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錯置的年代
穿着入時的一對情侶親密地坐在渡船上。
船緩緩行在碧綠的平江河道,划船的渡娘頭髮包在花頭巾里,脖子圍上一條花格子圍巾,身體以厚重棉襖,棉褲裹着,麻布手套不緊不松握住木槳,僅露出一張福態圓潤的臉,臉因為日晒明顯泛紅,底層的膚色黝黑,無疑是長年在外搖船載客的結果。
渡娘面朝外唱着船歌,身體隨着旋律前後擺動,歌聲婉轉動聽。
河道左岸,一隻躺在窗邊酣睡的白貓,聽到歌聲,眼睛不張,豎起耳朵聆聽。
聽到動聽處,放棄飽餐一頓的好夢,拱起背脊,伸了懶腰,張大嘴,拉長,舌頭卷了卷,打上一個大哈欠,優雅端坐着,美麗如琥珀的貓眼盯着渡娘,頭隨着渡船慢慢移動,儼然是陶醉在音樂里的愛樂者,依依不捨望着心儀的女伶遠去。
明明是情侶要求,承諾會多付小費,渡娘才賣力演唱,兩個人卻充耳未聞,身子膩歪在一塊,你親我,我親你的,臉貼着臉,男的舉着一根與江南水鄉格格不入,偏偏到處皆是的自拍棒,挑選最佳角度,用手機拍下兩人愛的見證。
渡娘不以為意,一曲終了,安靜盡責將客人送往目的地。
「咋不唱了,挺有意思。」
頭髮用髮蠟往上抓,如同一隻刺蝟的男人,不滿渡娘未經他同意,擅自停止歌聲。
「大嬸妳放心,我老公可有錢了,肯定說話算話,妳接着唱,少不了妳的。」
染着酒紅色長發,濃妝,眼睛大如鹿,瞳孔湛藍,模樣好似外國娃娃,卻絕對是本國人,莫約二十三、四的年輕小姐,嬌嫩嫩吹捧年紀比自己長上十來歲,事業有成的男朋友。
「一千夠了吧。」
為了在女朋友面前表現,男人從口袋掏出一大迭鈔票,點了一千元整,彎着腰,小心在搖晃船身上走了幾步,將錢塞進渡娘手裏。
「這怎麼好意思,我就是怕唱得不好,擾了兩位恩愛,既然你們不嫌棄,我馬上接着唱。」
渡娘笑開了臉,緊握着錢,搬出拿手絕活,沒一會兒悅耳的歌聲又在河道上繚繞,儘管說要聽曲的人兒,已經擁吻在一起,再容不下其他。
過了好一會兒,船終於靠岸,在年輕小姐整理凌亂的秀髮、衣服,補妝上口紅時,男人站在船頭和渡娘閑聊。
「船劃得很穩,歌唱得也不賴,回去我告訴朋友,叫他們來蘇州玩都雇妳的船。」
渡娘曉得男人純粹是為了女朋友爭取時間,也不在乎真假,反正錢到手了,看在豐厚小費的份上,男人說什麼是什麼。
顧客永遠是對的,大方的顧客更是皇帝。
「謝謝老闆關照。」
恭敬地向男人鞠躬道謝。
「聽說前面有間茶樓賣的茶挺講究,氣氛也好,叫什麼名字來着?」
男人一時想不起茶館名稱。
「我朋友說賣茶的是個小姑娘,十七、八歲粉粉嫩嫩的,總穿旗袍替客人泡茶,怪有味道的。」
剛摟着一個,這邊又想着另一個,渡娘在心裏嘖嘖地說了一聲:「男人啊。」
「老闆說的是望相思吧,老闆娘女兒今年才剛考上大學,沒課的時候都是她在款待客人,也會客串來上幾段談評,要喝碧螺春、體驗蘇州慢去她們家就對了,價錢是貴了點,不過地道,一分錢一分貨。」
渡娘熱誠地推薦茶館,如果心細點,會聽出她語氣帶着幾許欷噓。
男人顯然不是聽得出弦外之音的雅客,眼睛放亮專註在剛畢業,正鮮嫩的年輕女孩。
想着朋友說的,不但是柔情似水,模樣身段個個超目標江南女孩,沉浸在想像與期待中,脫口將朋友的話說出:「茶是嚇煞人香,人是嚇煞人美。」在腦里對那不曾謀面的女孩,進行了一場思想上的褻瀆。
「說什麼呢?」
女朋友沒聽見男人說的話,單從他的表情嗅出了不對勁,飄着醋味問。
「問茶館地址唄,妳又不是不曉得阿龐這個人做事不靠譜,還是問當地人可靠點。」
男人睜着眼說瞎話。
「從這上岸,往左走大概二十米就到了,招牌就掛在那呢。」
渡娘配合地遙指掛在不遠處,刻篆在大紅木牌的望相思茶館招牌。
因為這份識趣,船離岸時渡娘又從男人手裏賺到一百塊錢。
年輕小姐挽着男人的手漫步在古色古香的河岸邊,駐足在左右懸吊八角宮燈茶館前。
男人推開茶館的門,面前是一架充作影壁用的屏風,屏風上的景色是奇石林立的靈岩山,山景用絲線綉成,綉工是正統蘇州雙面綉,山水留白處綉有:
待客、溫壺、盼君返。
迎君、奉茶、送相思。
等着許久不見有人前來招呼,整間茶館冷清地聽不見人聲,男人納悶大聲叫喊:
「有人嗎?做不做生意啊。」
見沒人回應,男人繞過屏風,錯過背後繡的燦爛桃花,傻楞住看着空無一人的茶館,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但撲鼻而來的茶香,插瓶青花,用來區隔茶間、雅座的多寶格,越來越少見的黃花梨茶桌椅,在在顯示這裏確實是一處品茶售雅的處所。
「來了。」
一聲吳儂軟語融在香氣里,從鼻子衝進男人耳里。
語帶幽香,男人的朋友這樣形容女孩的聲音。
男人嗤之以鼻,他生平最討厭那些自詡為文青的人,說話文謅謅老愛弔書包,把一分好說成十分,總以為自己比別人高尚,說他交往的女人空全是有美貌,靈魂空洞的庸脂俗粉。
美之外,女人就是要前凸后翹,細腰豐臀上再壓座白花花濃濃奶香的大雪山,搞個身上沒有三兩肉,瘦得皮包骨,好像非洲難民的肉體有什麼滋味?
氣質能像性感一樣讓人硬梆梆嗎?
專找沒發育或長得一張孩子臉的,究竟是誰變態?
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被朋友的說詞給誘惑,忍不住帶上最近追到的尤物過來比較,準備要讓女朋友和朋友口中的仙女拍幾張合照,上傳到網絡,讓廣大的群眾做個評判。
罵人要揭短才會過癮,打人要打臉才夠痛快。
等女孩現身,活生生站在男人眼前,笑不露齒卻有如花朵綻放,眼半瞇卻照出皎潔月光,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兩頰遲遲未脫去的嬰兒肥,不過因為快步走路就暈出微醺般的潮紅,論五官立體精細度,他女朋友能將女孩打出幾條街。
額頭太高,眼睛太小,鼻子不夠挺,眉毛不整齊,嘴唇要再厚一點,罩杯不到E,好意思說自己是女人。
可明明缺點不少,拼湊在一塊卻是那麼和諧恰到好處。
最坑爹的是這貨頂着張大素顏啊,依男人閱女無數,妝在透亮輕薄也難逃他的火眼金睛。
而且超級淺顯易見,只要看女孩雜亂,任其自然生長的眉毛,就知道她從沒在這張臉上下過功夫。
男人肆無忌憚打量着女孩,女孩笑容不減,男人感覺得到,溫暖彷佛春風的笑意中,夾帶着一絲波瀾不驚的平淡,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明明觸手可及,卻又像是站在雲端上俯瞰,兩人隔着遙不可及的距離,又不是那種因為高傲而散發出的冷淡疏遠。
他不會像朋友一樣用仙女描繪女孩,而是用乾淨這兩個字。
乾淨,和這間打掃的一塵不染,茶香渺渺的茶館一樣,讓人倍感舒適,身在其中會自然放鬆,待着就不想走了。
好想看她盛裝打扮的模樣!
不,還是不要好了,好好的幹嘛途塗抹抹。
不過她要化起妝,穿上名牌高級訂製服一定會美到炸掉。
突且猛然地,腦子晃出一句他曾聽過,卻不認為會回憶起來的句子。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心之所致,他居然將那塊東坡肉寫的詩句念出口。
「老公你在說什麼?」
身邊女人敏銳察覺男朋友的不對勁,用力扯着男人手臂,發嗲地責問。
「當然是在說妳啊,寶貝!」
終究是車齡多年老司機,男人很快做出反應,本能轉過頭要給女朋友一個深情眼神。
啊呀!怎麼那麼丑啊。
我砸了大錢,就追了這麼一個妖艷賤貨回來,虧大發了我。
「先生抱歉,今天茶館有事下午就打烊了,讓你白跑一趟,我們深感歉意,如果你願意明天再來,我會給你一個折扣,再招待你吃幾道私房茶點。」
男人正在懊悔時,女孩手按在領口上,恭順地向兩人鞠躬致歉,應對嫻熟,一看就知道是長年在服務業打滾的老手。
應該是從小就在茶館幫忙磨練出來的,這個推論合情合理,碰了錢和人,身上一定免不了沾染世俗的煙火味,女孩卻像是百花叢里過,片葉不沾身。
得了,又冒出一句詩詞。
這又是誰說的?十之八九是李白,不然就是他的偶像唐伯虎。
努力想把人和詩對上,想着想着,不知什麼時候他和女朋友走出茶館。
他自認不是什麼好說話的人,有錢就有資格任性,老子都踏進店裏,由得你說不賣就不賣,當老子在蘇州沒人是吧。
碰過類似的情況,不撂幾句狠話,嚇得服務員花容失色,經理屁顛屁顛跑來,求爺爺告奶奶的,乖乖站好罵到他舒爽,絕不罷手。
這次居然傻呼呼連說了幾次沒事,被人給請出去。
看着茶館門口掛在本日公休的小牌子,男人困惑了。
狗屁仙子,這是碰上妖精了。
「寶貝,白素貞是在西湖碰上許仙的對吧,蘇州沒西湖吧?」
不着調問女朋友。
女朋友暗暗罵了聲沒文化:「老公說沒有就沒有,說有就有,我全聽老公的。」
一如往常撒嬌賣萌,沒注意男人手臂上起了一大片雞皮疙瘩。
「對了,老公你不覺得剛剛那個女生穿得很奇怪嗎?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她以為自己在拍民初劇?」
年輕小姐對女孩有莫名的敵意,譏笑她不合時宜的衣着。
剛剛全顧着看臉了,男人壓根沒留心女孩的打扮。
回憶起來,確實不太搭調。
朋友的確說,女孩有着他所見過最適合穿旗袍的身形,玲瓏有致,端莊得體,但親眼所見,完全不同,甚至是天差地遠。
他書讀得不多,電視卻沒少看。
女孩從髮型到服裝一整個溯回民初時期。
烏黑頭髮緊緊貼着頭皮,額前一大撮瀏海垂在眉間,一身文明新裝,立領,象牙白腰窄擺長的大襟襖,,喇叭狀的露腕短袖,墨黑的百褶裙,黑襪黑鞋,包得密不通風,哪裏看得出身段。
他不是第一次到茶館喝茶,杭州賣龍井的茶坊家數過千,花招百出,就沒有一家服務員用民初裝扮待客。
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他還沒納悶完,女朋友眼睛發直看着前方一個穿着純黑中山裝的男子。
男人循着女朋友的視線望了過去,與男子匆匆做了一次眼神交會,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泡妞五字真言潘驢鄧小閑,潘擺在第一位絕對有其道理。
面前捧着一個禮物盒的男子,正符合人們口中說的美男子,玉樹臨風、風流倜儻,貌似潘安。
不能怪他詞窮,讓男人說男人,能說出這些讚美的字句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在衣服襯托下,那張俊美,巴掌大,五官如同名匠精心鑿斧的小臉,不見輕浮陰柔,而是讓人莫名心安的穩重可靠。
年輕小姐默默讚歎:「好帥喔,人可以長得這麼帥?」
表面上卻不顯,更加小鳥依人靠在男朋友身上,藏在死角注視帥氣逼人的陌生人,暗送秋波,希望能吸引到他的注意。
可惜帥哥雷打不動地從兩人身邊經過,正確說法是沒有人、事、物能入他的眼帘,他心無旁騖地邁進,直到停在望相思茶館,看着本日公休的牌子微笑,騰出一隻手,握住寬大又纖長的手,凸出一小段弧度幾近完美的指節,在門上輕輕敲了敲。
當女孩現身親自為男子開門,時光倒流,回到那個封建王朝剛瓦解,社會文化出現劇烈衝擊,快速轉變的大時代。
「這兩個人不會是穿來的。」
因為毫無違和感,反而有種理所當然的篤定,年輕小姐不自禁問身邊的男朋友。
「搞不好是我們穿過去。」
男人也有了懷疑,拿起手機檢查,網絡訊號依舊滿格,這裏仍是蘋果盛產,智能手機泛濫的現代。
鬼使神差舉起手機,拍下前方身穿民初學生服,嬌俏,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的女孩,以及目下無塵,活脫一個天上謫仙人的男人,為美麗卻又匪夷所思的場景留下見證。
「寶貝走累了吧,這種茶館到處都有,比它高檔的多的是,碧螺春有什麼好喝的,喝茶還要得龍井,咱們找家店去喝點紅酒,吃妳最愛吃的牛排。」
有人要將他們拉回逝去,萬惡又落後的舊時代,他偏不幹,就要頑強漂亮活在日新月異,用錢說話的新時代。
回去后,他要找幾十個八個清純學生妹開變裝派對,一個個都不準上妝,漢服、唐裝、旗袍、倒大袖,照着朝代每樣來一套。
氣質是吧,從北大、清華、復旦一間名校找一位,老子有錢,什麼女人找不到,希罕。
「寶貝,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是誰說的?」
離開茶館好一會兒,男人念念不忘方才的一瞬驚艷,憋不住開口問。
「我也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李白,八成是紅樓夢裏寫的,沒錯,就是曹雪芹。」
年輕小姐言之鑿鑿地說,因為賣弄了學問,看上去特別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