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肆拾捌
裴釗果然說到做到,在她面前總是帶着笑意,可蘇瑗心裏清楚得很,他其實也很難過,只不過和自己一樣,在想方設法地佯裝甚麼都不知道罷了。
倘若不是如此,為何在每個她被噩夢驚醒的時刻,裴釗都會恰好醒着,溫聲將自己攬入懷中安慰?
事到如今,兩個人之間不過都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自欺欺人罷了,不過這樣其實也好,至少他們尚能在歡喜中度過每一日,看着太液池旁那架鞦韆上綁着的紫藤開了又落,看着園子裏大片的桃李芳菲變成滿地落紅,結出瓔珞珠子一般玲瓏的小小果實。天氣愈發暖和起來,泛羽堂里的鳥兒活蹦亂跳地叫着,宛如這世間最動聽的天籟,歲月無聲,便在這清脆婉轉的鶯啼聲中漸漸度過。
蘇瑗只覺自己的身子一日一日地虛弱起來,不過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裴釗也只裝不知,有時她一時貪玩,入了夜還想去盪鞦韆,裴釗總是點頭答應。他能像從前一樣陪着自己笑鬧,蘇瑗其實很歡喜,她最怕看到的,就是裴釗因為自己而難過。到了夜裏太液池旁偶有蟬鳴,裴釗在身後推着她盪鞦韆,一下比一下高,就好像連天邊的月亮都能抓在手裏似的。她明明曉得,天底下就只有這一輪月亮,可這一刻她卻總覺得,好像這輪明月只屬於她和裴釗兩個人。大明宮內的月色最美,最讓人喜歡,也最讓人害怕,她坐在鞦韆上,背對着裴釗,告訴他:
“你瞧,月亮這麼好看,在哪裏都能看到。以後只要想到咱們看到的,是同一輪月亮,我就會覺得看到了你,看到了你,我就會很開心。”
她曉得裴釗一定將她的話聽到心裏去了,因他扶着鞦韆的手微微頓了頓,而後低低地“嗯”了一聲,俯身握住她的手,含笑道:“夜裏涼,咱們回去罷。”
其實蘇瑗並不覺得冷,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任由裴釗牽着她慢慢走回朝陽殿。
入了夏以後,夜晚便愈發漫長起來。這一夜裴釗像除夕那夜一樣,抱着她騰空而起,坐在宣政殿的的寶頂之上。夏日裏的天色總是黑得很晚,和黑沉沉的冬日一點兒都不一樣,那夜幕近在咫尺,帶着一點兒通透的藍色,像是葡萄東子,又像是一塊水汪汪的寶石,美得不可思議。她看着腳下綿延的大明宮,像是一條盤錯的蛟龍,而宣政殿檐角的夜明珠煜煜生輝,在滿天繁星之中更加醒目,襯着這無邊的清亮夜色,真像是置身於大海之中。她問裴釗:“你見過海么?”
裴釗低聲道:“明安二十二年的時候,東瀛作亂,我去平叛的時候就在海邊紮營。”
她從來沒有見過海,便拽着裴釗的衣袖讓他給自己說一說海的模樣。其實他當年在海邊時委實操心,因玄甲軍雖然身經百戰,東瀛小國又不值一提,可這是他第一次在海上出兵,多少有些生疏,再加上許多士兵初到海邊,水土不服者倒有半數多,自然是沒有甚麼心思去欣賞海邊的風光。之後他幾乎滅了東瀛全族,又接了東瀛國主親自獻上來的降書,卻又立即準備班師回朝,因而在海邊的這半年以來,竟然沒有一日好生瞧過何謂海浪翻滾,浮天滄海。
風光不曾欣賞過,可他到底待了些時日,真要說起來,也不是無話可說。蘇瑗饒有興緻地聽裴釗說著他出征東瀛時的種種,思緒好像也跟着他的聲音,徑直飛到了東瀛,飛到了那片黑沉沉的大海。她聽得入神,忍不住告訴他:
“唔,以前我爹爹也告訴過我,海水看着沒甚麼,其實又咸又苦,難喝得緊,他還哄我說,等我及笄了,就帶我去東海看一看。”
話至此處,她是神色有些黯然,因為她根本沒有機會在家過及笄禮,也看不到家人是如何為她慶祝,她的及笄禮是在宮裏過的,很盛大,也很寂寞。
裴釗安靜地看着她,半晌,方溫聲問道:“阿瑗,你明日想不想出宮去散散心?”
蘇瑗曉得裴釗這樣問,定然是因為方才她提起了爹爹,怕她傷心難過,這才提出要帶她出宮,便點了點頭,又佯裝輕鬆道:“可惜阿銘明日也要回資善堂去了,他最喜歡吃千鼎閣的酥兒印啦。”
裴釗解下外袍給她披上,含笑道:“下一次再帶他去,明日就我和你,好不好?”
她答應了一聲,心裏對裴銘不免有些愧疚,吃獨食這種行為怎麼看,怎麼......不光彩。翌日一早她和裴釗一起送裴銘離宮時,便義正辭嚴地向他保證:
“今日你不能跟着一起出宮,委實可惜,不過你別擔心,等下個月你回來了,皇嫂一定帶你出去好生逛一逛,我聽說近日天京城裏又來了個高句麗的戲班子,又會唱又會跳,長得還很好看,到時候咱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裴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時不時可憐巴巴地看她一眼,眼睛裏淚汪汪的,蘇瑗被他看得心軟,便試探着問:“你若是實在想去,不如我去同你皇兄說說,明日再讓你回資善堂好不好?”
裴銘含着眼淚用力搖了搖頭,又朝站在身後不遠處的裴釗看了看,下定決心似的跺了跺腳,看着蘇瑗:“皇嫂,阿銘有話要問你,你若是騙我,你就是小狗!”
她便十分嚴肅地點點頭,蹲下身子平視着裴銘的眼睛,笑道:“阿銘想問甚麼?”
裴銘圓滾滾的臉蛋上被眼淚衝出兩道淚痕,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聲音卻依舊帶着哭腔:“皇嫂是不是得了很嚴重很嚴重的病,就要......就要......”他眼淚汪汪地看着蘇瑗,半晌才把話說完:“就要死了?”
蘇瑗怔了怔,下意識問:“誰告訴你的?”
“上個月我看到端娘和雲蘿私底下躲起來哭鼻子,就偷偷聽了幾句。”裴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眨巴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滿是希冀地望着她:“皇嫂,阿銘肯定是聽錯了對不對?皇嫂不會死的,會和皇兄一起看着阿銘長大,對不對?”
被小胖子這麼一問,蘇瑗倒有些為難了,她自然不捨得看阿銘為自己哭得像個在水裏泡過的湯糰子,可若是騙了他,等到那一日真的到來的時候,他定然會更難過。她在心裏思索了許久,一面掏出絹子為他擦着眼淚,一面告訴他:“阿銘別怕,每個人都會死的啊。”
“才不是!”裴銘哭得更凶了:“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和皇兄一直陪着我!”
這小胖子連哭起來都中氣十足頗有氣勢,她轉身見裴釗像是要過來,連忙沖他擺了擺手,又捏了捏裴銘的臉:“好啦,你別哭啦,你要是再哭,說不定我真的一命嗚呼啦!”
裴銘這才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泣,她順手從荷包里掏出一顆松子糖塞到他嘴裏,又摸了摸他的頭,問:“阿銘,我問你,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在疏影園撿到的那隻小麻雀?”
裴銘含着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她又問:“那隻小麻雀很早以前就被我放走了,你為甚麼還記得它?”
裴銘眨巴着眼睛想了想,道:“因為阿銘喜歡它啊,即便它飛走了,可是我還記得它的樣子,永遠也忘不了的。”
“這就對啦。”蘇瑗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輕聲道:“皇嫂也是一樣的。阿銘這麼喜歡我,一定也會記得我是不是?只要你記得我,我就會一直陪着你。”
她看裴銘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決定舉個例子給他聽:“譬如說,以後你皇兄帶你出宮去玩,你看到有新鮮的玩意兒,是不是會想,要是把這個玩意兒送給我就好了?當你這樣想的時候,其實就好像我在你身邊,陪着你一起玩兒一樣。”
“我懂了!”裴銘高興起來:“阿銘在吃好吃的東西的時候,心裏面想着皇嫂,就像跟皇嫂一起用膳一樣;直講讓阿銘作文章的時候,阿銘也想着皇嫂,用皇嫂送的印章蓋上我的名字,那就是皇嫂在陪着阿銘做完最最枯燥的功課,是不是?”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雖然對裴銘這個強行拉着自己和他一起做功課的行為十分不滿,但蘇瑗還是笑眯眯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告訴他:“總之你記着,皇嫂就住在你的心裏,只要你記得我,我就會一直陪着你。”
裴銘哭得像花貓似的臉終於露出了笑容,他歡天喜地地拉着蘇瑗的手蹭了蹭,這才安安心心地跟着隨侍的宮人上了離宮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