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北幼虎

第三章 東北幼虎

一輛福特T型車停在王府大街安福樓前,板金晶亮閃人眼珠,幾個娃兒在街上追逐嬉戲,見到洋玩意,好奇地站在車頭觀看,大膽的,伸出手去摸,手指上的干泥巴,在車蓋留下一個小小印記。

「哪來的死小孩,這車是你可以碰的嗎?信不信我一槍斃了你。」

坐在車內待命的駕駛兵見狀驚慌地跑出車外,手握在槍套上,準備要掏槍趕人。

娃兒嚇得滋兒哇亂叫,哭得稀了嘩啦,周圍民眾看了不忍,卻沒人敢上前攔阻說情。

「至於嗎?車髒了再擦就是,拿槍對着幾個毛小孩算什麼事,是哪家的狗這麼囂張?」

難得有個見義勇為的,像是怕事情鬧得不夠大,一張嘴就得罪人。

開洋車,又配有駕駛兵,肯定是北洋政府的高官。

這兵模樣凶神惡煞,十有八九是出自軍閥家。

軍閥個個殺人不眨眼,怕被連累,民眾閃得更遠了,靠得太近,子彈不長眼,倒霉挨了槍子,他們要找誰哭訴?

「說出來嚇死你,這車是段執政大公子的座車,段執政家的狗連老虎都咬得死。」

有恃無恐,駕駛兵掏槍,轉身對準不長眼的二百五。

槍口剛剛瞄準來人,駕駛兵手腳立刻軟了,槍脫手往下掉,慌慌張張才重新接住,平常拿來耍威風的寶貝,像是見不得人的髒東西,拿槍的手往後一背一藏,另一隻手五指併攏行了個規規矩矩的軍禮。

「二少好。」

有主人撐腰,狗亂咬人不一定會被打,但咬主子的狗絕對沒有好下場。

駕駛兵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怎麼管不住這張嘴,沒事掏槍幹嘛呢。

「二少您聽屬下解釋,我不過是怕車給碰壞了,護車心切一時情急沒想那麼多,也就是嚇唬嚇唬人,絕沒有開槍的意思。」

段家二少爺沒示下,駕駛兵手不敢放,曲着的胳臂因為恐懼發起抖,旁人只知道執掌北洋政府段祺瑞段執政家,有個名聞京城的大少爺段宏業,只有自家人才曉得段家還有個二少爺段宏峻。

因為某種原因,段執政將二兒子雪藏,等閑不將他介紹給外人,但段家上下有個共識,段二少才是日後撐起段家面門的頂樑柱。

段大少遊戲人間,五毒俱全,段二少全然沒這些毛病,長得溫文儒雅,卻早早顯露殺伐決斷的一面,父親被稱為北洋之虎,他則是有幼虎的美名。

駕駛兵到段家值勤的年資不長,初到時,前輩就曾告誡他,得罪大少爺還有情可講,觸怒二少爺,段執政問都不會問,直接把人拉出去槍斃,親自開槍處刑也不是不可能。

雖然不知具體發生過什麼事,導致段家人對這位剛滿十八歲的段二少又敬又畏,已足夠讓駕駛兵在面對他時冷汗直流,特別是他始終保持微笑,眼神里的寒意,像是一把鋼刀架在駕駛兵脖子,輕舉妄動,甚至說錯一句話,刀便會砍下奪人性命。

會死的。

「我錯了,我不該狐假虎威,隨便用搬出執政的名號,敗壞段家名聲,二少饒了我這一次,我一定改。」

感受到性命受到威脅,駕駛兵崩了,僵着手臂,聲音發顫求饒。

「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我又沒被你嚇着。」

駕駛兵聽了如釋重負,連忙跑到街上,扶起跌坐在地的娃兒,以半跪姿替娃兒拍下褲子上的灰塵,諂媚地說:「小朋友沒事吧,叔叔不是有意的,原諒叔叔這一次好嗎?」

用眼角餘光瞄了段二少一眼,看見他毫無反應,顯然是不太滿意,加碼從兜里掏出一塊袁大頭,塞進娃兒手裏。

「拿去買糖吃。」

心裏在泣血。

「打發叫花子啊,這麼多人只給一塊錢,好意思說跟在我大哥身邊混。」

段二少出聲揶揄。

他們家大少有多好臉面眾所皆知,萬一傳到大少耳朵里,惹得大少不開心,他這個肥缺就干到頭了。

暗自罵了聲:「祖宗啊!」

忍痛把身上銀元全拿出來,娃兒一人一個,哭者有分。

娃兒們錯愕不已,捧着閃亮亮,吹一口放在耳邊會聽見嗡嗡響,能買好多東西的袁大頭,仰頭傻傻地望向模樣好看,個頭又高的大哥哥,以為自己在作夢。

以為闖了禍要被槍斃,忙着哭爹喊娘,結果白賺一塊現大洋。

初嘗人生的大起大落,太震撼了說不出話。

「錢收好,別亂跑亂買東西,直接回家交給爹媽,下次看見洋車躲遠一點,亂摸亂碰會出大事的。」

這年頭能開洋車的來頭都不簡單,法治社會剛起步,人命得不到應該的保障,甭說洋車,弄髒一雙貴人的皮鞋送命的都有過。

「聽過財不露白沒有?」

笑如桃花卻冷若冰箱的段二少,竟放下身段將娃兒叫到身邊。

娃兒懵然地搖頭。

「就是手上有一塊大洋,卻被人偷、搶、騙走了,你爹媽知道了,會將你們吊起來狠狠抽,還不給飯吃的意思。」

成語聽不懂,不妨礙娃兒們理解吊跟抽,紛紛點頭如倒蒜,向段二少道過謝后,迅速鳥獸散去。

以為事了,段二少又出新招。

「跟我大哥說一聲,就說車我開走了,晚上還他。」

駕駛兵只覺得天崩地裂,就差沒跪下磕頭求段二少放過他。

「怎麼,你想攔我?行啊,朝我腦門開一槍。」

臉變得比翻書還快,對娃兒是那麼和善,對他則是閃電雷鳴。

我也是人生父母養,以前也曾是個娃兒,給點尊重不過份吧。

這些念頭只敢在心裏想,嘴上一句都不敢提。

「哪敢啊,不然您上去跟大少說一聲,大少點頭,車你隨時開走。」

段二少不理會他,低頭看了一眼懷錶,臉上再次覆蓋一層冰霜。

「都是被你耽誤的。」

段二少鮮少讓底下人難做,他本來就有打算上樓跟大哥開口借車,要不是碰上駕駛兵仗勢欺人,車早借成了。

時間緊迫顧不得那麼多了,段二少推開駕駛兵逕自坐進車裏,熟門熟路發動引擎。

攔是攔不住了,駕駛兵想,總要做做樣子,讓大少看見他盡責的樣子。

拔腿就要進安福樓。

「給我站住。」

車裏的煞星探出頭喊住他,鐵了心要將他往死里整。

「您不是趕時間嗎?」

駕駛兵只想趕快送走這尊瘟神。

「車子那麼臟,我怎麼去載人。」

朝娃兒弄髒的車蓋處呶了呶嘴,示意駕駛兵擦車。

駕駛兵心在淌血,暗暗一個勁地罵娘,這不就你護着的娃兒弄得嗎?

他們造的孽,為什麼他既要破財,還得替那些熊孩子擦屁股。

那叫一個恨啊,而且是綿綿無盡期的那種,卻只能打斷牙齒和血吞,咬着牙,手扣住袖子,用軍服將車上臟污抹去,不忘哈一口氣,讓車光亮如洗。

「你不錯,我回去會向我爹說,以後你就跟着我了。」

車子臨走前,段二少撂下一句話,駕駛兵當場跪了。

這缺他可是花了大錢,擠掉不少人才搶到的,這下血本無歸。

正在無語問蒼天,段大少帶着友人和家裏的清客下樓。

「試試我新買的洋車,前天才剛到港,整個北京城不超過這個。」

段大少將右手攤開舉起,炫耀這車有多稀有。

得意地享受友人欽羨目光,準備繼續吹噓,介紹車子性能。

車不見了,而被他吩咐好生照顧車的駕駛兵,跟頭鵝似地跪在地面,傻呼呼看着啥都沒有的天空。

一來氣,大腳一踹將人踹出三米遠。

「我的車呢,不是跟你說過,車在人在,車亡人亡嗎?」

駕駛兵剛爬了回去,又被踹倒。

「冤枉大少,是二少堅持要開走,我也沒辦法。」

喊了個撞天冤,這時駕駛兵真有想死的心。

「宏峻?」

聽到是弟弟,段大少臉色和緩下來。

「是你那個剛回來的二弟?不是我說,他也太沒把你這個大哥放在眼裏,到底是姨娘生的,連基本長幼尊卑的規矩都不懂。」

友人刻意挑撥,要惹段大少動怒,最好來個兄弟鬩牆那才有好戲看。

段祺瑞這個老匹夫,不過區區一個執政,竟然處處給他們馮家小鞋穿,雖說是個代理,但他叔叔馮國璋仍然是名正言順的大總統。

「馮老九閉上你的臭嘴,我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插嘴,我的車就是段家的車,我弟弟憑什麼不能開。」

不只不上當,段大少氣得吹鬍子瞪眼,若不是父親三令五申暫時別和馮家的人交惡,暴打他一頓都算是輕的。

忽然想起件事,拍響雙手:「今天是螓螓的入學日,糟了,那丫頭可是嬸娘的眼珠子,我還答應要送她一瓶香水。」

「那個誰,我去前面洋行買個禮物,你快去給我弄匹馬來。」

說罷,拋下馮老九和家中清客,整了整披風,急急忙忙地走了。

馮老九被甩臉,沒好氣扭頭就走,剩下兩名清客,你看我我看你的。

「趙老,冒昧問一句,大少跟二少關係似乎不一般。」

不單是馮老九不信,夫人跟姨娘生的孩子通常不對盤,在嫡長子面前不伏低做小便罷了,大喇喇來搶大哥的心頭好,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段大少可不是好說話的人,一言不合開槍傷人的事,他自己就親眼看過兩回。

段執政家裏規矩又大,嫡庶分明,段二少從哪借來的膽子,段大少為什麼如此容忍他?

「親弟弟,當然不一樣。」

趙老在段家的年資比另一位久多了,一語道破其中關竅。

「夫人不是只生了大少一個男丁。」

姓吳的清客再問。

趙老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輕輕說:「二少是在夫人三十二歲時懷的,當時有個高人說,二少命格貴重遭天妒,咱們執政不信邪,結果夫人難產,生下二少就走了,高人說夫人是幫二少擋災,但只能躲過一時,在二少娶妻生子前,二少都不能上族譜,否則會引來死劫,這次執政信了,因為政局不穩,夫人身體又不好,大少從小就養在他嬸娘家,養到十幾歲才回家,有了大少在前頭,將二少送走躲災就合情合理,高人還說,得送到煞氣重的人家才能庇護二少。」

為了吊足胃口,趙老故做神秘,欲言又止。

「您倒是說啊。」

搞得姓吳的清客心癢難耐。

「真論兩位公子誰繼承乃父之風,堪稱為虎的,就只有二少了,他可是在得過巴圖魯稱號,淞滬盧護軍使家長大的。」

趙老道出段二少根底與背後的仗持。

「東北狼盧永祥。」

吳姓清客張大嘴一臉驚愕。

「狼養大的虎,虎軀狼性,霸王命啊。」

趙老一個字一個字咬清,其中的敬畏與期待清楚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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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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