒,咦,這不是隔壁街賣豬肉的嗎?怎麼躺在這裏,醒醒,醒醒?這腦袋還撞出血了,你先躺着,我去叫你家婆娘來抬你。”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更夫的腳步聲越走越遠,巷子裏再一次歸於平靜,江阮長長舒了一口氣,只感覺後背都要被冷汗濕透了。
一陣涼風襲來,江阮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抬眸看過去,祁燁負手立在欄杆前,眸子看着她的方向,眸光清亮,似是能看得見她一般。
想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江阮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轉身跑進了房內,他會不會以為她向來如此野蠻潑辣吧?
*
翌日,江阮有些下意識的躲着祁燁,早膳時一直低着頭吃飯,也不說話,每每想起昨夜的事情,就懊惱的不得了。
祁燁父子向來沉悶,並不怎麼說話,現在小姐也不說話了,漓兒是個喜好熱鬧的性子,又如何受得了,於是挑起話頭,“小姐,你今日怎麼沒有在額頭上繪花鈿,那些官家小姐們不是都很喜歡這些樣式嗎?”在眉心處描繪各種花朵樣式的花鈿古來便有,不過江阮這裏的樣式又多又漂亮,那些大家小姐們每每看到江阮額頭上的樣式都會來鋪子裏買剪好的貼花回去貼在額頭上。
江阮心不在焉的吃着飯,順口道,“那些花式她們府里的小丫頭都差不多學會了,沒什麼稀奇的,我現在又想不出別的花樣,等有了新的樣式再繪吧。”那些小姐夫人圖的不過是一時新鮮,新鮮感過去了,便沒有什麼價值了。
漓兒咬着筷子,皺着眉頭,“小姐說的是,這尋常的梅花,牡丹,鶴,蝶樣式大家都已經看膩了,確實沒什麼新鮮的。”
“小姐,要不然咱們繪些平日裏大家看不到的樣式吧,像什麼天山雪蓮,還有...”漓兒頓了一下,乾笑兩聲,“...不常見的花我好像知道的也不多。”
江阮笑了,終於抬起頭看她,“那你可見過那天山雪蓮長什麼模樣?”
“沒有。”漓兒搖搖頭。
“那要我如何繪?”
漓兒撅嘴,手撐在桌上,“那瓊花呢?我還從未見人繪過瓊花的樣式呢。”
江阮搖搖頭,“瓊花我也未從見過。”那瓊花素有‘月下美人’之稱,向來只有半夜才開花,從開花到花落,不過一兩個時辰,而且此地並不適合瓊花生長,她又怎會見過呢。
“唉。”漓兒失望了的嘆了口氣。
“我見過。”一直未出聲的祁燁淡淡開口。
“你見過?”江阮睜大眼睛看向他,她如此驚訝並非是他見過瓊花,而是他竟然‘見’過,她一直以為他是生來便看不見的。
祁燁放下碗筷,面上一如既往的淡漠,“我來給你繪。”
江阮愣住了,他看都看不見,要如何給她繪?
*
江阮以為他說的‘繪’是‘繪’在紙上,但等他要的材料都齊全以後,祁燁對她招招手,“坐下。”
江阮才驚覺,他說的‘繪’是要‘繪’在她的眉間的。
江阮猶猶豫豫的不想上前,祁燁拿着毛筆站在書桌旁,等了半晌,沒等到人,又開口道,“林夫人?”
“我,我在...”江阮見躲不過,磨磨蹭蹭的往桌邊小步的挪着,求助的視線看向漓兒,漓兒眨眨眼,“小姐,那我先去看鋪子了。”然後一溜煙的跑走了,說實話她也很同情小姐,只是...她也幫不了她啊!
江阮見漓兒跑了,又把視線落到站在祁燁身邊的榕桓身上,有些話她不好開口說,榕桓總歸是可以的吧?只見榕桓將那平日裏專門用來繪花鈿的藍色脂粉用花露調開,握住祁燁的手腕去碰觸那硯台,祁燁碰了碰,點點頭,“我知道了。”
榕桓對江阮聳聳肩,然後轉身出了房門,雖然他知道三叔眼睛看不見,但是三叔從來不會主動為別人作畫題字,更不要說在別人---臉上---作畫了,更何況,自從三叔的眼睛看不見以後,難得有這般的興緻,他怎麼能打擾他的雅興呢。
江阮見漓兒與榕桓都走了,心裏默默嘆了口氣,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無非是哄他開心,他開心了,她其實也會很開心的。
江阮走上前在他面前的方凳上坐下,祁燁感受到熟悉的淡淡香氣,抬起右手在空中摸索着,然後碰到了江阮的髮絲,再往下,觸摸到了她光潔的額頭。
溫熱的手與她的肌膚一觸即分,江阮身體輕輕瑟縮了一下,白嫩的小臉染上一抹紅霞。
祁燁確定了江阮臉的位置,下一刻,一隻手抬起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江阮的臉被迫仰起,他俊逸的面龐近在咫尺,甚至連他清淺的呼吸她都感受得到,她的心飛快的跳了起來,放在膝頭的手因為緊張攥成了拳頭。
“不要動。”祁燁手下微微用力,輕聲呵斥。
江阮瞬間老實了,一動不敢動的坐在那裏,像是被先生訓斥了的孩童一般。
祁燁的手沿着她小巧的鼻尖往上撫上了她的眉間,他的指腹間帶着些粗繭,所過之處,摩擦着她柔嫩的肌膚,惹來她一陣輕顫。
指腹在她雙眉之間確定了一下,另一隻手便去拿桌上的毛筆,他先用指尖觸碰了一下硯台里的花露汁,淡藍色的液體沾染了他白皙的指尖,然後才用毛筆輕輕蘸了蘸,往江阮的眉間點去。
汁液的清涼浦一接觸江阮的肌膚,江阮便輕顫了一下,祁燁的手一頓,難得柔和的嗓音,“怎麼了?”
江阮壓抑着過快的呼吸,聲音有些發顫,“沒事兒。”
祁燁這才緩緩動起了筆,江阮仰着頭,他面上略顯嚴肅的神情一絲不落的全都落入了她的眼中,好看的眉微微皺着,神情專註,漂亮的眸子落在她的臉上,雖然沒有神彩卻同樣攝人心魄,薄唇微微抿着,這樣近距離的看他,讓江阮的呼吸越發急促,忍不住緊緊咬住了下唇。
許是察覺了江阮的不妥,祁燁淡淡開口,“怎麼,緊張?”
江阮想要搖頭,告訴他她不緊張,但祁燁似是早有所覺,在她搖頭之前,大掌攤開裹住了她的臉,固定住她的腦袋,“別動。”
江阮的心,像是那瘋狂奔跑着的小鹿一般就要跳出她的胸膛了。
坐的久了,江阮仰着頭便有些沒有力氣保持不住了,不由伸手拽住了他的束腰,藉著他的力量讓自己坐的舒服一點兒。
她的手一碰到他的腰,祁燁的筆尖便頓了一下,呼吸幾不可見的沉了幾分,不過一剎便又恢復如常。
清風入屋,吹起他的髮絲與她的長袖,烏髮與桃紅色的衣衫糾纏在一起,纏繞着她白皙的手腕,仿若一幅畫般,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祁燁終於停下了筆觸,鬆開了禁錮着她臉的手,人也後退了一步,“好了,照一下鏡子。”
他的後退彷彿給了她新鮮的空氣,江阮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多虧他看不見,如若讓他看到她這般失態,她就要羞死了。
江阮轉過身,看向桌上的銅鏡,鏡內的人眉間一朵湛藍色的花朵,半開未開,不若牡丹艷麗,卻比蓮花多了三分妖嬈,那樣式倒真像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花朵。
祁燁站在她身後,放下筆,默默的站了片刻,似有若無的嘆息了一聲,若可以,他其實很想看看她長得是何般樣貌的。
*
江阮一出現在鋪子裏,便引起了漓兒的驚呼,她以為她會看到一個滿臉大花貓的小姐,卻不成想竟然是超乎想像的漂亮。
漓兒上上下下將江阮仔仔細細看了一番,然後推着江阮往鋪子外走,“小姐,小姐,你往外一站,待會兒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兒保准就都來了。”
江阮此時卻不樂意了,低着頭走回櫃枱後面,拿起賬本開始算賬。
漓兒不明所以,“怎麼了,小姐?”
江阮頭也不抬,面上紅雲密佈,“這個花式不賣。”
漓兒撅嘴,“為什麼啊,小姐,咱堂堂一個胭脂鋪子還不如公子給人測字掙的錢多呢。”從昨天晚上起,漓兒對祁燁的稱呼從‘祁公子’變成了‘公子’,儼然一副一家人的架勢。
“漓兒,你找些紙張,我畫一些花式圖,讓你家小姐照着樣式製成花鈿來賣。”祁燁不知何時從後院進了鋪子裏。
江阮面一紅,低下頭去,裝作算賬的樣子,沒有說話。
漓兒歡呼一聲,往後堂去給祁燁找紙筆去了,祁燁也撩起帘子進了內堂,他走後,江阮才抬手扇了扇面頰,春日的天並不熱,但她卻出了一身的汗。
算完帳,江阮走到桌邊想要給祁燁沖一壺茶,卻發現茶葉已經所剩無幾,忙喚了漓兒過來讓她去茶店買些茶葉回來,並叮囑一定要上好的茶葉。
漓兒歪着頭,“小姐,你給公子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上好的,你對自己都沒這麼好過呢?”
江阮驚慌的看了一眼內堂,拍她腦袋一下,小聲道,“胡說什麼呢,讓你去你就快去,剩下的銅板你去買了零嘴來吃吧。”
漓兒歡天喜地蹦跳着往外跑,江阮忙追上去,喚道,“記住,是上好的茶葉。”她怕漓兒為了省下銅板買零嘴,便委屈了祁燁的嘴。
“知道了,小姐。”漓兒頭也不回的擺擺手跑遠了。
江阮寵溺的笑了一下,轉身打算回鋪子,卻差點兒撞到身後往鋪子裏進的華服男子身上,江阮忙後退一步,退到鋪子裏,扶着門框穩住身體。
“公子是來買脂粉的嗎?”
江阮抬眸,那姣好的小臉映入了男子的眼中,眉間的瓊花花鈿襯得整張臉明媚卻不艷俗,讓人眼前一亮。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清水出芙蓉,美艷不可方物。
眼前的男子有些眼熟,江阮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秀眉不由微微蹙起。
男子摺扇打開輕搖兩下,一身儒雅之氣,“幾年未見,二姑娘不識得我了?”
能稱她為二姑娘的人,自然是在魯國公府見過的人,可是江阮的記憶當中好像並未見過他似的。
男子輕笑兩聲,“那年冬天,國公府梅園中,我曾送過一支梅花給二姑娘,怎麼,二姑娘不記得了?”
男子這一提醒,江阮便記起來了,這般重要的事情她又怎會記不起呢。
江阮呼吸一滯,拎起裙角便往地上跪去,“民女見過太子...”
話未說完,胳膊便被人用摺扇抬住,“這是在外面,無需多禮。”
江阮起身,站在一旁,心裏忐忑不安,太子殿下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