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提親事心如鹿撞
錦宜萬想不到,桓玹會在這個時候冒出來。
她回去換衣裳不過才用了一刻鐘功夫,桓輔國見了侄女,少說也得寒暄個一刻鐘以上,誰會料到他能這樣速戰速決。
先前因為子邈已經失禮了一次,這一眨眼的功夫便又在同一個地方摔倒,而桓玹這微妙的動作,更是讓錦宜無地自容。
就像是被一陣颶風吹動的細嫩花枝,錦宜身不由己地隨風往後飄搖,那重重疊疊繁瑣的裙裾搖搖晃晃,她又是退下台階,幾乎站立不穩,隨時跌倒。
可那颳起颶風的始作俑者卻並沒有任何憐香惜玉的意思。
桓玹目不斜視地拾級而下,揮揮衣袖,從錦宜身旁擦肩而過,不帶走一片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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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奶娘在吃驚之餘急忙扶住錦宜,錦宜回過神來,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雪松居然跟在桓玹後面,這會兒正忙不迭地衝下來。
雪松捉住她的肩頭,低頭問道:“沒事么?怎麼這麼冒失?”
錦宜既慚愧於自己的行為失當,又驚愕於桓玹的突兀舉止,心情介於羞跟憤之間,一時無話可說。
桓玹人高腿長,也不見他如何行色匆匆,但這眨眼間已經去的遠了。
雪松不敢耽擱,忙又道:“待會兒回來再說,我先送輔國大人。”他拍拍錦宜的手,轉身撒腿就跑,追着桓玹去了。
“阿彌陀佛,”沈奶娘這會兒才敢出聲:“今兒這是怎麼了,一而再地撞在這位大人手裏。”
錦宜也覺着頹喪,低低道:“也許是流年不利。”
“呸,不要亂說。”沈奶娘忙啐了口,“童言無忌,大吉大利。”
錦宜努了努嘴,突然發現罪魁禍首子邈的腦袋出現在門后。
但是這會兒錦宜已經沒了跟他毆鬥的心情,她嘆了口氣:“以後別再讓我跟輔國大人照面了,大概我跟他八字不合吧。”
沈奶娘雖然又喝止了她,可心裏也暗暗地想:幸而錦宜一個小小地女孩子,以後不至於跟桓輔國有什麼交際,不見也就罷了。
桓素舸讓錦宜回去換衣裳,本是要她庄而重之地來“拜見”桓玹,沒想到既沒有庄也沒有重,反而陰差陽錯地又丟了一次臉。
錦宜灰溜溜地,越發覺着渾身的打扮讓人很不自在,她暗忖,是不是因為老天爺也看不慣自己穿這麼一身兒,所以特意來懲罰自己。
要見的正主既然已經走了,她似乎不必再這樣為難自己,正想着原路返回換下這身偷來的衣裝,就見伺候桓素舸的一個丫鬟走了出來,向她行禮道:“大小姐,夫人請您過去。”
錦宜只好拎着那沉重繁複的裙擺邁步入內,子邈因為也沒料到會引錦宜冒犯了桓輔國,此刻有些愧疚,便抻着頸子道:“姐姐,剛才我不知道輔國大人出來了。”
錦宜擺了擺手,倒不是因為寬宏大量,而是沒有心情去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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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桓素舸以一個極為優雅的姿勢坐在圈椅里,手裏把玩着一串圓潤光滑的紅色瑪瑙珠串,她若有所思地垂着眼皮,不言靜默的樣子像是一幅筆觸細膩的曼妙仕女畫。
錦宜行了禮,桓素舸才抬眸看過來,瞧着她一身鮮亮的模樣,桓素舸微微傾身,換了個姿勢,含笑點頭:“這一身兒果然好,可惜遲了些,你三叔公才出門了。”
錦宜道:“是,方才在門口見過了。”
桓素舸:“是嗎?”
錦宜不知道這個“是嗎”是什麼意思,也不能在這時候說自己又失禮於人,於是只說了聲是。
桓素舸微微頷首,手指拈着珠串:“那也罷了。我方才還惋惜呢,裝扮的這樣好看,若見不到人,就如錦衣夜行一樣,豈不可惜?”
錦宜覺着這句話聽着有些奇怪,就像是她自己求着要見桓玹一樣。
她想了想,終於忍不住輕聲道:“雖然是夫人的好意讓我拜見輔國大人,也是我自個兒的榮幸,但我私心覺着,輔國大人位高權重,像我這樣無關緊要的人本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且他老人家日理萬機的,想必沒什麼閑暇接見我,見不到人也就罷了。”
桓素舸笑道:“你這孩子說話倒也中聽,只是,你並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人,也不必一口一個輔國大人這般見外,你現在也該叫他一聲‘三叔公’才是,親戚之間,自然是該見一見的。還是說……你因為他突然走了,所以心裏不高興了?”
“不不不,”錦宜忙搖頭否認,“我哪裏敢,方才已經說過了,輔國大人……三叔公他老人家本就忙得很,不像我是個閑人,我怕打擾了他的正經事。”
“再忙,也有見家人的時候,”桓素舸的眼底浮起一抹笑意,左手握着珠串,右手一招,“你過來坐着說話。”
錦宜只得硬着頭皮靠前,在桓素舸下手半挨着身子坐了。
桓素舸近距離打量着她,見女孩兒看着很乖順地半低着頭,眼皮微垂,長睫毛撲簌簌地眨動,水嫩的臉上白皙里泛出些許淡紅,那是比最昂貴的胭脂更加誘人的顏色。
桓素舸道:“你不必過於自謙,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如此拘束。我三叔他……你雖然不說,我也能猜到幾分,你是不是被他嚇到了?”
錦宜抬眼,桓素舸輕輕掩口一笑:“初次見他的人,多半都會大氣兒不敢出一聲,天底下的人我不知,但總有大半個長安城的人是敬畏他的。只我從小兒跟着他,最是明白他的為人……以後,你若有機會跟他相處,自也知道,他並不是表面上看來這般冷而可畏,恰恰相反,他是個最……”
說到這裏,桓素舸打住,她垂眸望着手上的珠串,專註的樣子,像是她要說的話都在那瑪瑙串子上,而她得仔細打量才能看清上面寫的什麼。
錦宜不敢打擾,她琢磨桓素舸那句“最”後面到底接的什麼,跟“冷而可畏”相對的,似乎是“熱而可親”,但是……這可能嗎?
她覺着自己的想像力實在貧乏的很,竟無法揣測那個用一根手指頭就把自己推開的桓玹桓大人,會是怎麼一個“親”跟“熱”。
桓素舸卻沒有把那半句緊要的話補上的意思,只若無其事地轉開了話題:“對了,你可知道他今日來是為了何事?”
“不知。”
桓素舸道:“因為我成親后,只回門的時候家去了一趟,府里的人惦記我,所以他來看一看。”
錦宜恍然,心想:“原來桓輔國是來探望侄女兒在酈家過的好不好的,可真是體貼啊,堪稱‘熱而可親’了,只是他走的這麼快,不知是滿意而歸,還是……”
想到桓玹離開時候那副不怒自冷的模樣,錦宜感覺這個答案凶多吉少。
“為什麼輔國大人這麼快就走了?”錦宜鼓足勇氣問。
桓素舸道:“就如你所說一樣,他忙得很,立即要進宮去伴駕。坐了這會兒已經難得了。”
進宮伴駕……錦宜“哦”了聲,無限欽敬。
桓素舸瞧着她又笑了笑,道:“對了,有一件事,我正想跟你說。”
錦宜道:“您說。”
桓素舸道:“你年紀這般了,如今雖還沒聘人家,到底該開始考慮了……”
錦宜臉色微變,有些緊張。
桓素舸察覺她的不安,莞爾:“放心,我會留意給你找個好人家……不過在此之前,我想……”
她說話慢條斯理,不疾不徐,平日裏錦宜還能效仿應付一二,但這會兒關乎她的終身大事,錦宜不由忐忑:“夫人想怎麼樣?”
“你不要怪我多事,我心想,讓我的教養嬤嬤,把些將來要留意的事體先教一教你。”桓素舸望着錦宜,眼中泛出跟她年紀很不相襯的和藹,“你若是明白我的心意,那就好。若是不喜歡有人指點教導,那就當我沒說這話。”
她如今是酈家的女主人,雖然酈家跟林家之間有過無契約的“默契”,而錦宜對林清佳的心意更是司馬昭之心,全家皆知,可是這個“全家”里包不包括桓素舸,尚是個謎。
而且錦宜此刻沒想到的是:就算這個全家裏頭包括桓素舸,那桓素舸答不答應這門親事,還是個問題。
但雖然錦宜還沒想的這麼深遠,卻本能地知道桓素舸提出的建議,雖然看似很好商量,更給了她拒絕的餘地,但是實際上她絲毫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自從桓素舸掌了酈家,她貼身那些人,上上下下的行事,錦宜看在眼裏,心裏明白:桓大小姐雖看着婉約溫柔,不露山水,但桓府出來的人,哪裏會是個等閑之輩,且看她身邊那些精明強幹的嬤嬤們,在她面前猶如訓練的極好的獵犬般垂耳服帖,絲毫不敢欺瞞漏騙,就知道一二了。
於是錦宜立刻恭恭敬敬地說:“夫人這樣的好意,我當然是求之不得。”
聽了如此答覆,桓素舸的臉上露出了“答案滿分”的微笑。
***
錦宜告辭出來的時候,恰雪松送了桓玹回來。
雪松拉着她道:“剛才到底是怎麼?”
方才雪松陪在桓玹身後,桓某人的身形又高他若許,因此他並沒看清桓玹的動作,只聽見錦宜跟子邈打鬧,以為衝撞了桓玹。
錦宜支吾:“沒什麼。我不小心撞到了桓輔國。”
雪松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後可不要如此蹦蹦跳跳,對了,你母親說要讓人教你些規矩……”
這句觸動了錦宜的心事,她也顧不得這是不是說話的地方,便拉住雪松問道:“爹,你可跟她說過了林……林家的事?”
“林家?”雪松一時沒反應過來,繼而笑道:“哦,你是說你跟清佳啊,這個我還沒說過。”
錦宜紅了臉:“爹,得閑……你、你說一說吧。”
好不容易擠出了這一句,臉上早紅的如塗了一整盒的胭脂。
錦宜不敢看雪松的臉色,轉身急急忙忙低着頭跑開。
雪松愣了愣,笑道:“慢點兒!留心地上滑。”
話音未落,錦宜腳下果然打了個滑,嚇得她忙放慢了步子,猶如孔雀般一探一踱地去了。
***
雪松入內,正見桓素舸斜倚在椅子裏出神,見他進來,便起身道:“夫君送了叔父了?”
雪松道:“是,看了上車才回來的。”
桓素舸道:“可說了什麼不曾?”
“沒說別的,”雪松回想那人沉默少言的模樣,有些擔心道:“我總覺着,輔國大人似乎心情不快……只坐了那麼一小會兒。”
“這話我方才也對錦宜說過,”桓素舸笑道:“叔父從來都是那樣雷厲風行的脾性,夫君不必在意。”
雪松扶着嬌妻,后怕地問:“夫人,我方才可有失禮之處?”
桓素舸微笑:“沒有,夫君應答的很好。”
雪松方才同桓玹同坐一室,雖然是“有問必答”,但主導的都是那位大人,而雪松雖勉強命自己跟他對視,但目光就像是脫離了他的掌控,一旦跟桓玹對上,就像是走在極滑冰面的腳,總是不由自主地無聲滑開。
幸而只坐了一刻鐘,不然的話,雪松自覺貼身的裏衣都要被汗濕透了。
當夜,雪松終於找了個機會,同桓素舸說起跟林家的事。
桓素舸聽了,若有所思地說道:“怪不得白天我跟錦宜說起她的終身,她有些緊張不安呢,原來是早有了心上人。”
雪松笑道:“是早先我跟林侍郎的一句戲言,不過孩子們都長大了,我也很欣賞清佳那孩子,跟錦宜正是一對兒。”自顧自說了這句,雪松突然後知后覺,忙又用商議的口吻問桓素舸道:“不知夫人覺着如何?”
桓素舸忖度道:“那位林大才子的名頭,我也是有些耳聞的,是個不錯的青年才俊。倒是可以考慮。”
雪松頓時覺着心放下了一半兒,又想到林家在這場親事裏仗義之舉,不由點頭:“正是正是,林侍郎也是個厚道人,錦宜過去后一定不會受委屈。”
桓素舸瞄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說的這樣篤定……夫君都做主定了么?”
雪松望着小嬌妻漾着笑意的雙眼,色授魂與:“自然還得夫人做主才能定下。”
桓素舸輕輕地歪在雪松懷中:“那我可得好生想一想呢。”