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肆拾伍
天色漸漸沉了下來,直到所有的宗親命婦都一一告退,蘇瑗仍舊覺得有些不真實。
六年前的場景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只是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過了今天,她就真的成為了裴釗的妻。她心中一動,不由得看了裴釗一眼,他正執着茶盞為她倒茶,大約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含笑轉過身來:“累不累?”
“不累。”她誠實地告訴他,今日這場儀典已經簡化了大半,雖然過程依舊有些冗長,可在裴釗的授意下,不管是文武百官還是宗親命婦,都只是行了禮領了筵就告退了,全然不像幾年前那樣繁瑣,她還得強打起精神擠出笑容來和旁人應付。裴釗顯然對她這個答案十分滿意,說了句:
“不累就好。”
她隱隱約約覺得裴釗這話似乎另有深意,不由得問:“你要做甚麼?”
裴釗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走罷。”
回朝陽殿的這一路蘇瑗又問了幾次,可他始終都是一副神秘莫測的模樣,就是不肯告訴她他想了許多種狀況,裴釗這個模樣分明就是要給她一個甚麼驚喜,唔,莫不是他要帶自己出宮去玩么?還是他在朝陽殿裏藏了個甚麼新奇的玩意要哄自己開心?倘若果真有東西,那會是甚麼呢?
她將能想到的所有東西都猜了個遍,甚至還浮想聯翩出許多非同尋常的物件,譬如話本子裏頭那些見血封喉的奇門毒藥、一哭就流出七彩眼淚的兔子之類的。她一面胡思亂想,一面任由裴釗牽着自己走進朝陽殿的宮門,遠遠地只見裏頭一派喜氣洋洋的金紅,端娘笑吟吟帶着一眾宮娥跪在門前,朗聲道:
“奴婢們給陛下娘娘道喜了!”
“平身平身!”她環顧了一圈,十分歡喜:“端娘,這些都是你佈置的么?”
端娘笑道:“奴婢不過是按照陛下的吩咐做事,娘娘喜歡就好。”
這樣好看的景色,她當然喜歡啦!蘇瑗看看裴釗,又看看眼前的一切,笑得愈發開心。
庭院內不知何時移來滿架薔薇花,嫣紅粉白地開着,滿院皆是花香。海棠、牡丹、金盞花、山茶花、天竺葵、瑞玉水晶蘭等花卉或是一樹綻放,或是纏繞於架上,或是做成盆景擺在道路兩旁,在諸多鮮花之中,又點綴着清幽藤蔓,芳草菲菲,翠綠明黃夾雜其中,更顯旖旎。人在其中,只覺登時便陷入一片花海,被這樣明艷的紅緊緊包圍。
此時夜色已至,在漸漸黑沉的夜色中,滿宮花卉的奪目卻不減分毫,因樹枝上懸挂着琉璃風燈,將庭院內照得亮堂堂的,風燈之旁亦有各色彩燈,紮成不同的形態,或是一隻圓滾滾的蟠桃,或是兩隻比翼雙飛的鳥兒。殿門前的水景內開着大片的荷花,只是聞不見荷花的香氣。
此時還是春天,怎麼會有荷花?
裴釗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牽着她走到水景邊,她這才看出來,浮在水面上的並不是真正的荷花,而是用金箔、薔薇晶、紅瑪瑙和羊脂白玉等雕刻出來的,帶着珠翠玉石特有的光華與溫潤,整個水面都煜煜生輝。整座宮殿都用紅綢金箔裝飾着,像是一張密密的網,將她和裴釗牢牢地綁在一起。
裴釗含笑在她耳邊說:“阿瑗,今日是咱們成親的日子,嫁給我,你覺得歡喜么?”
蘇瑗只覺得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卻又被巨大的歡喜佔據着,她傻愣愣地點了點頭,卻又很快被端娘連扶帶扯地拉到寢殿裏,直到端娘帶着幾個小宮娥幫她脫下那身翟衣,換上一身流雲圖樣的金紅色羅裙時,她方才恍然大悟一般,傻傻地問端娘:“這是要做甚麼?”
“娘娘想必是歡喜過頭了。”端娘笑吟吟地拉着她在妝枱前坐下,一面拆下鳳冠為她梳着頭髮,一面道:“今日是陛下和娘娘的好日子,當然是要打扮好去拜堂啊!”
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滿頭長發剛被打散,卻又很快被綰上髮髻,端娘梳頭的手藝向來很好,這樣的髮髻她從來沒見過,只覺得好看得很,端娘挑了一對菱花寶石簪為她戴上,笑道:
“這個髮髻,是民間的新嫁娘們才梳的。”
蘇瑗終於想起來,之前她曾經同裴釗提起過一次,說自己很好奇,民間的新人究竟是如何成婚的,他定然是將這句話牢牢記在心裏了,才會有今日這樣的驚喜。她今夜,便會穿着尋常的喜服,像每一個新嫁娘一樣,和自己的夫君拜堂成親,從今以後再也不分開。
端娘替蘇瑗梳好頭上了妝,正欲為她點上花鈿,不妨裴釗卻走了進來,含笑接過端娘手中的珊瑚丹脂,親手為蘇瑗點上了花鈿,方微微低下身子,同她一起看着鏡子。蘇瑗有些詫異,問:“你甚麼時候學會這個的?”
“那一日你在我臉上點着玩的時候。”裴釗凝視着她,眼中滿是笑意,她得意洋洋地又照了照鏡子,又問:“我好看么?”
他倒是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這個反應未免也太小了些,話本子裏頭那些男子在看到新嫁娘的時候,不是應當驚艷得連眼珠子都掉出來么?當然,她可捨不得驚掉裴釗的眼珠子,不過讓他多說幾句好聽的話,總是可以的吧!
“你的表情,能不能再......驚艷一些?”
裴釗聞言挑挑眉:“怎樣才算是驚艷?”
“就這樣啊。”她瞪大眼睛,耐心地做了個示範給他看:“世上竟有如此出塵絕艷之女子!”
他極力憋着笑:“就這樣?”
蘇瑗看了看鏡子裏那張猙獰的臉,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我還是第一次打扮成這樣呢,你也不配合我一下,”
裴釗好笑地看她一眼,伸出手想去彈一彈她的額頭,又怕把妝容弄花了,便捏了捏她的鼻子,溫聲道:“在我眼裏,你甚麼模樣都好看,不過現在卻是最好看的。”
唔,這句話聽起來甚是真心實意,她笑嘻嘻地摸了摸裴釗的臉,禮尚往來道:“其實你穿着這身喜服,看起來也很好啊。”
裴釗又笑了笑,扶着蘇瑗站起身來。端娘連忙將早就準備好的一面金縷羅扇遞給她,教她將扇子緊緊握在手中,遮住自己的面容。裴釗握住她的手往外走,她透過扇面朝前看,只覺得整個宮殿似乎都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紅,像是一朵旖旎的花,灼灼地開在她心上。
拜堂、合髻、擲杯......當下的一切皆是她從未經歷過的事物,她進宮這麼多年,最討厭的一樁事情便是下跪,可是如今,裴釗握着她的手跪了一次又一次,跪了天,跪了地,最後還面對面對拜,這一切都讓她覺得十分歡喜,連天地都看到他們拜了堂,那她和裴釗這輩子,可真的再也不會分開了。
禮成之後裴釗像從前那般將她抱入了寢殿。寢殿裏亦被端娘仔細裝飾過,處處張燈結綵,又擺了上百隻紅彤彤的蠟燭,照得四周都亮堂堂的,十分喜氣。可殿裏卻出奇的安靜,她記着端娘的話,牢牢地用扇子擋住自己的臉,卻依舊能感覺到坐在一旁的裴釗其實一直盯着自己看,她猶豫了一下,決定自己將扇子放下,抬起頭看着裴釗,像無數個最最平凡的新嫁娘一般,紅着臉開口道:
“夫君。”
她想,那一刻裴釗的神情,她這一生大約也不會忘記了,裴釗素來殺伐果決,即便在她面前,也甚少露出猶豫神色,可方才她分明在裴釗臉上看到了一絲遲疑,就好像沒有聽到自己在叫他一樣。她正猶豫着要不要再叫一聲“夫君”時,裴釗的眼中卻溢出最最暢快的笑意,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開口道:
“哪裏有這樣的新嫁娘,自己就把扇子放下了。”
蘇瑗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伸手就要去拿扇子:“剛才的不算,咱們再來一次!”
裴釗按住她的手,含笑道:“這個不急,阿瑗,你告訴我,你方才叫我甚麼?”
蘇瑗伸手環住他的脖子,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夫君。”她曉得裴釗聽到這個稱謂會有多高興,因此不用等他開口,便繼續道:“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這樣夠了么?”
怎麼會夠?這一聲“夫君”他朝思暮想了這麼久,他甚至連歡喜都來不及,生怕錯過了哪怕一聲,怎麼會夠?裴釗將她緊緊摟在懷裏,輕輕嘆了一口氣,溫聲道:“阿瑗,有你這一聲‘夫君’,我當真是......”
他的聲音微有些顫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才好,眼角眉梢卻帶着笑,素來冷峻的輪廓此時看起來也柔和了許多,蘇瑗依偎在他懷裏,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很喜歡我這樣叫你么?那我以後每天都這樣叫你好不好?”
裴釗含笑點了點頭,低頭正欲吻上去,不料蘇瑗卻伸手輕輕掩住他的唇,露出一副陰謀得逞的笑容:“那作為交換,你現在帶我出去走走吧,我方才看到好多好看的燈呢!”
“燈可以明日再看。”他順勢在她手心吻了一下,有些無奈地看着她輕笑:“阿瑗,你可知拜了堂之後應當做些甚麼?”
她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只覺臉頰上有些發燙,可是更燙的卻是裴釗的吻,忽深忽淺,像是一簇一簇的小火苗,在她心尖燃起熊熊烈火,像極了已經被他緩緩褪下的那身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