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荷葉兒端着托盤拈了裙角,小心地拾級而上,來到小姐的卧房前略定定神,輕輕挑起帘子,房中兩處碧紗通透,輕風淺入,走進去滿室淡香清新,全然不見暑燥,心裏不由對那恨了幾日的二爺悄聲道了個謝。
旁的都罷了,這一處安置實在是難得,前院一片青竹便是無風也帶了幾分清涼;樓上的繡房雖小,卻一面窗正對着桃林,春日花嫩、夏日果香,掩在花園子一角,真真隔出了天地。
走到窗邊的書案旁,荷葉兒輕輕放下托盤,將風掩了的窗扇又推開些,轉回身輕聲道:「小姐,冰糖燕窩,用些吧?」
沒有目光、沒有聲音,只有那顫巍巍,一個又一個墨圈。
「小姐,一天沒吃東西了,就用一點,啊?」看那人如空殼子一般依舊不知不覺,似一抹魂魄都點在了筆下,荷葉兒又愁得擰起了眉。
不知那夜在園子裏二爺究竟說了什麽,只知道不待回來,小姐就徹底失了神,一夜呆坐,眼睛裏的水波便結成了冰,呆直冷硬再沒了光彩,她急、她勸,可小姐別說是開口道原委,連回她一眼都不肯,自己急得哭卻也不敢對旁人提一句,沒法子只好在心裏恨聲罵這一個個不省事的易家人!
如今已經三天了,人還是一絲緩和都不見,除了勉強撐着去給老太太請安,整日都埋頭伏在案上,不是畫,卻是將這幾個月費心抄寫的佛經一個字一個字的塗掉,塗得那麽滿、那麽黑,再不見一點原先的筆劃、原先的痕迹。
看那細嫩蒼白的手指緊繃得犯了青,握着竹筆竟是抖得厲害,荷葉兒心越揪,可是這幾天只進了些湯水沒了力氣?還是時候太長,手攥得打了顫?趕緊俯身一把握了,「小姐,歇歇吧,別再塗了,若不想要了,我拿去燒就是,做什麽非要費這個勁?」
燒?慕靜香僵直的眉心微微一蹙,枯絕的心念又顫,不能燒,這是佛經,大不敬。
當初怎的會抄經?那一個個清冷無眠的夜,怎的不能潛心向佛,怎的就會起了妄念抄經,一字一句、一筆一劃,佛的偈語和那俊朗的字跡,她究竟念的是哪個、想的是哪個,刻進心裏、輾轉難釋的又是哪個?
佛祖已是在懲罰她,懲她心念成魔,魔……她的魔為誰而起?說不離,說今生不離,可曾想本不是一世之人,隔着奈何相望,如何不離?說想見,說不能不見,何嘗不想見,何嘗不念?叢枝後那遠遠的一瞥,墨筆下那細細的勾畫,看他笑再不覺冷苦,看他得意,今生何求。
原指望就此安然,了卻殘命,為何非要說透?破了這戒,撕碎這虛妄,毀了所有,心魔不在,恨卻生,從此再不能念、從此再不能見,椎心透骨,痛得她渾身顫抖。
推開荷葉兒,她低頭狠狠的用力,濃厚的墨滴重重浸透了紙面,一片黑暗,終於不見了,那經、那字、那人……
「荷葉兒。」
「小姐。」
「我累了。」
「哦,好,我、我給您鋪床。」
「不必,你去吧。」
「小姐……」
看那眼中黯,臉上再無血色,荷葉兒知道多說什麽都無用,只好把那小碗燕窩輕輕推到她面前,又略等了等才轉身離去。
夜深了,窗外起了風,樹影沙沙,搖曳着進了房中,將那一室燭光揉得零亂不堪。
眼睛直獃獃地看着那小火苗奮力掙扎,心苦,笑那燭痴,已是身殘淚盡,掙亮的力氣都沒有,怎的還在這風中搏命?豈不知將死,合該省事……痴怔的人似忽地醒來,湊過去一口氣徹底滅了那孱孱弱小,燭香驟濃卻只一刻便在黑暗中匿去,風勁,房中彌出更多清甜的果香,心終是沉寂。
她想起身,掙了一下竟是沒站起來,這才覺出身子空透、精疲力盡,撐了雙臂站起,頭一陣暈眩,輕輕揉揉額,眼前的黑暗才又安定,倚靠在窗邊,淡淡星光下墨色的枝葉彼此遮掩,黑暗抹去了間隙,似沉落了一大朵陰雲,飄飄浮浮,看得人虛恍,幸而隨風送香心才實落。
青桃尚澀,怎敢如此芬芳?只記得春天花綻,粉霞映日,也不敢太過放肆,如今……嗯?那老樹之下怎的斜抹了一道銀白,若隱若現,不似果木倒似他。
人猛一震,周遭的一切像是頃刻聚攏,拽着神思牢牢系在了那一處,看不清、看不真,可心一刻就散,恍惚遲鈍的知覺再無半點承應。
眼前的黑暗慢慢暈成濃濁的墨跡,將那似真似幻的銀白遮得嚴嚴實實,心惶惶無措,卻不知是何處藏了一絲清醒,針刺一般挑起一個念頭,逃!
倉皇中,她一把拉過窗扇,用盡全力狠狠摔閉,重重一聲鈍裂的悶響,萬籟寂,一縷朱紅冷冷滑過蒼白纖細的手指夾在窗扇間,順着窗欞細細而下,人再無力支撐,滑落在地。
夜越沉,墓穴一般,蜷縮着抱緊了膝,她冷得抖、怕得抖,心中無念,只口中喃喃,合宜園、合宜園。
「你忍得不見,可我忍不得。」
隔着夜、隔着黑暗,將死的心竟又被纏得痴、纏得亂,心魔何在、心魔何往?
求你不見,求你……
荷葉兒坐在床邊,小心的捧了慕靜香的手輕輕解開藥紗。
曾經的細嫩白皙、纖纖柔柔都不見,血污模糊了所有的指甲,再辨不出那粉嫩的光澤,手背上高高青紫的瘀腫脹得皮膚透亮,似也要即刻綳破了皮暴出那黑紅的血。
看在眼中,荷葉兒心直哆嗦,小姐怎的又平白遭這種罪?原先在家,大爺輕輕彈一下額頭都要跟夫人告狀,如今她似已經再不覺疼,這麽想着眼裏又酸,低頭輕輕吹着,「這怎的一些兒也不見好,還是腫得厲害,許是傷到筋骨了。」
沒有回應,抬眼看,那人靠在床頭什麽都不覺,只木獃獃地盯着書案上那幾支剛從床頭暗屜中翻出的畫匣,荷葉兒不覺心裏又怨,這究竟是怎麽了?先是沒日沒夜塗抹那佛經,後又莫明的夾傷了手,那天早起進來,一眼看見蜷在窗下的她,拖起來的時候人都僵了,慘白白的臉、一隻黑紅的手,雪白的裙子上也血跡斑斑,那樣子嚇死人了。
「小姐,咱們還是請大夫來吧?這傷拖久了可了不得。」看慕靜香依舊痴痴不應,荷葉兒心急,「小姐!一定得請大夫了,這要是落下什麽,您往後、往後還怎麽畫畫兒啊?」
她蒼白的臉龐微微一怔,心凄然,畫,還畫嗎?那刻在心裏的眉目都該剜去才是,又怎能再落在筆下。
「小姐。」
荷葉兒還想再勸,卻見蓮心走了進來,回道:「小姐,二爺、三爺來了。」
「又來做什麽?」荷葉兒聽着「二爺」這兩個字氣就不打一處來。
「說是練功累了,來討杯茶吃。」
「就說小姐身子不適,讓他們別處吃去吧。」
蓮心白了一眼荷葉兒,正要嗆她幾句,卻見慕靜香已起身,趕緊伸手扶了。
「幫我換衣裳。」
「小姐!」荷葉兒不服地叫,看慕靜香根本不理會她,竟是拖着那隻傷手自己打開柜子尋衣裳,恨得咬牙,「哼。」
「穿這個?」蓮心看着那衣裙也納悶兒,這正是那日尋出來要穿去三爺壽宴的。
「嗯。」慕靜香邊應着,邊一隻手張羅着穿。
蓮心不再多問,接過手麻利地伺候穿戴。
鏡子裏,淺紫的薄綢盈盈粉嫩,貼合著身將整個人的憔悴都遮了去,美中不足就是這臉頰太過蒼白,眼圈也是黑暈,和了這衣裙的顏色更顯病容,不行,不能這樣見他。
「蓮心,胭脂。」
荷葉兒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久不着妝的小姐,殘着一隻手竟還精心地撲了粉,輕輕暈了胭脂,臨了又在唇邊點了點,轉身要走,慕靜香又撿了輕紗的披帛,小心將手遮了。
來到院中,兄弟二人已在候着,未近跟前,慕靜香笑了,「這是怎麽了?又哭花了臉兒?」
「還不是二哥。」易承桓迎到慕靜香身邊,恨恨轉身指着易承澤,「打我!」
「你可是又惹着他了?」
「惹他?我怎麽知道?功夫不好,功夫不好就是得罪他。」
慕靜香拿了帕子,輕輕給他擦拭着沾了泥的淚痕,「好了,不氣了,啊?」
聽她輕聲曼語一如往常,雖說臉色稍顯乏累,可那眼角唇邊的笑卻是實在,易承澤的心這才悄悄放下,那夜在園子裏他只顧自己情難自禁,回頭再想,讓她一個女孩兒家聽那樣的話該是得多羞,怪道走的時候一個字都沒留給他,這幾日又總是見不着,忐忑得他真怕她臊了、惱了再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