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伍拾叄
蘇瑗下意識地朝安洳儀看了一眼,只見她依舊是粉面含笑,只是那笑容像是硬生生拓上去一般,僵硬得緊,絲毫瞧不出半分歡喜。她猶豫了一瞬,還是沖蘇夫人點了點頭,道:“我聽娘親的。”
蘇夫人十分欣慰,眼眶卻盈滿了淚水,含淚對蘇瑗笑道:“這才是娘親的好女兒。”
“可是娘親。”蘇瑗看着她,鄭重地一字一頓道:“裴釗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是真心喜歡他,他也是真心喜歡我,他是我的夫君,是我一生廝守的人,我希望......希望娘親可以把他當成家人一樣看待,而不是皇帝。”
蘇夫人神情微動,半晌,方嘆了口氣道:“阿瑗,娘親曉得你的心思,家人和陛下都是你最看重的,其實我們原本也不該這樣對立,可是陛下他終究是陛下......”她頓了頓,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罷了罷了,你既然這樣說了,娘親依你就是。你既然說陛下待你一片真心,那今後你更要以誠相待,千萬莫要辜負陛下的一片心意,今後的日子還長,你自當好生珍重才是。”
今後的日子還長,倘若這一句話是真的就好了。蘇瑗早就看到嫂嫂們在偷偷抹眼淚,她用力地抱了抱娘親,擠出一個最燦爛的笑來:“我曉得的。”
家裏人一直把她和裴釗送到大門外頭,娘親始終依依不捨地拉着自己的手腕,她甚至來不及私底下悄悄和哥哥嫂嫂們說一句話,可是她看到夜色里安洳儀複雜的神色和含淚的眼眸,便甚麼都懂了,坐上馬車后,裴釗為她掀開帘子,她伸出頭去對娘親說:
“娘親回去吧,你說的話我都記着呢!”
蘇夫人早已是滿臉淚水,對她輕輕點了點頭,輕聲道:“莫要記掛娘親,以後......以後只管開開心心地過你的日子就好。”
她輕快地“嗯”了一聲,心裏卻好生難過。今夜大約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和家人見面了,娘親叮囑了她那麼多的東西,滿心期盼着自己以後可以和裴釗天長地久地歡喜下去,可她怎麼會曉得,自己其實根本沒有那麼多的時日,過了今日,她就真的再也見不到自己了。
裴釗像是察覺到了甚麼,輕輕握住她的手,溫聲道:“若是捨不得他們,以後我便經常帶你回來好不好?”
她靠在他肩上,有些悶悶地開口:“你猜猜我娘親方才同我說了些甚麼?”
“她看到我之後就一直拘束得很,這個倒也不難猜。”裴釗挪了挪肩膀,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淡聲道:“至多也不過是告訴你要想着法子討我歡心,怕我不高興,所以不讓你再回家,是也不是?”
蘇瑗先是驚了驚,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你都猜到了啊,那為何還答應帶我回來?”
“我帶你回來,你高不高興?”
蘇瑗愣了一瞬,還是點了點頭,裴釗眼中滿是笑意,伸手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溫聲道:“那就夠了。”
他的聲音溫和得好似春日裏的一陣微風,將滿樹桃花吹得紛紛揚揚,徑直飄到她的心裏去,帶着柔軟的不可思議的情愫,蘇瑗安靜地靠在他懷裏,只聽他含笑道:
“不過阿瑗,看着你娘親這樣恭敬地待我,我終究還是過意不去,總覺得好像和你隔着很遠似的。”
蘇瑗曉得他說這番話其實多少帶着些戲謔的意味,卻還是笑眯眯地安慰他:
“我娘親向來就是這樣小心謹慎的,你別放在心上啊。你放心,我方才同我娘親說,你是我的夫君,我這輩子都是要和你一直在一起的,我希望她可以把你看......”
話還未說完,她就下意識地止住了,因此時裴釗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含笑道:“你同你娘親說的話甚是動聽,不如再說一遍給我聽?”
蘇瑗撇了撇嘴,轉過頭去:“唔,好話不說二遍!”
“既然是好話,又豈有隻說一遍的道理?”裴釗伸手轉過她的臉,在她的鼻子上捏了一下,表情甚是一本正經:“況且你娘親不是要你想法子哄我高興么?現下正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你以為如何?”
“我以為......並不如何!”蘇瑗眨了眨眼睛,笑吟吟道:“你大約是想聽我叫你一聲夫君是不是?”
她說這話本是帶着玩笑的語氣,只想羞一羞裴釗,不料他竟然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這倒讓她有些無從下手了。幾聲輕微的蟬鳴蛙語遠遠傳來,夜裏的風似乎都帶着夏日的暖意,這樣安寧靜好的時刻,教她想起了從前裴釗為她吹的一支曲子。
那個時候,他為了學這支曲子,天天到雲珊的宮裏去,她心裏其實非常難過,不曾想過裴釗的一片心意,更從來不敢想過,終有一天,她竟然可以像現在這樣,光明正大地帶着裴釗回家,告訴所有人,這是她的夫君。
轎中燃着一支極淡的梨花白,帶着清甜的香氣,教人好生愜意,她依偎在裴釗懷裏,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輕聲道:“夫君,我想讓你答應我一件事情。”不等裴釗開口,她又繼續道:
“我最喜歡看你笑的樣子,我要你答應我,以後的每一天都要多笑笑,好不好?”
裴釗的臉色黯然了一瞬,旋即含笑道:“我時時刻刻陪着你,有甚麼時候是不笑的?”
“那可不一樣。”蘇瑗揪着他的衣袖,十分認真道:“我是說,即使我不在,你也多笑笑。”話音剛落,她見裴釗微微蹙起了眉頭,又急急忙忙掩飾道:
“你也曉得啊,我這個人很貪玩的,譬如有時候興緻來了,就會去喂個魚摘個花甚麼的,那個時候我肯定不能陪着你,你也要高高興興的,知道么?”
蘇瑗着急忙慌地說了許多話,卻始終不見裴釗開口,心裏有些失落。又有些難過。她並不傻,這麼多日以來,其實早就和裴釗有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誰都不說,似乎就可以這樣天長地久下去,她可以假裝裴釗根本不曉得自己已經心知肚明,裴釗亦可以裝作這一切都未曾發生過,假裝他們還有無盡的漫長歲月可以一同走過。
可是夢終有一天是要醒過來的,她那樣喜歡裴釗,喜歡到即便沒有她,也盼着他能好生走完今後的路,倘若那一日真的來了,裴釗究竟會如何自處?
手背驟然一熱,她一抬眼就正正對上了裴釗的眼眸,那雙黑沉沉的眼中有太多複雜的情愫,最終卻只化為一抹笑意,她聽見他輕聲答應了一句:
“好。”
蘇瑗微微一怔,埋頭在他懷裏蹭了蹭,輕聲道:“我就曉得你一定會依我,是不是,夫君?”
裴釗心中難過,卻還是笑着揉了揉她的發:“我也曉得,你若是想哄我答應你甚麼,就會一直叫我夫君。”
她抬起頭對他眨眨眼睛,笑吟吟道:“因為你喜歡聽我這樣叫你啊,夫君,夫君,夫君......”
裴釗眼中滿是笑意,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唇,溫聲道:“我就是再喜歡,也經不住你這樣叫,不過你若是每天都能這樣,倒也很好。”
“那怎麼行,物以稀為貴的道理,你肯定曉得吧。”蘇瑗理直氣壯道:“我要是天天這樣,怎麼能讓你有一種如獲至寶的感覺呢,我想好啦,你以後要對我更好,這樣我一開心,就叫你夫君,讓你不時有一種出其不意的驚喜,你以為如何?”
裴釗哭笑不得地刮刮她的鼻子,含笑道:“那我只好等着你的出其不意了。”
她得意洋洋地吐吐舌頭,緊緊靠在他懷裏,總覺得還是不夠。她其實很少會抱怨甚麼,此時卻有些懊惱,既氣自己和裴釗相遇太晚,又氣自己開竅太遲,倘若她早些開竅,那麼與裴釗朝夕相處的日子豈不是又會多上許多,就連那一聲“夫君”,都能多叫好幾遍。
蘇瑗本以為今夜她該是滿足的了,可到了如今她才曉得,其實這一切於她而言還是不夠。
她如今得到的愈多,屆時失去的就愈多,她得到的愈好,屆時就會愈痛苦。今夜是她與家人最後一次見面,而今後和裴釗一同度過的時日,亦是過一日少一日。人大約總是如此貪心,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願望不過是能多有幾個像裴釗一一樣的人陪她說說話,後來她喜歡上裴釗,曾經小心翼翼地幻想着,或許有一日,裴釗也會給她同樣的情愫。
到了如今,她和裴釗過得這樣開心,就連家裏的人,都能心平氣和地與他們同處一室,她從前奢望過的許多東西如今都得到了,可她卻還是覺得不夠。她這一生連二十栽都不到,這一次大約是她此生最貪心的一次,她是那樣盼望太陽能落得慢一些,莫要讓時光匆匆,好讓她能多和裴釗共處一段時光。
只可惜,這個心愿永遠也不可能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