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畫聞言眸光一閃,越發對三娘子服氣了起來,連忙點頭道:「您知道田嬤嬤有個侄女,之前一直住在邵陽,今年那侄女成了親,生了兩個孩子,一家人就來了帝都想謀生,那侄女自然就尋到了田嬤嬤。」
「田嬤嬤想讓她侄女頂了你的位置?」三娘子不由冷笑。
如畫輕輕點了點頭,「田嬤嬤沒有明着說,不過卻暗示夫人我年紀大了,一直這樣待在明月居里也不是個事。」
「也虧得田嬤嬤這份私心,讓我如今得了你這左膀右臂。」聽到這裏,三娘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眉眼都染上了和悅的神色,「現在我只問你一句,這侯府,你可以願意來?」
「奴婢自然……」
見如畫急忙想要表決心,三娘子徑直打斷她,「你先別著急,我知道你老家在槐東,雙親健在,家中還有弟弟妹妹,你是家裏的老大,養家之責不敢推脫,可你是女兒家,除了要養家,也是要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
「你今年已經二十了,這般年紀,即便是我有心,也未必籌謀得到多麽體面的人家,更何況,一旦你留下來幫我,從此以後,但凡是前院有些能耐的小廝便都配不得了,你可願意?」
「夫人!」如畫一聽又跪了下來,鄭重其事地道:「奴婢這小半生看盡了人情冷暖,雖沒見過如侯府這般潑天的驕奢,但自問也是不愁吃穿、見慣了富貴。就算能得有能耐的好男兒又如何?奴婢覺得,再好的男兒都不如有一顆真誠實意的心。
「奴婢原先在太太身邊伺候的時候就想好了,只要有一個男子是真心實意待奴婢的,那不論他的身分貴賤、家室好壞,奴婢都是願意的,可如果此人並非一心一意,那便是皇親貴胄,奴婢也不見得瞧得上眼。」
「你能這樣想便好。」畢竟住在一個屋檐下多年了,三娘子對如畫還是了解的。這個明月居的大丫鬟,最合她心意的除了她的機敏謹慎之外,還有她的淡泊名利和一視同仁,
「如今侯府正值變動的當下,母親和田嬤嬤那些伎倆拿到侯府都是不夠瞧的,你一旦沾了我身邊的事可就要有個準備,沒有一年半載的,我不會放你去成親的。」
「夫人是知人善用,奴婢是認主為親,只要夫人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奴婢必定肝腦塗地!」如畫目光堅毅,磕頭回應表決心。
三娘子嘴角笑意明顯,此刻終於放了心,正當她還想再和如畫敘敘舊的時候,卻聽門口忽然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進來。」話落,三娘子立刻看了如畫一眼。
就見如畫已迅速的一抹臉上不明顯的淚痕,然後恭謹的垂首,站在了一邊。
「夫人,袁嬤嬤來了。」門口子佩朗聲通傳。
三娘子微微一怔,隨即對如畫道:「一會兒我就讓你瞧瞧,侯府那幾位主子和奴才的厲害。」
聽見這話,如畫一愣,一顆心頓時驟跳不已。
而就在這時候,袁嬤嬤已經昂首挺胸地走了進來,一見三娘子,她仔細周全的先行了個禮,然後笑咪咪的說道:「老夫人遣了老奴來瞧瞧,若夫人得空,老夫人想請夫人過去一趟。」
「勞煩嬤嬤了,我這就去。」三娘子說著就下了羅漢床。
袁嬤嬤見狀也不急着回去,只駐足而立,眼看着三娘子不緊不慢地張羅自己,一番準備後要動身出門了,她方才挪着步子跟了上來。
三娘子順手帶着如畫,如畫後面跟着個如盯梢一般的袁嬤嬤,三人便這樣一路齊齊的到了霽月齋。可一進屋,三娘子才發現,昨兒個剛來過的長房老夫人佟氏和四房老夫人康氏竟又成了座上賓,這會兒正一左一右的和老夫人說著悄悄話呢。
「母親,大伯母,四嬸娘。」三娘子站定後,笑咪咪的和長輩們行了禮,彷佛昨兒個大家在祠堂撕破臉的事從不曾發生過一般。
三位老太太的目光皆在三娘子纏在脖子上的布巾停留了片刻。
老夫人率先開口道:「一家人住在一個屋檐下,磕磕碰碰、意見相左是難免的,說話快了,上下兩排牙齒都還有咬着嘴唇的時候呢,更何況是人了,你說是嗎?」
「母親說的是。」三娘子垂首而立,態度恭謹得很。
見狀,老夫人暗笑在心裏,立刻從一旁的小丫鬟手中接過一個上了銅鎖的雕花紅漆大木盒子,說道:「如今連朝廷都已經改朝換代了,咱們這侯府也是時候該換個女主人了。老二現在既是名正言順的靖安侯,那這內宅的一應事宜,以後就交給你吧。」
「要說三弟妹你心裏也是敞亮的,這麽大的事,不過一宿的功夫就想明白了。」三娘子還沒有接話呢,一旁的佟氏就尖聲說開了,「老二媳婦啊,你可是遇着一個明事理的好婆婆,能這般乾脆利索地把主持中饋的大權放手給小輩的婆婆,我還是第一次見着呢。」
聽見這話,三娘子轉頭對着佟氏意味深長地一笑,壓着嗓子,不費力氣地說道:「貴胄宅門的規矩自然比商賈之家要嚴謹得多,大伯母見不着裏頭的門道也是自然。」
佟氏聽了就是一愣,總覺三娘子這句話有些彆扭,可不等她細細琢磨,就見三娘子已經轉過了頭,上前兩步,雙手接過老夫人捧着的木匣子。
沉甸甸的匣子讓三娘子微微一驚,正想問,老夫人倒先開了口——
「裏面是應事的對牌、內宅的公帳、僕役的名簿賣身契,地契、房契還有各屋的鑰匙。
「老侯爺走了,老二承襲爵位,我這個老太婆說話也變得人微言輕起來,你瞧,別的不說,如今這內宅裏頭的大廚房就已經是一團糟了,打從今兒個起,就要看老二媳婦你的能耐了,什麽時候能把大廚房那幾個嬤嬤拿捏妥當,你這掌家之路才算是摸出些門道。」
三娘子捧着手中沉甸甸的盒子,眯着眼看着一臉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沒想過她竟會把甩手掌柜的姿態做得如此堂而皇之,甚至到了令人無語的地步。
老夫人說放權,其實是徹底的放手,而她眼底露出的滿滿期許,全是等着看她笑話的虛情假意,這一張欲擒故縱的牌打得正是時候。
內宅那幾個身兼重職的管事嬤嬤罷活甩手,當初還不是老夫人自己下的暗令?偏偏現在嬤嬤們都還沒回來,老夫人自己反倒先挨不過這素粥糟糠了,再加上陸雲英的自有主張,老夫人一鬧心,乾脆就拱手把這一堆的糟心事全丟給了三娘子。
三娘子不用特地去查也知道,這裏頭除了那幾個還沒有回府當職的嬤嬤之外,老夫人肯定還動了別的什麽手腳,不然之前一家女眷鬧得那麽凶,豈不真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
但三娘子卻恭敬肅穆的斂神,鎮定地福了福身子,聲音沙啞地道:「孝熙定不負母親之託。」
老夫人一愣,下意識就想張口,可一肚子的話卻卡在了嗓子眼,如吞了一隻還在撲翅的蒼蠅一般,咽不下也吐不出。
這麽平靜就收了盒子,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說嗎?老夫人睨着眼,看着神色毫無波動的三娘子,只覺得她忽然就和塊木頭一樣,與昨日在祠堂里那犀利如劍的模樣判若兩人。
是這個許氏真的心夠大,還是因為背後有老二撐腰而變得天不怕地不怕?
老夫人心下天人交戰,細細琢磨了一番,而後滿心疑惑的看了身旁的袁嬤嬤一眼,卻見袁嬤嬤一個勁地沖自己眨眼睛。
老夫人頓時打了一個激靈,立刻回了神,心想,到底是自己硬着一口氣把東西交出去的,這會兒哪裏能表現出一點異樣的神情,便故作鎮定地點了點頭,一派長者的姿態,和藹地笑道:「都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我當年也是這麽走過來的,各種苦楚,你慢慢就能體會了。」
「是。」三娘子緊緊的握着手中的盒子,心裏一個勁地在發冷。
老夫人見狀,心有不甘,左右又囑咐了幾句,偏不管她說什麽,三娘子都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冷靜得叫人找不出半點破綻。
說得多了,老夫人自己都覺得口乾舌燥,三娘子卻如同一口鐵鐘一般,紋絲不動的。
剛開始的時候,三娘子還會回兩聲「是」,可到了後來,她卻沉默得連這一個字的回答都省了。
老夫人見了只覺無趣,她本已打定了主意,想見一見三娘子的慌張和無助,誰想得到,這小小的丫頭根本沒有如她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