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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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燁父子的東西並不多,只是幾件換洗衣服,再加上祁燁的那些筆墨紙硯而已。
祁燁摸索着將衣衫隨便打了個包袱,江阮想要上前幫忙,又想到都是些男子貼身的衣物,她碰了反倒尷尬,於是便袖手旁觀了。
榕桓除了腳步有些虛浮外,倒也還好,能自己走路,只是對祁燁的決定不是很理解,趁着江阮在走在前面,小聲道,“爹,我們真的要去林夫人那裏住嗎?”這月余以來,他看得出這位林夫人似是對他爹有些不一樣的情愫,只是他爹從來沒有回應過,更不曾踏入胭脂鋪子一步,今日為何會應了這邀約?
祁燁緩緩走着,淡淡道,“是這位江家二姑娘命里福薄。”本來她已經逃脫了既定的命運,可是兜兜轉轉,是她自己又轉了回來。
與他有所沾染的人,都福薄。
回到胭脂鋪子,店內圍了幾個婦人正在買脂粉,漓兒清脆的聲音傳來,“這位夫人好眼光,這口脂喚作石榴嬌,色澤紅艷,只要挑上一點抹在唇上,足以讓您家相公神魂顛倒了。”
江阮進屋正好聽到漓兒的話,不由瞪了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跟着這些婦人學的,什麼渾話也都說得出來了。
祁燁與榕桓緊隨其後走了進來。
胭脂鋪子裏是略有些濃郁的香味,夾雜着雨後清淺的泥土氣息,榕桓鼻子一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眼看着祁燁的腿要撞到漓兒平日裏坐着做針線活的小杌子上,江阮眼疾手快的彎腰將小杌子挪到了一旁。
祁燁似有所覺,頓了一下,停下了腳步。
“呦,林家娘子,你回來了,快過來我看看,我這幾日不見你,你這小臉越發明艷了,莫不是碰到了哪家公子,有了滋潤?”這鐵匠家的娘子向來潑辣,說起話來葷素不忌,同她一起來的幾位婦人都笑了起來,對着江阮身後的祁燁品頭論足。
還有一個成親幾日的小娘子從未聽過這種渾話,通紅着臉拿着新買的脂粉跑出了胭脂鋪子,又是引來一陣大笑。
江阮早已習慣了這些婦人的粗鄙言語,但是祁燁不同,人家是讀書人,怎麼能讓這些話污濁了他的耳朵呢。
江阮忙招手把漓兒叫過來,小聲交代,“祁公子要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你帶他們去後院,順便把南屋收拾出來給他們父子住。”
漓兒年紀尚小,不懂人情,只知平日裏只有她與小姐住在這裏,有時晚上還會有男人在外拍門,讓兩人不敢睡覺,抱着被子坐到天亮,而現在祁公子住進來,家裏熱鬧了,多一個人就多了一份安心,總歸家裏也是有男人了,於是高高興興的帶着祁燁父子去了後院。
江阮這處小院落不大,前堂用做了胭脂鋪子,後院還剩四間屋舍,平日裏她與漓兒共住一間,一間做了小廳外加飯堂,還有一間做了庫房,她要漓兒收拾的這間則是閑置的,平日裏她偶爾會在裏面製作一些水粉胭脂。
漓兒將祁燁帶到小廳里,給他泡了茶,便跑到南屋去收拾房間去了。
榕桓抱着杯子小口喝着茶水,走了這一路,他的臉越發紅了起來,喉嚨發澀,忍不住咳了幾聲。
“怎麼了,不舒服?”祁燁皺眉。
榕桓不想他擔心,忙搖頭,“我沒事兒,只是這屋內的味道讓我有些頭暈。”他向來對氣味比較敏感,這屋內的香燭之氣有些濃郁,加上他今日精神狀態不好,是以有些憋悶。
榕桓端着茶杯站起來,四下轉了轉,有些疑惑這屋內怎麼會有香燭之氣,待看到這廳堂之內還有一間內屋時,不由掀開了面前的藍布帘子。
‘哐當’一聲,茶杯落地的聲音,祁燁倏地站了起來,摸索着上前,“桓兒,怎麼了?”
榕桓站在那裏,手裏挑着帘子,眼睛看着屋內靠牆而立的方桌,手不停的抖着,眼眶發紅。
“桓兒---”祁燁聲音越發焦急。
榕桓哽咽出聲,“三叔,是我爹...我娘的牌位。”說完,豆大的淚珠從眼中滑落,榕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重重磕在地上。
祁燁的步子猛地頓住,垂在身側的手猛地蜷縮起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可看清楚了?”
榕桓抬眸,淚眼模糊的看着方桌上立着的兩塊牌位,聲音裏帶着哭腔,“荊州寶豐巷林漢卿夫婦之位,荊州寶豐巷林家三公子之位,三叔,這是我爹我娘與你的牌位...”榕桓伏在地上泣不成聲,“爹娘,孩兒終於找到你們了。”
祁燁胸口不斷起伏着,呼吸急促,抬步緩緩走上前,被門檻絆了一下尚不知覺,踉踉蹌蹌的走到方桌前,伸手撫上了那牌位,白皙的手指顫抖着順着那溝壑撫了下去,半晌后,低喃,“大哥,我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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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阮將幾個婦人打發走了,正想要回後院看一眼,鋪子內又走進一人,一身錦緞衣袍,風度翩翩。
江阮看到來人,先是愣了一下,繼而有些不確定,“紀...公子?”上一次見他時三年前吧,在魯國公府的賞花宴上,他在府中迷了路,恰好碰到她,是她帶路將他送回了宴席上。
紀泉明看到江阮,眼中閃過一抹亮光,“二姑娘,好久不見。”
江阮福身行了一禮,“不該稱呼您為紀公子了,而是紀大人,聽聞紀大人前些日子剛剛晉陞禮部侍郎,恭喜恭喜。”
紀泉明忙抬手,“二姑娘不必多禮,你我不需如此。”
江阮起身,輕笑着轉移話題,“紀大人來是為家裏的夫人選脂粉的嗎?”
江阮說著走到架格前取了幾種脂粉,“紀大人怕是也不懂,您可以說一下夫人長得何般樣貌,我可以為大人挑選一二。”
紀泉明眉頭微皺,按住桌上的胭脂盒子,“二姑娘,我今日前來並非為了買脂粉。”
江阮不明所以的抬眸看他,“我這裏是胭脂鋪子,紀大人來不是買胭脂水粉,難不成是奴家犯了什麼錯,要被抓到官府里去問罪嗎?”
她這一抬眸,瓊姿花貌,姣如秋月,紀泉明眸色一深,慌忙別開眼睛,“二姑娘說什麼呢,我家裏有沒有夫人,何須買水粉。”
沒有夫人?江阮記起來了,前段日子,來買胭脂的李家娘子還跟她說過這禮部侍郎家的小妾剛剛得病死了,那小妾跟李家娘子還沾了點兒親戚。
紀泉明見她總是不接他的話茬,不由長嘆一口氣,乾脆直說,“二姑娘,三年之期已經到了。”
“還有五日,二姑娘,皇上所說的三年之期便到了,你已經為林家守寡三年了,你可以自由了。”
“自由?”江阮看他一眼,“紀大人說笑了,林家三公子是我的夫君,為他守寡自是理所應當的,並非因為皇上的話,而是我自願的,所以何來自由之說?”江阮雖笑着,卻不達眼底,語氣甚至是有些不悅的。
“是我言語不妥,唐突二姑娘了。”紀泉明忙行了一禮,“還望二姑娘莫要見怪。”
江阮神情淡淡,沒說話。
“今兒個下朝之時,我碰到了魯國公,魯國公看來也是念着二姑娘的,也提起了二姑娘的婚事...”
“紀大人。”江阮打斷紀泉明的話,“我是林家的寡婦,便是林家的人,我的事兒與江家再無關聯,若大人是來買脂粉的,奴家歡迎,若大人是為了旁的事兒,那麼奴家愛莫能助,還請大人移步別處。”
紀泉明見她不悅,只得把許多衷腸之話咽了回去,留下一句改日再來,便不捨得離去了。
看着紀泉明離去的背影,江阮有些恍惚,三年,這麼快就三年了嗎?
她的婚事,想起來都覺得神奇,她這個人彷彿生下來就是為了林家三公子準備的。
先皇在世時,特別寵信身邊一位打小伺候他的林公公,這位林公公追隨先皇上過戰場,把先皇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為先皇擋過刀劍,先皇對他尤為信任,待他猶如兄弟。
宮裏的宮女太監到了一定的年齡是可以被放逐出宮的,但林公公是先皇的貼身太監,自然不能像普通太監一樣出宮,但是皇上想着林公公比他小上十幾歲,等他百年歸天了,林公公身邊沒有親人也是可憐,於是允許林公公在宮裏當差時在宮外娶妻,這樣等他日後若不想在宮裏養老,出了宮也可有人照顧他。
而這位林公公並沒有娶妻,而是在荊州置辦了田地房屋,然後收養了三個義子。
林公公當時是先皇面前的大紅人,想要攀附他的官員大有所在,聽聞他收養了義子,便有官員想要利用姻親來攀關係。
江阮的爺爺魯國公便是在一次皇家宴會上多喝了幾杯,頭腦一熱提出要與林公公做親家,皇上也高興,當場賜了婚,只是當時並未言明是林家的哪位公子和魯國公府的哪位小姐,但是大家都知道,金口玉言,林家與江家的這樁婚事,任誰也無法更改了。
等到魯國公酒醒以後,便開始後悔了,再怎麼說他也是魯國公,他的妹妹是當今皇後娘娘,他怎麼能讓江家的孩子去嫁給一個太監的兒子呢,還是義子,這讓他魯國公府的顏面何存,但是金口玉言已是塵埃落定,任魯國公如何懊惱,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江阮便是那個時候被帶回府中的,江阮的爹在外養了一個外室,那外室是個歌姬,本來她是永遠沒有機會進魯國公府的,可是因為她為魯國公府生了一個女兒,於是便被接進了魯國公府,成了魯國公府大老爺的一房妾室。
所有魯國公府的人都知道江阮是為一個太監之子準備的媳婦兒,江阮也為此受盡了欺辱與白眼。
先皇過世,林公公又伺候了皇上幾年,便出了宮,沒幾年便在荊州病逝。
死訊傳回宮中,皇上感念他為先皇的付出,記起了這樁婚事,於是下旨命魯國公府與林家儘快完婚。
去荊州的路途遙遠,出嫁的車隊在路上足足走了一個月才到了荊州,就在江阮忐忑就要見到陌生的林家三公子時,卻傳來噩耗,林家於兩日前起了大火,林家大公子夫妻與林家三公子還有幾個僕人一共八口全都葬身火海。
江阮穿着鳳冠霞帔趕到官府,林家二公子常年在外,杳無音信,現在與林家唯一有關係的便是她這個未拜堂的新婦了。
江阮從官府里斂了林家的屍骨,找高僧超度做了法事,然後帶着林家的牌位離開了荊州。
她只從旁人口中得知了林家大公子名字喚作林漢卿,平日裏這裏只有林家大公子夫婦居住,林家三公子幾乎沒露過面,街坊四鄰甚至也不知道林家三公子叫什麼名字,江阮立牌位時只好寫上荊州寶豐巷,林家的人從未見過她,她怕逢年過節她為他們燒紙錢時,他們不知到何處來收。
就連她未見過面的夫君,她也只能寫了林家三公子幾個字,未知姓名。
江阮從荊州回來,皇上也得到了消息,召見了江阮,皇上言江阮並未與林家三公子拜堂成親,與林家的婚事可作罷。
江阮好不容易離開了江家那個牢籠,自然是不想再回去的,她寧願做林家的寡婦,也不遠去做那個看似風光的江家二小姐。
江阮跪求皇上,願一輩子為林家三公子守寡,至死不渝。
皇上感念她一片深情,隧道江阮只需為林家守寡三年,便可婚嫁自由。
而如今還有五天便到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