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離虎之狼
家父來信,繼孫文之後,張作霖亦差遣特使為曾助曹錕驅逐皖系致歉,雙方決定盡釋前嫌,締結三角同盟共謀國事。
家兄不善於謀略,這段時日,全賴得云為段家奔走,居中斡旋,方能與孫張兩家保持均勢,不至於受制於人。
得雲之才堪比卧龍鳳雛,家父再三叮嚀,務必將得雲留在身邊委以重任,有得雲
相助,段家再登輝煌之日不遠矣。
但愚兄素知,得雲胸中自有丘壑,段家方寸之地不足以容納汝之雄心壯志,愚兄已代得雲向家父婉謝,從今爾後得雲並非段氏家臣,你我以兄弟相稱彼此扶持,段氏門人若對得雲有所不敬,家父必嚴懲不殆。
小嘉少年得志,難免氣盛,有所冒犯之處,還望得雲看在愚兄面子上多多海涵,愚兄業已告誡小嘉,真屢勸不聽,得雲亦無須忍耐,能力所及之處不妨小懲大誡,以免日後釀成大禍。
得雲對段家之助,愚兄銘感五內,期盼他日再聚首,把酒言歡,論盡古今英雄。
看完段二少從倫敦寄來的信件,康慕河感觸良多。
段二少心細如髮,考慮到康慕河為段家四處奔走,會被旁人貼上段系子弟的標籤,形同在四肢戴上枷鎖,提前為他正名,解除束縛。
段祺瑞想要利用知遇之恩將康慕河綁在段家這艘大船上,但段二少選擇公正平等對待他,給了他海闊天空。
支撐起一方勢力需要大量錢財,康慕河從未在往來電報中提及一毛錢,段二少自行做了估算,匯回了一筆巨款支付他曾墊付的款項,互不相欠。
不讓金錢破壞兩人之間的情誼。
讓董一大召集前虎狼連的弟兄,請識字的人將信中提及虎狼連的部分誦讀一次。
「二少的意思是從此他再也不是虎狼連的虎帥,虎狼連在上次大戰中便已消滅,大家是自由身,無須奉他或是段家軍令行事。」
嚴格軍事訓練下,虎狼連的士兵對部隊有着強烈歸屬感,習慣唯主帥的命令是從,多年過去,零星前來上海歸隊的弟兄,心中仍懷念段二少,視康慕河為代理人。
如今段二少親手颳去他刻在弟兄心裏的印記,方便他籌組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班底。
投桃報李,康慕河仁至,段二少義盡,肝膽相照,日月可鑒。
「早就是這樣了不是嗎?天無二日,我董一大隻認一個狼頭。」
董一大率先宣誓效忠。
康慕河規劃,董一大分毫不差地執行,康慕河想做、正在做的事所有弟兄都知情並深切認同,他們出於虎狼連,脫胎換骨蛻變成全新的一支部隊。
赤那,蒙古語狼的意思。
赤那軍,專屬於狼的軍隊,狼之地由狼主統轄,縱然是虎、豹、獅、鷹都無權置喙。
無異議再次確認康慕河的地位,從此再不談虎狼連。
「聯絡譚海,說我要見張少帥一面。」
沉潛多時該大展拳腳了。
三月,段祺瑞串連昔日舊部,皖系集結完畢,隨即孫中山通知張作霖南方已做好北伐的準備。
萬事具備,張作霖開始以換防的名義,調動大批奉軍入關。
吳佩孚也不是省油的燈,派兵扣留京漢鐵路上的車輛,阻擾張作霖運兵,動員大批軍力備戰。
戰事一觸即發。
張作霖四十七歲大壽前,張學良通知康慕河,張作霖要親自接見他。
即將遠行,康慕河約了郎靜山、王亞樵、孟小冬在杏華樓用個便飯,孟小冬稱病沒來,基於朋友的關心,康慕河前去探望孟小冬,卻吃了個閉門羹。
「去照照鏡子,蛤蟆想吃天鵝肉,杜大老闆的女人你也敢惦記,活得不耐煩了。」
孟小冬的師父仇月祥指着康慕河的臉,劈頭就是一頓奚落。
孟小冬堂姐說溜了嘴,仇月祥得知孟小冬心儀康慕河,火冒三丈,動用家法,孟小冬小腿被抽得滿是瘀青,禁止她再去見康慕河。
「杜月笙是個什麼玩意,給我們狼頭提鞋子都不配。」
早在斧頭幫成立前,杜月笙已經對康慕河服軟,雙方達成協議,杜月笙每運一車鴉片就得支付同公斤數的藥品、棉花,換取一路平安。
向杜月笙收取保護費的人,會懼怕他?
斧頭幫傲視上海后,杜月笙又藉著與康慕河的關係,擔任青幫與斧頭幫間的橋樑,在幫中的地位因此提升不少,說是仰康慕河的鼻息也不為過,形勢比人強,杜月笙又以能屈能伸出名,即便康慕河要他的姨太太,他也會雙手奉上。
「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豬,杜大老闆是名符其實的上海皇帝,你算哪根蔥哪顆蒜,趕快給我滾。」
杜月笙的名頭太響,甚至超過提拔他的黃金榮,許多上海人眼裏更是只認杜月笙一人。
「聽說小冬生病了,我來探望她,看完立馬就走,杜大老闆若要怪罪,您儘管推給我。」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既然是孟小冬的父親,康慕河給予仇月祥尊重。
「她沒病,是我不讓她出去見你的,她堅持要去,我就抽了她幾藤條,讓她長長記性。」
戲班裏師父就是天,徒弟稍有違抗便得挨罰,即便成了角兒也不例外。
「打得嚴重嗎?」
康慕河壓抑着脾氣,伸出手攔住捲起袖子要揍人的董一大。
「家務事不勞你費心,真有心,就離若蘭遠一點,她能有今天全賴杜大老闆的力捧,跟着杜大老闆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份,你會毀掉她的前途和我們戲班。」
坐井觀天,在仇月祥如豆的目光中,孟小冬的一切全是杜月笙所賜予,替她作主決定日後的命運。
「小冬的成就全是靠她自己的努力,跟任何人無關,杜月笙和你都沒有資格干涉。」
「畢竟是小冬的師父客氣點。」
放下手,逕自往宅子裏走,仇月祥要攔阻,被董一大抱住動也不能動。
「我沒有資格誰有資格?她跟我簽了賣身契,白紙黑字,上頭有她爹和她的押記,我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灌她一碗啞葯,讓她永遠不成唱戲。」
仇月祥發狠了。
「帶他進去,十分鐘后我要見到那張賣身契。」
發錯了對象。
董一大掐住仇月祥脖子,旱地拔蔥似地將人抓到半空中,仇月祥呼吸困難,腳像鴨子不停擺動,剛進門,漲紅着臉說:「我交,我交……」
「一分鐘都不到。」
問也沒問,仇月祥先慫了,求生本能告訴他,董一大是將他往死里掐的。
他死了,賣身契就是一張廢紙。
「小冬的房間在哪?」
等仇月祥指完路,康慕河再下令:「把賣身契拿過來。」
用那已如冰片的眼睛凍了仇月祥一眼。
「留他一條命。」
這還是看在孟小冬的情面上。
殺豬般地哀嚎聲驚動整個戲班,大家看見了康慕河,卻無人敢上前問話。
叫聲如此凄厲,躺在床上養傷的孟小冬,忍着疼痛,拖着傷腿要到外頭察看。
「你怎麼來了?你對師父做了什麼?」
她告訴過師父,她的心上人是將杜月笙踩在腳下,震起的巨浪能淹沒整個上海灘的豪傑。
師父不信,笑她做白日夢,被小白臉給騙了,在師兄妹面前執行家法,殺雞儆猴。
師父帶她入行,傳授她一身本領,恩同再造,被打死孟小冬也不會有半句怨言,見到師父受苦,孟小冬急得要去救他,牽動傷口跪倒在地,康慕河張手去扶,發現她小腿處處黑紫,肝火為之一竄。
「打斷他的腿。」
「你敢,我跟你拚命。」
孟小冬用生命捍衛恩師。
董一大丟垃圾似地將仇月祥扔到一旁,戲班的人圍上前去關心。
「撕了賣身契,出去自立門戶,有你義兄在,在上海灘妳誰也不用怕。」
抬出斧頭幫,孟小冬可以橫着走。
孟小冬收下賣身契貼身藏好。
「你懂什麼?這是規矩,今天我不遵守規矩,以後像我這樣的窮孩子永遠翻不了身,不簽賣身契,誰願意將一生所學傾囊相授,無規矩不能成方圓,按押的時候我就有覺悟了,撕了它,我一個人活了,將來會有很多人因為我吃不上飯,人不能那麼自私。」
不但不毀去,在賣身契年限到期前,孟小冬會忠誠地遵守。
「出去,這裏不歡迎你。」
下了逐客令。
「我走,不是因為接受那個破規矩,而是尊重妳,好生保重。」
亮出槍,拿仇月祥頭當槍架對牆壁開了一槍,槍管的高熱,槍口產生的熱風像是剃刀,在仇月祥的頭頂刮出一道不毛之地。
「再對她動手,會有人用斧頭將你的頭劈成球來踢,斧頭幫聽過嗎?我是斧頭幫的二當家。」
惡人要用惡人磨,仇月祥服從暴力,就用暴力來約束他。
康慕河走後不久,公濟醫院的洋醫生帶着修女過來照料孟小冬,隔天又有專治跌打的老中醫上門,替孟小冬針灸、推拿、化瘀,
在上海能讓洋醫生出診的中國人個個是上流人物,那位老中醫是御醫出身,架子比誰都大,卻趕着來幫徒弟看病,客氣得不得了,仇月祥一陣后怕,私下找人問了斧頭幫是不是有個二十齣頭的二當家。
一問,險些嚇破膽。
連幫主王亞樵都對康慕河敬重三分,而他居然衝著康慕河叫囂。
攀上霸王的孟小冬,他哪敢用一張賣身契挾持。
等孟小冬一傷愈,燒了賣身契,求姑奶奶,告祖宗地,拜託她去向康慕河說句好話。
覺得自己話說重了,傷了康慕河的心,孟小冬一改平日素雅穿着,一身艷麗華貴,腰配上禁步,搭黃包車來到靜山廣告社。
「靜河他去東北了,那天就是跟我們幾個辭別,怎麼?他不是去找妳了嗎?」
郎靜山只知道康慕河去的方向,不知道所為何事?
但全中國的人都知道直奉兩系開戰在即,往戰區去就是往黃泉路上走。
心彷佛被洞穿,精血與魂魄從篩眼處流淌不見,孟小冬奪門而出,往斧頭幫所在跑,禁步失去往日節奏,珠串置身狂風中,叮叮噹噹胡亂響動,如同她的心。
「黃包車。」
路太遠,所以招了黃包車。
車夫腰上有把斧頭,疑是自家人。
說了王亞樵傳授的暗語,車夫睜大眼珠子,沒命地往總會裏跑。
快快,來不及了,他人早走了,還是要快,不然怎麼表現出她深深的愧疚。
他看不見又如何?老天在看,說不定會將她的焦急和懊悔說給遠方的康慕河知情。
什麼都不做,她會瘋的。
「他就是為了毀掉那些吃人的爛規矩才去拚命的。」
稱霸一方不是王亞樵的人生目標,他羨慕康慕河能為新中國而戰。
魯迅的狂人日記,康慕河是第一位讀者,受到啟發,矢志討伐禍害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禮教,他理想中的國家,自由是基本人權,人人生而平等,不存在蓄奴、賣身的骯髒事,沒有人天生該高人一等。
自由平等說來容易,卻得用鮮血去拚博。
他出發拚命去了,為了孟小冬,為了千千萬萬,廢除帝制后仍被奴役,還說他們是生而低賤的尋常人。
赤那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