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易承澤彎腰,撿了一枝小狼毫,啟蓋輕輕撫了撫了須尖,雖是舊物卻保養極佳,想來是她在娘家用慣了的,再看這擺放,不知嫁過來這些日子為何竟從未用過。
「二爺,您怎麽還在這兒啊,老太太已經起身往榮進軒去了。」
易承澤扭頭,原來是福能兒,「你冒出來了?」
「我一直陪着呢,是爺沒看見。」福能兒沒敢說是太陽徹底出來他才上的樓,轉了話,「對了,爺,青蔓姐姐回來了。」
「哦,是嗎?怎麽回來的?」易承澤這才想起竟是忘了着人去接她。
「嗯,是賀府派人給送回來的。」
「那正好。」易承澤俯身放好那枝狼毫,指着那箱子說:「福能兒,你趕緊另找人來把這箱子送去芳洲苑交給青蔓,讓她別給外人動,幫我好生收着。」
「是。」福能兒應了一聲,顛顛兒跑去叫人。
封箱的小廝卻有些作難地看着易承澤,「二爺。」
「你別怕,橫豎也不過是封死在這樓上,多一箱少一箱又能如何?便是老太太知道了,就說是我拿去玩兒了。」說完不待他再羅嗦已是往樓下去。
小廝心裏直叫苦,二爺,有句話忘了說給您,老太太有吩咐,大奶奶的東西任何人都不能碰,卻也再無法,只得狠勁兒囑咐同來的人,說死也不能漏出去。
「使點勁兒,怎麽像是虧了你吃食似的?」藍月兒懶懶地靠在貴妃榻上,眯起眼喝了一句正給她捶腿的丫鬟春燕。
春燕不惱反笑了,「奶奶今兒真是累狠了,平日這力道您老嫌重,直說我該下隴子鋤地去了。」
藍月兒任她笑了,嘆了口氣又闔了眼,可不是累着了嗎,自從開喪,這十里八鄉、五府六縣的人都跑來弔喪,這易府一天到頭竟比那廟會還熱鬧,這倒都罷了,她本也是願意逞勢氣的人,只可恨自己忙裏忙外地照應,老太太還是一百個眼看不上她。
姨奶奶、姨奶奶,如今連那剛死了男人的丫頭都是堂堂大奶奶,她長了一輩卻還是姨奶奶,這麽些年在府里伺候老的、養小的,竟是連太太兩個字都沒掙來!
都是那個死鬼正房作的孽,當年在世時便好像全天下頂屬她賢良孝順,整日陪着老太太,堂堂當家夫人倒把自己作弄得像個貼身的使喚丫頭,連老太太頭上的暖帽兒她都親自綉樣子,行動如此嘴上更是賤,老太太尚且吃酒沾葷,她倒像是打菩薩跟前兒修了前世來的,吃齋念佛,張嘴便是為善、為孝,直把那老太太哄得像是得了個體己的女兒。
好在人作賤,老天還長眼,這女人禮佛做樣子做得也不大與男人親近,才讓她這做丫頭的得着機會,勾上了這當家爺,剛收了房便得了子,原本想着在枕邊多吹吹風也能多得着些,沒想到這爺也是個死木頭,老太太說他媳婦好,他便當佛供着,讓她這做小的全沒了說理的去處。
好容易每日燒香盼着那修佛的人上了西天,她百般示好,床上便是嬌,枕邊便是泣,可那爺卻總是一副臉孔不多樣,又尋死覓活一番也不過落了幾句搪塞的話來,這麽胡混着,直到臨死也沒有將她扶正,便是如今看着他的牌位,心都是怨氣,早晚那一炷香也是丫鬟隨意插了就了,自己再不肯多操一點心。
藍月兒正自己恨,忽覺腿上力道轉了,捶得怪舒服的,她微睜了眼,原來是換了自己房裏的閻婆子。
「也難怪奶奶這幾日累着了。」閻婆子一邊捶着一邊碎叨叨地說著,「府里這次辦事真是大陣仗,何曾見過?老太太雖不是那張揚的人,可又怎麽擋得住,這偏山僻壤的,好容易來了咱們這一家子,還不都上趕着來,往後出去也說得嘴,撐得起是去過堂堂王府做過客的人。」
「客,他們叫什麽客?頂破天不過一個五品的知州。」一聽有人吹捧,藍月兒立刻提起了精神,又想這老媽子是離了京城後才從老家跟出來的,根本不知曾經的底里,於是越發說得放肆,「老太爺在世時一個牽馬的副官也比他尊貴些,你看現在這府宅子大,可還不及原來的一半兒,家私裝飾就更不提了。」
「是啊是啊,可是聽說了。」那老婦看說到了主子心坎兒上,越發腆着臉,「只可惜老身福薄,竟是沒看見府里勢氣的時候,如今……」
「如今怎麽了?」藍月兒索性坐起了身,「都以為老太太帶著兒孫是徹底歸隱養老來的,其實那不過是世人的糊塗想頭,又怎知這其中的道理,原先承軒身子不好,不能算個頂事的,承澤今年才滿十七,桓兒更小,留在京城也不過是讀書,又能做什麽?可你看,說是隱居,可咱們離賀老將軍府也就幾十里路,還不是早早就把承澤送過去學本事,看他如今的功夫才學,得個武舉、討個功名不在話下,即便就是不成,憑着咱們府曾經的勢氣,再有賀老將軍的舊部門生,還怕在京畿六部謀不着個正經差事?」
「哎喲,那可敢情好。」閻婆子樂得滿臉老紋越皺,「真要是二爺光宗耀祖,咱們小爺往後必是也能得着靠,待他長成,那奶奶您可是有福享了。」
藍月兒笑了,又懶懶地靠回榻上,「哪還用等那麽長久,二爺要是往京城去,老太太怎能捨得他一個人走,必是拖家帶口一同回去了,哪會落下誰。」
「哎喲,那可真是,二爺今年已經十七,也是博功名的時候兒了,奶奶說的這豈不是就在眼前頭了?」
「話是這麽說,可老大剛走,他做弟弟的怎麽也得守一年孝。」
「哦、哦,那是、那是。」閻婆子一邊點頭應着,一邊越賣命地伺候着。
「奶奶。」正說著話,春燕又走進來,「老太太那邊兒傳話過來,問您可有要緊的事,若不忙,榮進軒有客候着弔唁,讓您去招呼招呼。」
「哦?」藍月兒一挑眉。
閻婆子雙手扶起來,「我的奶奶,這府里是離不得您,又是客到了。」
藍月兒嘴角卻是不易覺察的一絲冷笑,心裏明白真若是那州府衙門裏的人或是回鄉養老的京里舊官,根本輪不着她待,分給她的不過是縣裏有些臉面的仕紳或是花了幾個錢捐了個名頭的土財主,遂也問得冷淡,「哪家的客啊?」
「聽說是慕家大爺來了。」
「慕家大爺?大奶奶的哥哥?」閻婆子撇撇嘴甚是不屑,「雖說是親家,可再怎麽說也是晚輩,怎麽勞動着咱們奶奶了?」
藍月兒聽了反倒舒了心,笑說:「你老糊塗,知道什麽?」說著起身走到梳妝枱旁,閻婆子和春燕趕緊跟過去伺候梳洗。
「這慕家如今雖說不過是個平頭百姓,可聽說當年靜香的爹爹也曾官居應天府府尹,後來丁憂回鄉又報了病就未曾再出仕,也不幾年就去了,膝下留下一兒一女,兒子年長,少年博學,十七歲就中了進士,可惜年紀輕輕卻無心仕途,勉強做了一年官便帶着母親妹妹歸隱鄉中。」
「哦?」閻婆子道:「那靠什麽營生?可是有田畝產業?看大奶奶嫁過來那天,帶的嫁妝可也夠氣派的。」
「你老這倒是看得真。」春燕一邊麻利地給藍月兒挽着髮髻,一邊揶揄道:「大奶奶的哥哥可不是一般人,你老也必是聽說過。」
「哦?誰?」閻婆子不省事,直瞪大了眼睛打聽。
「呵呵,春燕就會拿老人家取笑,她大字不識哪來的知道。」藍月兒笑着接了話,「慕家大爺就是江南有名的丹青才子慕峻延,他的一幅工筆富家豪門都爭搶追捧,他又少出賣,弄得一畫難求、重金難買,靜香那點嫁妝算什麽,我看哪,都賠少了。」
「哼。」閻婆子又是撇撇嘴,「我當什麽呢,不就是個畫畫兒的?跟咱們府怎麽比?」
藍月兒收拾齊整站起身,衝著鏡子滿意地點點頭,「說的也是,不過是個畫畫兒的,今兒啊,咱就去會會這從未謀面的親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