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畫堂春意

番外:畫堂春意

葉景之從來不曾想到,這一生與她的最後一面,竟然會是這樣。

他前一夜得了傳召,第二日早早就進了宮,在司膳局外面等候的時候,心中還有些納悶。陛下每日都帶着她一同去上朝,在文武百官中已算不得甚麼罕見之事,怎麼今日她沒有隨陛下同去么?后宮裏的妃嬪若是要傳召何人,向來都是在宮殿之內,怎麼她今日偏偏另闢蹊徑,把自己叫到了司膳局?

心中縱有千萬般的疑惑,卻絲毫掩蓋不了那一絲見不得光的歡喜,葉景之早就曉得,她向來就是這樣別出心裁古靈精怪,許久不見她,不曉得如今的她會是甚麼模樣?她終於如願以償地和陛下長相廝守,不知她歡喜的樣子會有多美?

一切遐想在見到她的一瞬間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只有那份掩埋極深的喜悅才是真的。正如他所想的那樣,如今的她看起來心情甚好,再不復那年除夕之夜的惆悵凄清,只是臉色微有疲倦,想來是身子還未大好。

那時在得知她生產有恙,危在旦夕之際,他驚得險些折斷手中的畫筆,他探聽不到宮裏究竟是何情形,心中一片焦慮無處排解。他向來性情溫和,那幾日卻狀似瘋癲,幾乎將書房裏的所有器皿都摔得一乾二淨,整整五日不眠不休,也不曉得多久,雲蘿終於從宮裏回來,只說了一句話:

“皇后安好。”

如今看來,她的模樣雖然算不上全然安好,卻也讓他放下心來。他以為她不過是病後體虛,只消好生休養便好,是以並未曾多想,仍舊像往常一樣含笑行了禮:

“下官見過皇後娘娘。”

她看起來還是像往日一般快活,興高采烈地同他說了許多話,自她口中吐出的每個字,都化為最溫柔的春水,將他的心包裹得嚴嚴實實,直到她說出這樣一句:

“葉先生,雲蘿是我最好的玩伴,從小到大,她一直陪着我,就像我的姐姐一樣。我希望葉先生能答應我,以後一定要好好待她,做她的好夫君。”

他聽到這句話,先是愣了愣,而後心中泛起微怒,而她大約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連忙擺手道:

“你莫要誤會,雲蘿甚麼都沒有同我說,我不過是覺得你們二人甚是般配,這才......”

她說這話時,正有一絲陽光透過窗棱照進來,耳邊一串明月鐺流光溢彩,襯得一張臉瀲灧至極,他幾乎看得痴了,而她卻並未察覺,半晌,才輕聲道:

“葉先生,在這個宮裏我沒有多少說得上話的人,你就是其中一個。其實有許多事情,我並不是不明白,只是我只有一顆心,給了裴釗,就再也給不了別人了。”

她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在葉景之心中掀起巨浪,他本以為自己將心思隱藏得很好,如今才知原來她甚麼都曉得。在無數個難以入睡的夜晚,他也曾懊惱過,即使無法得到,哪怕讓她知道也好,如今自己果然得償所願,心裏卻說不上是何滋味。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依舊像往常一般波瀾不驚:“下官遵旨。”

“這並不是旨意,而是我的希冀。”她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十分凝重:“等時日久了,你就會曉得雲蘿有多麼好,天底下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怎麼會沒有?他苦笑,心中一片澀然,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如今就在他面前,而他註定這一生都無法觸碰。

到了最後,他還是答應了她,在他說出那個“是”字,時,她臉上驟然綻放出最鮮艷明媚的笑靨,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昏暗燭火下描摹了無數遍的那張臉。他這才發覺原來自己已經痴狂到如此地步,因他看到她的笑,便已經覺得心滿意足。

他又陪她閑聊了幾句,這才得知她竟然要親自下廚,為陛下烹制一桌合口味的膳食。看着她躍躍欲試的興奮表情,他倒並不覺得詫異,她那樣的性子,甚麼稀奇古怪的事情做不出來?待陛下親口嘗到她的手藝,一定會龍顏大悅罷。

不知為何,這一次見面雖然並未有何異常,可他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一刻他只疑心是錯覺,因她如今已經如此歡喜,端不該再有甚麼阻礙。那時他在蘇相眼前蟄伏許久,到了最後才給予沉重一擊,他已經幫着陛下剷除了一切阻礙,那麼她今後的人生,理應是平安喜樂才對。

很久之後,葉景之再次回想起當日的情形,只覺得心像是缺了一塊,帶着深入骨髓的痛楚。

她薨逝之後,陛下就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在旁人看來,陛下還是從前那個雄才大略,勵精圖治的帝王,甚至在國喪期間,都不曾斷過一天上朝。可是他很清楚,這不過是虛無的表象罷了。

那還是西涼王來朝拜的時候,年輕的西涼王臨走前,求陛下賞賜他一副大明宮全景圖,好帶回去讓族人觀賞,他身為丹青閣丞旨,自然是不二的作畫人選。小黃門們為他擺好文房四寶,又親自端上了茶水,他在亭中坐了整整半日,臨近傍晚的時候,陛下卻突然駕臨,身後沒有跟着一個人。

他下意識地要起身跪拜,可是陛下卻擺了擺手,沉默地坐在一旁,他只覺得空氣好似摻了凝膠一般迫人,過了半晌,才聽到陛下低聲說了句:

“阿瑗。”

他猛地抬頭看向陛下,只見陛下的眼神空蕩蕩的,臉上並沒有甚麼表情,方才那句話輕得像是一聲嘆息,不等他反應過來,陛下已經起身離開了,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看起來無比孤寂。

他這才明白過來,方才那句“阿瑗”,不過是陛下的自言自語,大約在無數個時刻,他都這樣輕聲說出這兩個字,或許在陛下心裏,她從來不曾離開,所以陛下還會像從前一般日日勤政,宮裏的大小筵席照常出席,就連每年的圍獵祭祀,都一如往昔。

自欺欺人到這般地步,可見陛下已經同他一樣,早就心死了。

他可以篤定,眾人之中,他必定是第一個察覺到陛下心思的人,無需刻意觀察,只消看陛下望着她的眼神,那樣情深而又隱忍的眼神,和自己實在太過相像。

時光宛若世間最好的畫師,將一切喜怒哀樂都不動聲色地傾瀉在畫卷之上,不知不覺過了許多年,他果然實現了當初的承諾,成為了雲蘿的好夫君。他也像陛下一般,昔年如何,如今便如何,除卻丹青閣的事情,他每日吃酒,吟詩,作畫,和好友秉燭長談,過着最平淡安逸的生活。他甚至以為,自己或許已經把她忘記了,因雲蘿有時想起她落淚時,他竟然可以在一旁面不改色地好言寬慰。

直到那一日。

那一日,他的兩個孩子非要纏着他說故事,年幼的孩童最是頑皮,一人一隻手,緊拽着他的衣袖不放:

“爹爹說個故事給我們聽吧!”

“爹爹會說劍仙的故事么?”

便是在這短短一瞬,他驟然想起,很多年前,一場夜雨過後的雙鏡橋下,窗外十里煙波翠寒,美不勝收,那時她穿着絳紫的華服,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會說故事么?從前沈先生會給我講劍仙的故事,你會么?”

她那樣喜歡自己講的那個畫師的故事,只是中途有許多波折,到了除夕之夜才得以聽到結局,其實他沒有告訴她,那個結局是他編造出來的,真正的結局是,被畫中人所迷惑的畫師,並沒有毀掉那副畫,從此改過自新,而是選擇繼續沉淪,直到氣絕身亡時,還緊緊抱着那副畫。

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有這樣的勇氣,他們之間橫跨着那樣深的鴻溝,就連在心中默念一聲她的名諱,都是莫大的罪過。而陛下與他不同,所以到了最後,也只有陛下,可以喚她一聲“阿瑗”。

深夜他照常在書房裏作畫,卻忍不住想起,當年他所作的第一幅畫,就是她的肖像。兜兜轉轉許多年,她從皇后做到了太后,復又變成了皇后,這段綿長的時光里,他始終不過是一個旁觀者,用畫筆繪下了滿堂春意,卻連一花一葉都不曾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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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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