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伍拾

貳佰伍拾

蘇瑋含笑向裴釗行了個拱手禮,見蘇瑗還獃獃地愣在原地,便笑着伸手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怎麼,你哥哥我如今黑了瘦了,比不得從前英俊,你就認不出我了么?”

這樣輕鬆玩笑的語氣,確然是五哥沒錯了,蘇瑗下意識地回頭看了裴釗一眼,正好對上他溫和的眼睛:“進去罷,阿瑗很久沒有回家了,是不是?”

回家。

這個詞彷彿是一顆小石子,在她心裏掀起陣陣漣漪。從前裴釗不是沒有說過,若是她思念家人,便帶她出來探望,可她明明曉得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了,若是再去見家裏的人,豈不是又要教他們傷心一回,皆是父親又當如何?她在心裏安慰自己,其實有裴釗在身邊,她也就有了自己的家,她這幾日過得不可謂不快活,她本以為只要這樣繼續快活下去,她那份思念家人的心思就會慢慢淡去。可就在方才,她登時就聽出了五哥的聲音,那時候她就曉得,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自己的家人。

那是陪伴她十幾年的血親,是把她捧在手心裏的爹爹娘親,是寵愛她的兄嫂,是和她一同玩耍的侄兒,她怎能真的下定決心再也不見他們?倘若不是裴釗帶着她前來,她究竟還會錯過多少?

她跟着五哥往裏走,剛一進門就看見庭院裏站着個穿茶色衣衫的身影,那張溫和端莊的臉上滿是期盼與驚喜,她再也忍不住,當即便掙開裴釗的手,一路跑過去撲進那人的懷裏:

“娘親!”

蘇夫人滿臉含笑,眼淚卻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慢慢拍着蘇瑗的背,哽咽道:“娘親連想都不敢想,此生還能再見你一次,阿瑗,阿瑗......”

她哭得厲害,似乎說不出旁的話來,只一疊聲叫着蘇瑗的名字,蘇瑗心裏發酸,差點兒落下淚來,可她好容易能見到娘親,若是再哭哭啼啼一陣子,豈不是白白虛度光陰?想到這裏,她便從懷裏掏出一方手絹,一面為娘親拭淚一面對她笑嘻嘻道:

“娘親別哭啦,你一哭我也想哭,要是把院子淹了可怎麼辦才好?”

蘇夫人仍是紅着眼眶,卻終究還是止住了哭泣,蘇瑗使出渾身解數哄她開心,加之蘇瑋亦在旁邊勸道:“妹妹回來是件好事,母親怎麼反倒哭起來呢?”,蘇夫人這才漸漸鎮定下來,又恢復了素日裏的沉穩端莊,因見裴釗一直不動聲色地站在一旁看着,心裏一驚,連忙上前行禮道:

“民婦一時失儀,請陛下......”

不等她把話說完,裴釗就已經淡淡道:“不必多禮,今日算是我與阿瑗成親之後的回門禮,岳母疼愛阿瑗,我當高興才是。”

蘇夫人自聽見裴釗以“我”為自稱時,心中便已經十分惶恐,待聽得那一聲“岳母”之後更是驚慌失措,登時便要下跪行禮,蘇瑗見狀連忙拉住她,笑道:“娘親,你把我這麼好的女兒嫁給他了,他當然要叫你一聲岳母啊!”說罷又輕輕拽了拽裴釗的衣袖:“你說是不是?”

裴釗唇角溢出絲笑來,含笑點頭道:“正是如此。”

蘇夫人心有不安,但見裴釗如此,便也不好再多說甚麼,只得點了點頭。蘇瑗緊緊地攙扶着娘親走到屋子裏,裴釗一直安靜地跟在一旁,屋子內的佈置十分簡樸,桌椅案幾皆是用最普通的榆木製成,除了一對白瓷花瓶外再無旁的擺設。牆上懸着四君子圖,卻不是甚麼名家手筆,而是蘇仕從前的舊作。蘇瑗獃獃地看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般問道:

“爹爹呢?”

蘇夫人聞言臉色變了變,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窺探裴釗的神色,見他神情十分平靜,心中一時拿不准他的心思,也不敢輕易說些甚麼。裴釗看了蘇瑗一眼,淡淡開口道:

“岳母放心,我今日既然帶着阿瑗來了,便不會再提從前的事情,阿瑗在宮中甚是思念父母兄嫂,勞駕岳母去請岳父大人出來罷。”

聽到“岳父大人”四個字,蘇夫人暗暗放下心來,嘆了口氣道:“如此便多謝陛下了。”

正廳之後便是寢房,蘇夫人並沒有進去請蘇仕出來,而是帶着他們徑直往裏走。蘇瑋跟在後頭,幾次三番想開口說些甚麼,卻始終說不出口。蘇瑗滿腹狐疑地跟着母親走進寢房,只見一個佝僂蒼老的身影正靠坐在胡床上,正是蘇仕。他手邊的案几上擺着棋盤,上面的黑白棋子交錯,顯然已經下了一半,而蘇仕此時雙眼緊閉,像是睡得很熟。蘇夫人輕手輕腳走上前,在他耳邊低聲喚道:

“老爺,醒一醒。”

她一連叫了好幾聲,蘇仕方慢慢睜開眼來,有些茫然地朝屋內打量了一番,突然“嘿嘿”笑了幾聲,含糊不清道:“人,好多人。”

蘇夫人笑着點了點頭,問:“老爺方才在做甚麼?”

“下......下棋。”蘇仕臉上浮現出孩童般的幼稚神色:“教......教阿瑗下棋。”

蘇瑗站在一旁獃獃地看着這一切,只覺像是晴空霹靂,又像是突然下了一場大雪,用無盡的寒冷將她緊緊包裹起來,裴釗緊緊握住她的手,臉上亦是震驚之色:

“這是......”

“從羈候所出來后,父親就是這個模樣。”蘇瑋看了蘇瑗一眼,溫聲道:“阿瑗,你不必擔心,大夫已經看過了,父親的身子並無大礙,只是神志宛如孩童。”他慢慢上前,對蘇仕道:“父親,你不是每天都念叨着阿瑗么,阿瑗今天回家了。”

話音剛落,蘇仕那雙渾濁木訥的眼睛裏登時綻放出無盡的光彩,蘇瑗剛走到他身邊叫了一聲“爹爹”,他就忙不迭地伸手想要從懷裏掏出甚麼東西,可他身上只穿着睡覺時的寢衣,哪裏有甚麼東西?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眼見毫無收穫,便焦急地看着蘇瑗,像是個做了錯事的小娃娃:

“阿瑗......阿瑗......”

蘇瑗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在此刻流了下來。爹爹方才的那個動作她最熟悉不過了,以前自己每天在院子裏等爹爹回府,而他走進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從懷裏掏出帶給她的東西,或是一隻做成黃鶯模樣的泥哨,或是一對鬧蛾兒,更多的時候卻是她最喜歡的青糰子。她慢慢在蘇仕身前跪下,握住他的手,極力攢出個笑容來:

“爹爹給我帶了青糰子是不是?我已經吃到啦,這世上再沒有比這個更好吃的東西了。”

蘇仕聞言終於咧開嘴笑了笑,顫巍巍地伸手去摸她的頭:“阿瑗......喜歡......”

“對,阿瑗最喜歡爹爹買的青糰子了。”她揚起臉來看着蘇仕:“可是今日怎麼沒有阿瑗最喜歡的蜜豆餡呢?爹爹明日一定要再給阿瑗帶啊。”

蘇仕連連點頭,因見蘇瑗滿臉是淚,連忙手忙假亂地伸手給她擦眼淚,小聲哄着:“阿瑗不哭......阿瑗不哭......”

他哄着,哄着,突然頭一歪又睡了過去,蘇瑋嘆了口氣,上前就要把蘇仕背到床上去睡,他身子單薄,並沒有幾分力氣,自然十分吃力,裴釗一言不發地上前攙了一把,兩個人一齊將蘇仕攙到床上,又為他蓋好了被子,方走了出來。他為蘇瑗擦了擦眼淚,溫聲道:“你與岳母許久不見,想必有許多話要說,我在外頭等你就好。”說罷便與蘇瑋一同出去了。

蘇瑗眼眶微紅,叫了一聲“娘親”卻是再也說不出話來,蘇夫人反而安慰她道:“你這孩子,方才還教娘親不要哭,怎麼自己又哭了起來?”又幫她理了理頭髮,溫聲道:

“阿瑗,你莫要傷心,娘親同你說句實話。我陪在你爹爹身邊這麼多年,如今看來,反而現在才是最快活的日子。從前咱們蘇家是何等榮耀,可於娘親而言卻像是烈火烹油一般煎熬,哪裏比得上今日這樣靜好安寧?”

她頓了頓,又道:“你也無需為你爹爹難過,現在他雖然失了神志,可是遠離了那些勾心鬥角,過得這樣單純,其實也是一件幸事。你方才沒有瞧見你爹爹笑得多開心么?”

爹爹那樣的笑容,她真的很久沒有見到了。其實在進門之後,她就一直在猶豫,究竟要不要去看爹爹,倘若見到了爹爹,她又該說甚麼?她很清楚自己心裏對爹爹的怨恨,可是就在剛才,她才意識到,對於爹爹,她終究是敬愛勝於怨恨。

他害得她只剩三年壽命,他害死了她和裴釗的女兒,可他還是挂念着自己,即使神志宛如幼童,也牢牢地記着要給自己買青糰子,到了如今,即便是再不堪的結局,卻始終割不斷這份骨肉親情。

她剩下的時光已經愈來愈少,實在不捨得全然浪費在怨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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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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